雲昭病了。


    太醫診治後說她是連日勞累、又感風寒,加之鬱結之症,甚重。


    雲昭不知道有沒有在聽,她平靜地盯著上麵,對自己的病冷淡又漠然。


    皇帝在第二日來到侯府。


    雲朵行了禮便退出來,方景良見她臉色不好,蹙起眉頭。


    “你是不是都沒有好好照顧自己?”


    雲朵看著他,委屈巴巴地皺著臉:“七郎,我怕。”


    方景良輕輕將她擁入懷裏,安撫地拍她的後背。


    “朵兒別怕,我和你阿姐都會一直陪著你的。”


    懷裏的人漸漸呼吸綿長。他低頭看了一眼,雲朵已經睡了過去。他心疼地摸摸她的臉,朝老五小聲說:“勞管家派人將她送回去休息吧。”


    老五點頭,十六跑過來接過雲朵。


    方景良看著他們遠去,深吸了口氣。


    陛下在裏麵,他不得不留在這裏,心卻已經隨他的姑娘遠去。


    季醒言坐在床邊,雲昭仍是醒來的姿勢,平躺著盯著上麵。


    她已經削瘦得不成人形,美麗的容貌成了豔骨。


    季醒言在雲昭身邊坐了很久,終於沉聲歎息:“阿昭。”


    “王硯書的事,我已經知道了。人死不能複生,阿昭,你身邊還有很多人,在等你、在愛你。”


    雲昭的眼珠動也沒動。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隻有她與先生的世界,清寂而溫柔。


    “你若是累了,就多休息一陣子,朝堂的事我自有辦法解決。”季醒言無助地看著她的臉,期盼她那雙靈動的眼睛恢複往日的生機。


    可是沒有,那充滿靈氣的源泉如今一片灰敗。


    從榮萊侯府出來,皇帝陷入一種茫然沉鬱的心情裏。


    雲昭的樣子清晰地刻在他的腦海裏,令他的每一寸皮肉都感覺到不安。


    他坐在馬車上偏頭朝外道:“胡三海,請太傅進宮。”


    上書房裏燃著龍涎香,皇帝坐在椅子上,向後靠著閉目養神。他的手握在龍頭雕刻上,拇指輕輕摩擦。


    季醒言的腦子裏都是雲昭的臉,幼時一張蘋果似的臉,水靈靈的大眼睛,後來她總是精瘦,下巴也尖了,愈發美豔。


    從六歲到十九歲,雲昭的模樣他都記得,可愛的明豔的,他都喜歡。


    “皇上,太傅王大人到了。”


    胡三海的聲音將皇帝喚醒。他睜開眼,頷首。


    胡三海匆匆出去,朝王太傅一伸手:“太傅大人,請。”


    王之安捋了捋自己的衣袖,進了上書房。


    行過禮後,皇帝讓他坐下。


    宮婢上來奉茶,太傅局促地看著皇帝。


    皇帝說:“太傅,朕有一事相商。”


    他如此開門見山,顯然不是穩健多謀的風格。太傅料想與榮萊侯有關。


    這少年是他看著長大,一力扶持的。他了解陛下,除了榮萊侯府的那個女子,這世上恐再無人能牽動他的心弦。


    思及自己在後宮的女兒,老父親的心思多了幾分惆悵。


    “攻秦之計,朕想提前。”


    太傅官海沉浮多年,自認喜怒不形於色。可他仍不能不為之駭然,錯愕地看向皇帝。


    他猛然站了起來,急切地勸道:“陛下,此計關乎我大楚邊陲,更關乎東南諸國平衡。稍有不慎便是內憂外患,請陛下三思啊!”


    “你這麽激動幹什麽?”皇帝的語氣悠然,“朕召太傅來,就是想與太傅商議。”


    “陛下既是與臣商議,臣不敢不多方考量。時機未到,陛下不該貿然行事。”


    皇帝歎息一聲,他站起來緩緩走到太傅身前,托起他的手臂。


    “太傅,朕也知道這不是好時機。隻是玉陽軍由副帥暫代主帥之職已經太久了。”


    王之安的腦子裏有一團亂麻,忽然摸到了一個線頭。


    榮萊侯雲昭。


    “榮萊侯爺如今重病垂危,隻恐無法返回玉陽軍主事。”


    皇帝笑了一聲,沒有絲毫的笑意。


    “太傅,你還是不夠了解榮萊侯。若有一日南境有難,她必會掛帥出征,她的病,自然也就好了。”


    太傅駭然。


    皇帝算人心算得太狠。


    榮萊侯將南境軍民的生命與安穩看得比生命都重要,為此不惜以身犯險孤身入漢城。


    若有一日南境危局,她絕不會坐視不管。


    “以老臣愚見,榮萊侯爺此時仍主修養為好。戰場刀槍無眼,軍務繁重勞累,即便侯爺有心,也恐無力支撐。”


    皇帝盯著他看,王之安被看得心虛起來。可他明明字字肺腑,並沒有什麽好心虛的。


    隻是他的眼神太犀利。


    “朕若沒記錯,王卿與榮萊侯府的先生同出身九江王氏。”


    王之安渾身的汗毛都立了起來。


    王硯書的死訊傳回京城那日,他一夜未眠。榮萊侯為何倒下他明白,眼前陛下的心思他也明白。


    這場逐鹿,狠心的人才能獲勝。


    他不由得想,獲勝便能真的得到自己想要的嗎?


    他回道:“臨風與老臣分屬堂兄弟。”


    “那是可惜,不然他也該位列朝堂,為朕分憂。”


    太傅沉默。


    王硯書是叔父幼子,在同輩人裏年紀最小,卻是最聰慧有才華的。


    長輩都很看好他,少年中第,給予他的希望是高居廟堂,光耀王氏門楣。


    也因此,他辭官時幾乎與整個王氏為敵。


    “如妃入宮數月,太傅一會兒去看看她吧。”


    “老臣謝陛下。”


    太傅走後,皇帝仍愁眉不展。他麻木地批閱奏折,忽然煩躁地將手裏的折子扔了出去。


    “混賬,這樣雞毛蒜皮的事也要報上來,這群庸碌的東西!”


    胡三海將折子撿回來,撂在一旁。


    “陛下,梅園的臘梅已經冒了頭,不若咱們去梅園散散心?”


    皇帝揉了揉眉心,搖搖頭。


    上書房的門被推開,胡三海驚恐地看過去。


    皇後穿著一身華服走進來,手裏端著東西。


    胡三海暗歎一聲。


    皇後請安的話還沒說出來,皇帝已經發了脾氣。


    “禁軍何在!上書房是誰都可以隨意進的地方嗎?”


    門外的禁軍跑進來,單膝跪了下來,看了看皇帝,又看看尷尬的皇後。


    “屬下知罪!”


    皇後深吸一口氣,福了福身:“陛下請息怒,臣妾隻是來給陛下送一碗燕窩。”


    “禁軍守衛不嚴,今日上書房當值者一律杖責二十,如若再犯,格殺勿論。”


    皇後幾乎要哭出來了。


    胡三海連忙朝跪著的禁軍喊道:“還不領罰?”


    “屬下認罰,謝陛下不殺之恩。”


    皇帝合上眼,身子靠向後麵。


    胡三海悄悄朝他們擺擺手,讓他們退了出去。


    他碎步走到皇後麵前,朝她伸出手,臉上堆著笑:“皇後娘娘玉體安康。陛下今日心神勞累,尚有奏折堆積如山,娘娘先請回吧。”


    趙如頤從皇帝身上收回目光,深吸了一口氣扯起端莊的微笑:“有勞胡監。”


    她把放著燕窩的托盤放到胡三海手上,朝皇帝福禮:“臣妾告退。”


    皇後一直回到玉坤宮,屏退眾人,這才哭了出來。她抓著青夏的手,哭得一縮一縮的。


    方景良從廂房出來,當值上書房的幾個人全都趴在床上,傷口雖不算重,但也得養上幾日。


    他批評了幾句,又安撫幾句,一出來就見著胡三海。


    他拱手:“胡監怎麽來了?”


    胡三海歎息一聲,扯了扯他的袖子走到一旁。


    “今日這幾位兄弟遭了罪,將軍往後可得讓兄弟們警醒點。陛下所在之處,皆不可讓人擅闖,即便是皇後娘娘也要等待通報。”


    方景良頷首:“今日之事確是他們守衛不嚴,我會昭告禁軍上下,此事絕不會再發生。”


    “將軍英明。”胡三海走出兩步又折回頭來說,“但有一人,若是急事,倒可不必通報。”


    方景良驚訝地挑眉,暗暗猜測這人是地位尊崇的皇後,還是背靠太傅府的如妃。


    胡三海說:“若是雲侯著急求見,倒可通融。”


    方景良皺起眉頭,他的腦子裏迅速理清關係,卻還是一團亂麻。


    “胡監,榮萊侯爺雲昭?”


    “是,榮萊侯爺。”胡三海的神色諱莫如深,“方將軍隻要明白,這宮裏的人都有秘密,陛下的秘密姓雲。陛下的秘密不能被侵犯。”


    方景良神色變得肅穆。


    “末將明白,多謝胡監提點。”


    胡三海走後,方景良坐在屋裏陷入沉思。


    他前些時日難得休沐回家,與父母提起與雲朵的婚事。


    ——


    宣平侯府的中堂裏,焚著水木沉香,典雅的紫檀木架上陳列著價值連城的瓷器玉器。


    方景良匆匆走進來,朝二老一拜,便坐了下來。


    “桂枝,給他拿些葡萄。這孩子好久不回家,瘦了這麽多。在外麵受苦了吧?”


    宣平侯夫人關切又心疼地看著她的兒子。方景良灌了一口茶,咧嘴一笑:“娘,我不苦。隻是陛下剛剛登基,禁軍事務繁忙。”


    宣平侯冷哼一聲。


    他看了一眼自己傲嬌的爹,笑著說:“今兒兒子回來不僅是休息,還有重要的事要和爹娘商量。”


    “什麽事?”宣平侯夫人雙眼放光,等著他說。宣平侯也看向他。


    方景良站了起來,恭恭敬敬朝他們一拜:“爹娘,兒子想娶親。煩請爹娘測算吉日,上門提親。”


    夫人眉開眼笑,她站起來走到兒子身邊,握上他的手。


    “這麽說,你是有中意的姑娘了?是誰家的姑娘?”


    不等方景良回答,宣平侯冷哼一聲:“你的婚事是要陛下指婚才行,可由不得自己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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