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予從噩夢中猛然驚醒,睜開眼睛。


    她抬手蓋在自己的額頭上,摸到了滿手的汗,又濕又冷,默予沒喝多少酒,但不知怎麽竟像是宿醉了,大腦昏昏沉沉的不清醒。


    “大白。”默予睜著眼睛注視著天花板,細細地喘息,“幫我把燈打開。”


    “好的,默予小姐。”燈光應聲亮起。


    大白為默予倒了一杯熱水,默予捧著水杯坐在床上,身上裹著被單。房間內的空氣溫度不低,但默予仍舊渾身發涼,刺骨的寒意從腳底下升上來,流經脊椎和後腦,讓她生生地打了個寒顫,默予把裸露在外頭的腳丫子縮了回來。


    頭頂上的燈光把她的影子投在床鋪上,默予定定地看著自己的影子,回想起剛剛那個噩夢。


    她想象著背對自己的崖香站在房間中央笑。


    那種笑聲默予從未聽過,那肯定不會是崖香的笑聲,甚至不會是正常人的笑聲,莫名地默予覺得那像是嬰兒在笑,一個嬰兒在像成年人那樣竊笑,笑得那樣得意那樣張狂那樣肆無忌憚,可她又從未聽過嬰兒開口笑,她隻聽過嬰兒的哭聲——嬰兒會這樣笑麽?


    “嘻嘻嘻嘻。”


    夢中的自己繞到正麵去找崖香的臉,可是沒找到,因為另一麵還是長發和後腦勺,她不斷地繞著女孩轉圈,可無論在哪個角度哪個方向,她都隻能看到對方的後背和後腦勺。


    “默予小姐,您還好麽?”大白問。


    “沒事,做噩夢而已。”默予擺了擺手,喝了一口水。


    “那您應該多喝熱水。”


    “你是個ai,你要是個男人會找不到女朋友的。”默予把碎發撩到耳後,坐在床邊休息,輕舒了一口氣,好在隻是噩夢,醒來之後一切如常,如果崖香真的變成了那副模樣——


    “咚咚咚!”


    默予頭皮一麻,汗毛直豎。


    她猛地抬起頭來,手裏捏著杯子,屏住呼吸,望向房門。


    門外沉默了幾秒鍾,萬籟俱寂中敲門聲再次輕輕響起。


    “咚咚咚!”


    ·


    ·


    ·


    男人緩緩推開實驗室的門,實驗室裏沒有開燈,一片漆黑,僅有的光源是計算機屏幕和電鏡上的指示燈,閃爍著微弱的紅光和綠光。


    手套箱中的黑球此刻看上去失去了立體感,人眼無法對它進行精準地成像,大腦也沒法確認它所占據的空間大小,甚至沒法分辨它是個球體還是張圓形紙片。在胡董海眼中,它就像是被什麽人生生剜走了一塊,在昏暗的光線中留下一個圓形的黑色空洞。


    黑球對可見光的反射能力本就極低,在弱光條件下它趨於胡董海所說的完美。


    男人沒有穿防護服,也不戴口罩和護目鏡,這顯然違反了實驗室管理條例,但他並不在乎,而且向來就不在乎。


    “主任,需要我為您開燈麽?”大白很清楚來人是誰。


    “不需要。”胡董海說,“大白,麻煩請你離開這裏。”


    “離開這裏?”大白確認了一遍指令。


    “是的,離開這座實驗室。”胡董海說,“讓我一個人獨自待一會兒。”


    “明白,主任,如果您有什麽需要,請呼叫我。”


    大白離開了p3實驗室,胡董海左右張望了一下,盡管感覺不到任何變化,計算機的指示燈照常閃爍,換氣風扇照常轉動,但他知道從現在開始,實驗室裏就剩自己一個人了,p3實驗室脫離了大白的掌控,沒人知道他在幹什麽。


    他坐下來,沉默地注視著那個球,翹著二郎腿,腳丫子晃來晃去。


    胡董海原本嚴肅的神情變了,眉頭慢慢舒展開了,他換了一種坐姿,兩腳放平,靠在椅背上,遠遠地望著那個球。


    他覺得自己在和這個球對視。


    就這麽坐了很久,胡董海的表情再變,他在黑暗中咧開嘴笑,繼續換了一種坐姿,軟軟地癱坐在椅子上。


    在這幾個小時內,胡董海不斷地變換坐姿,久久地盯著箱子裏的那個球,用唇語無聲地問:你是什麽東西?


    是人?


    是神?


    還是怪物?


    胡董海猛然起身,繞著手套箱轉圈,大踏步地行走,他想靠近那個黑球可又不敢貿然上前,仿佛要在火中取栗的猴子,靠近了又遠離,急得抓耳撓腮。


    最後他走到實驗室最遠的盡頭,再轉身回來,站到了箱子前。


    接下來胡董海的行動令人驚愕,胡董海關閉手套箱控製係統的電源,打開了它的閥門,灌入空氣破壞了箱內的真空,然後打開箱蓋,把雙手伸進去慢慢抓住了黑球——這是最嚴重的實驗室操作違規,從他們發現黑球起,從來就沒有人用手碰過它,就連江子都沒想過要摸這東西,擅自用自己的肢體接觸未知樣品是危險且愚蠢的,不僅可能威脅到自己的人身安全,還會對觀察樣本造成汙染和破壞。


    胡董海作為實驗室主任對這一切再熟悉不過了,但他親手違背了自己定下的所有規則。


    黑球的直徑隻有十厘米,成年男性的雙手可以把它完全攏住,所以即使摩擦力為零,胡董海也可以把它慢慢地提出來,他把黑球捧高,湊近,瞪大眼睛,宛如礦工在審視手裏的黃金。


    他早就想這麽幹了,可惜一直沒有機會。


    黑球摸上去很堅硬,但沒有想象中的冰冷,這個結果很反直覺——這個球的表麵是嚴格意義上的絕對零度,零下273.15攝氏度,按理來說任何觸摸它的人都會被迅速凍傷,可胡董海卻能以裸手觸摸。


    實際上絕對零度意味黑球表麵的所有分子都是僵死的,分子不可振動就意味著無法交換內能,所以胡董海的雙手與黑球之間幾乎不存在熱傳導,缺乏最重要的熱流通渠道,黑球不從他的身上吸取熱量。


    “嘻嘻嘿嘿嘿嘿。”


    “嘻嘻嘿嘿嘿嘿哈哈哈哈哈!”


    男人大笑起來,他笑得如此得意又狂妄,分明在今天的晚餐上這個人還愁容滿麵滿腹悲苦,表現得像個憂國憂民的老學究,江子說要青史留名了他都高興不起來。


    “哈哈哈哈哈哈!”胡董海在實驗室裏轉圈,他把黑球貼近自己的臉頰,在自己的皮膚上滾動,從臉頰滾動到額頭,像是在撫摸少女嬌嫩的肌膚,他閉上眼睛陶醉地喃喃自語,“完美……太完美了,你要是能歸我那該多好?”


    親手觸摸這樣一個絕對標準的球體,對胡董海的吸引力是致命的,這是男人的共性,隻不過大多數人想玷汙純淨的女神,而胡董海想玷汙純淨的物理和數學。


    玷汙它們!


    玷汙它們!


    讓它們混亂!讓它們繁雜!讓它們變成一團亂麻!


    讓它們差之毫厘謬以千裏!


    這種快感,庸俗的常人怎麽可能理解?


    黑球從手中滑落,砸在地板上,清脆的“鐺”一聲響。


    胡董海立即撲了過去,把它抱在懷裏,驚慌地取出手機照明,上上下下仔細審視。


    “沒有裂紋沒有傷痕,果然是完美的,果然是完美的……”他竊竊低語,“世上怎麽可能存在你這樣的絕對完美?”


    男人抱著黑球龜縮在牆角,一聲一聲地低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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