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侯重血統,對認義子義女從不熱衷。當初之所以揀選了些姬姓的女子入宮,也不過是為了聯誼罷了。就算王詡本事通天,也不可能強塞一個與姬姓毫無幹係的女子入魏宮成為女公子。


    她原本認為王詡不過是給魏王進獻了美人,沒想到那申玉竟然搖身一變成為了魏王的女兒,聽孫仲話裏的意思,儼然是失散多年的骨肉一般……


    從醫館出來時,莘奴心事重重,回到自己的院落裏,便坐在了簷下的木廊上,不知在不覺撫摸著手腕上的玉鐲,心念流轉,輕輕將它抹了下來,映著陽光仔細去看。


    乍看花紋簡樸的玉鐲,當陽光透析出來是,便可發現手鐲裏刻得一行字,那字體甚是古怪似乎扭花一般。


    莘奴站起神來回到內室,在箱櫃裏翻出一塊軟帛,然後再在手鐲裏摸了塗唇的燕脂,在用軟帛拓印下來,這才發現鐲子裏刻的乃是古體大篆,這與時下魏國所通用的篆字是略有些出入的。加上字體變形得厲害,一時看不大清,可是依稀能辨識出“罃”字。


    莘奴慢慢放下玉鐲,隻覺得握著玉鐲的手都有些微微發涼。


    姬罃,正是當今魏王的名諱!


    為何當初王詡也將自己的手鐲取下送給那申玉佩戴?而為何母親留給自己的遺物上磕著一個並不常見的“罃”?而母親當初給了自己這玉鐲時,又為何再三叮囑自己去見魏王?


    女兒家的天性隱約猜出了這裏有些蹊蹺之處,卻是怎麽想都有些想不破。


    最後隻能是慢慢將手鐲又戴回去,靠著屋內的梁柱又想了好一會……


    就在這時,張華的聲音從廊外傳來,興奮地喊著:“莘奴姐姐,快些出來,鬼穀子要在學堂給詭辯弟子們授課,我們也可旁聽一二呢!


    幾乎夜夜都要相見的人,實在是毫無新鮮之感,可若興味闌珊地說不去,依著張華的個性肯定是要刨根問底的。


    莘奴慢慢地站起身,回應了張華一聲,便隨著她一同往前院的大講堂走去。


    雖然眾位新弟子拜入鬼穀門下月餘,可是一直未得鬼穀當麵親傳。


    今日午後,難得鬼穀子要親自給詭辯一門開堂授講,一時間所有的弟子都湧到了大講堂。堂內坐滿了人,就連堂外的被春日曬得滾燙的地麵也鋪上了席子坐滿了人。


    不過那一向傲慢的詭辯弟子毛奉倒是很體恤自己的幾位同門師妹,竟然老早便在最緊俏的講堂前排的側席,留了四個席位出來,還特意名自己的仆役將席子換成了檀香熏製的香席。


    這幾日,毛郎也很熱衷於商道,一概往日的驕橫,時不時遊走在莘奴麵前,更是挽袖子蹲坐在私庫裏數著圜錢的佼佼者。


    一看莘奴與張華一起走了過來,他連忙殷勤地迎了上去:“二位請隨我來,這外麵太曬,若是傷了肌膚可不甚妙,裏麵有我為幾位麗姝留下的坐席,旁邊的小案上還有美顏的三豆飲……


    這毛奉乃是秦國的公卿之子,雖然是不化蠻夷之國的臣子,但吃穿講究倒是不遜於中原諸國。這三豆飲乃是神醫扁鵲留下的處方,取黑豆、綠豆與赤小豆、另再加甘草與蔗糖一起熬煮研磨成漿,最是潤膚養顏,於生了痘瘡的肌膚最有效。


    張華這幾日水土不服,又加上熬夜讀書,額頭上冒出了幾顆發腫的紅痘,一聽有這般講究的三豆飲,立刻喜不自勝,拉拽著莘奴便入了大講堂。


    到了毛奉指引的席位上一看,在滿滿一室的男兒汗味中,靠近廊柱的地方簡直是仙境幽土啊!位置寬敞不說,小案上還有一鼎小小的香爐,而姬瑩與媯薑一早便到了,也坐在這特供的席位上。


    姬瑩向來愛查看這等男女私事,往日眼高於頂,經常與張儀分庭抗禮的毛郎,今日竟然屈尊圍繞在他一向看不起的女子身前,做謙謙君子狀?哼,明眼人一看,便知他是在圍著哪一個打轉兒。


    這幾日姬瑩收到的情詩銳減,內裏的緣由便是跟莘奴在郊遊時掉了帽子有關。雖然心係於鱉羹美般的鬼穀夫子,可是身邊的簇擁們這般見風轉舵,到底還是傷了姬瑩的自尊。


    是以現在見了莘奴,便更加的橫挑鼻子豎挑眼了。先是伸過頭來,用力地嗅聞了幾下莘奴的脖頸,然後陰陽怪氣道:“這渾身都是皂角之味,莘姬洗得未免太過用力了吧?可是欲蓋彌彰,這幾日幽草樹叢後忙得不亦樂乎?”


    莘奴的確洗得很用力,昨日夜裏在浴桶裏足足溫泡了半個時辰。需知“鱉羹”之味太濃,可是不是一時能洗幹淨的。


    至於姬瑩的陰陽怪氣,莘奴也隻當作是沒有聽見。


    就在這時,隻見身著長襟選玄袍的男子,手裏持握著一對玉蟬,長冠偉岸一路翩然而至。


    不得不說,身材高大而長相俊美的男子天生便是帶著壓人的氣場,所到之處,竟是讓一群涉世委身的少年兒郎們自動啞了聲音,一臉恭敬地跪伏在地向恩師叩首。


    當王詡垂眸慢慢落座於講壇之上時,滿場靜寂,隻能聽見王詡手裏揉搓的玉蟬碰撞的清脆聲。


    “詭辯一門勝在膽識,當有在君侯麵前鎮定自若的膽識,某不過是一山野人耳,雖然是你們的夫子,也不必太過拘禮。”


    王詡看上去心情不錯,俊美的臉上帶著微笑,當真是有些平易近人的意思。一時間學堂中的學子都因為恩師的戲言而舒緩了神經,紛紛放鬆地一笑。


    而姬瑩看見了“大補之物”更是激動得不能自已,含情脈脈地朝著恩師望去。


    王詡見眾人鬆懈下來,便悠閑地放下了手裏的玉蟬,用長指輕輕敲打著桌麵,揚聲點出了學子的名姓,開始逐一測問。


    此番詭辯之門弟子眾多,就算是日常給他們授課的夫子,一時也難以記全他們的姓名,而一直隱身未曾露麵的王詡不但每次都眼望著弟子,精準地喊出了他們的名姓,所提問的問題恰恰也是近日他們在功課上的不足之處,偶有口才機敏的弟子靈機一動,機敏應答,也禁不住王詡慢條斯理抽繭剝絲般的步步緊逼,一時間口齒遲鈍,期期艾艾者大有人在。


    能開入詭辯一門者,都是人中的佼佼者,心內各有一份孤高自傲,可是畢竟都是些少年郎,被鬼穀王詡一番盤剝得當眾出了醜,頓時個個端坐在席位上額角冒汗,羞愧得不能自已。


    就在詭辯門中的張儀也難堪地敗下陣來時,一直表情和藹猶如三月春風的王恩師突然麵色一整,整個人如他身上玄色的深意一般,籠罩了一層肅殺之氣。


    “諸位入門這麽久,竟然就是這般的學業所成嗎?是夫子們授課不專?還是爾等太過魯鈍不堪受教?”


    張儀率先跪伏在地道:“是弟子愚鈍,還望恩師不吝賜教!”


    王詡將那玉蟬撞擊得脆響不斷,冷冷道:“愚鈍?這是在質疑我鬼穀選拔弟子太過潦草鬆懈了?若是愚鈍之人,是半步都踏不入鬼穀中來的!我看是你們太過清閑了!”


    說著,他緩緩開口,念出了一段情詩:“有桃萼紅兮,飾我於牖兮,有女嬌姝兮,邂逅幽草兮……”


    這段在鬼穀裏頗為流行的詩歌從鬼穀子的嘴裏誦詠出來,頓時讓在場了幾位男女各自變了變臉色。這趙國的檢察之子在席上搖搖欲墜,姬瑩也是一臉的驚慌失措,莘奴則慢慢地低下頭,嘴角帶著冷笑,專心地看著案上的香爐……


    除了這情詩不算,還有幾段精彩了,看著姬瑩愈來愈變色的臉,應該也是她先前收到的。在場的幾個弟子都紛紛變了臉色。


    “鬼穀不是他可以隨意懶散之地,想要入穀修習者大有人在,諸位都是各國的才俊,在各自的家鄉自然是有別樣的風流,然則穀內乃是修習重地,若是想在此處沾花惹草,成日裏琢磨著做些幽約之事,還請雙雙出穀,挪出位置給肯於向學之人!”


    一時間,學堂內外再次寂靜無聲,諸位學子皆是被鬼穀夫子事無巨細的辨查之力驚呆了,尤其是幾個點數錢銀最積極的少年郎們,心虛得紛紛冒出冷汗。


    王詡環視四周,淡淡地飄了一眼那廊柱下,正專心致誌研究香爐嫋嫋的愛徒,慢慢地起身道:“今日測學到此,半月後各個學院門人複試,如今日這般語無倫次者,在各門的木牌名冊上除名請出穀去!”


    說完,他起身穿好葛履,手轉玉蟬,長袖翩然,一如來時,施施然而去。


    莘奴這才慢慢抬起頭,倒了一杯清心解毒的三豆飲,撩起麵紗一飲而盡。


    原是以為他變得通情達理了,竟然沒有對向自己傳情的弟子們動怒,原來這廝是要一勞永逸,絕了門生們鬼穀女禍的後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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