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還在擔心著王詡來鬧她,沒想到卻是真正的溫泡,兩人各守一邊倒也相安無事。


    莘奴漸漸放下心來,看到水鑒一旁有小幾,上麵一早擺上了切好的瓜果還有溫熱的粥品。


    在吃食上,王詡是向來任著莘奴的,也無甚奴主的規矩可言。是以她看到有一種切小塊的黃瓤的瓜果,便順手好奇地拿起來看了看,輕輕地咬了一口,甘甜的滋味竟是從來未嚐過的。


    王詡伸手奪了她咬了一口的瓜果,放到一旁,將浸濕的巾帕放置額頭上說到:“這是一位相熟友人帶來的瓜果產地,產自犬戎盤踞之地,中原從未得見,味道甘甜,甚美……你還為沒食飯,一會喝些稻米粥,再吃果。”


    有些嗜好是幼時一直能帶到大的。她自小嘴嬌且饞,遇到平日食得不多,吃到新鮮順口的,便停不住嘴兒。


    記得她十一歲時,跟穀內其他的幼童一起在田埂間嬉戲,尋得了一棵野山楂樹,本是沒有什麽稀奇的酸果,偏就她抖了機靈,取來了王詡給她掏取的野蜂蜜,挑開陶罐子,用山楂沾著蜂蜜食,結果滿滿一小銅盆的山楂就這麽被幾個孩子分食了。待得仆役們尋過來時,那幾個被酸得倒牙的孩子難受地捂著肚子哭。她這個始作俑者,亦不能幸免,倒在枕席上滾來滾去。


    本就嬌弱的身體經這番折騰後愈加脆弱,稍微吃些硬冷胃就疼得不行。


    當時王詡來看她時,本就不多言的少年,那臉冷得跟掛了冰霜一般,就連她拽著他的衣袖哭喊著詡哥哥,也是不太想搭理的樣子。


    不過從那時起,王詡似乎熱愛鑽研起了醫術,每日鑽入深山裏采藥,常常被鋒利的山岩刮傷了手臂大腿。


    他的小院子裏,滿院子都是草藥的清香,後來他自己尋了些方子,用板栗磨粉加入中藥熬煮成藥粥給她食用,這才將養得腸胃慢慢出息了。


    也因為如此,穀內之人但凡有個頭痛腦熱也愛找王詡來醫治,一來二去竟然也慢慢被他琢磨出了些門道,鬼穀的醫道便是由此而來。


    不過從那時起,他絕不許她空腹食用水果,看見了便冷著眼搶奪她手裏的果兒。莘奴早就不是當年的幼童,隻是偏巧今日被那西域的果子引得起了口舌之欲,卻又被他奪了去。


    有些事,如肩頭的烙印一般,印得太深,痛意消失時,渾噩忘記。可是偶爾垂首,看著那傷疤,一時全又想起,心內便有些說不出悶苦委屈。就像當年食的酸果一般,酸得人忍不住便想垂出莫知所雲的眼淚。


    王詡奪了她的果子,便看這小女子呆愣愣地看著小幾上的那一碗加了板栗的米粥,嫣紅的嘴唇微微嘟起,偏偏嘴角微垂,一副似哭非哭的模樣,便隻當她起了幼童的心性,因為嘴饞,而自己奪了異果便心有不悅。


    當下他不由得柔和了表情,笑著伸手將她摟了過來,微微搖晃著她道:“又不是不讓你吃,聽子虎說你這幾日忙著搬盆泡米,溫泡得活血後再用粥最好,這些瓜還未給別人嚐,全是你的,沒有人同你搶。隻是不要食得上癮才好,犬戎之地路途凶險,這瓜可不是常能帶得的……“


    莘奴卻是低頭不語,過了好一會才問到:“今日媯薑可是來見過了家主?”


    王詡不以為意,隨口道:“清晨來過。”


    莘奴沒有再言,隻是掙脫了他的懷抱,起身用巾布裹身,低聲道:“有些餓得慌,家主且泡著,奴婢去吃些東西。”說完便端著那粥競自出了浴房的木門。


    王詡怎麽能不知她這是突然起了性子,隻是這等日常的瑣碎而已,倒也由得她去了。待得他終於也更了寬袍出來時,卻發現莘奴已經出了屋門,而那一碗粥正被奴婢準備撤下,平平的一碗變得冰涼,卻似乎並沒用食用半點的模樣……


    那天莘奴借口太過疲累,終於能回轉自己的房內,不必在王詡的榻前服侍。


    她居住的院落並不是與其他的奴婢混居,而是自成一院,清幽得很,自從出穀一來,如今夜這般的清閑自在就變得奢侈。她半靠在玉欄床榻上,閑極無聊地撥弄著掛在欄杆上一串祈福之用的玉獸,呆愣愣地聽著它們互相撞擊的聲音,思緒是一路的扶搖,偏又不知自己的煩惱歌什麽,幹脆起身抽了一份齊國的圖誌出來,看了消解一下心悶之氣。


    她在穀內見識太少,如今來到了齊國,突然發覺海角天涯之大,非自己所能想象,每一地的風俗都各有差異,若是將來自己自由能周遊列國該是何等的舒心暢意!


    尤其是介紹齊家國君的那一段看得尤為仔細。


    在這禮崩樂壞的年月,齊國的國君也有更迭,當年周武王親封薑尚子牙為齊國諸侯,煮鹽墾田,富甲一方、且兵甲數萬,這便是薑齊的由來。隻是後來薑齊傳至齊康公時,大夫田和放逐齊康公在一個臨海的海島上,美其名曰:“食一城,以奉其先祀”。


    篡權的賊子田和自立為國君,是為田齊太公。從此以後,齊國的王族便是媯姓田氏。


    就算當年的薑子牙料事如神,又能怎麽樣,最後的結果也不過是子孫失去封地,流落荒島而已……


    這一看入了神,竟是熬夜了半宿,待得第二日晨起準備開店去時,竟是一時睡遲起得晚了許多。等到匆忙起身洗漱,喝了些粥吃了切碎的臘脯,便上了馬車趕到了店鋪。


    可是還未及到店鋪門口,便看見有一輛馬車早早等在尚未開張的店鋪前。


    莘奴心道;齊都消息竟然這般飛快?昨日才賣了五盒,今日便有新客尋蹤而來?


    可是待她戴了紗帽下車才發現,那站在店鋪門口等候的並不是什麽麗姝貴婦,而是一位英俊安雅的少年。


    看他的衣著服飾,應該是臨淄裏的貴人,當下,便微微施禮道:“不知君在我的店鋪前盤桓所謂何故?”


    那少年看莘奴從馬車上下來,略一愣身,打量著她的身形道:“不知麗姝是這燕脂店鋪的主事?在下想要替母親購得些燕脂水粉,卻不得入門。”


    莘奴微微施禮後,將一旁的木牌翻轉,露出雕刻的篆字道:“店麵甚小,唯恐不得照顧周全許多客人,是以本店隻接待女客,還請君子移步他處。”


    那人似乎沒想到自己會被舉拒絕,微微一頓,道:”是我貿然前來,冒昧唐突了。不過聽聞貴店燕脂潤澤,而水粉更是一絕,母親壽宴在即,還請姬通融一人,能讓我購得一盒。”


    他這一番話倒也合情入禮,看來倒是昨日那幾位貴婦介紹而來,隻是昨日才說水粉告罄,今日卻又售出,還真有撒謊之嫌。昨日那一票生意油水甚足,王詡雖然搜刮走了大半,所以莘奴決定還是維護了店鋪的名聲,隻說已經無貨,還請君子移步他處。


    那人央求了半天卻是無果,自然是失望異常。


    在一旁隨侍的子虎,卻沒有什麽善待客人的心思。同為男子,他倒看出眼前的少年絕非為一盒抹臉的狗臭玩意,而卑躬屈膝之輩。


    於是便走前幾步,粗聲道:“既然此處已經沒有尊駕想要之物,還請讓出地方,我們要卸門板開店!”說完便對莘奴道:“同他多言作甚?從後門先進去吧!”


    莘奴自然知道子虎是王詡派來監視自己的,見他這般言語,便知自己若是再與這位少年多言一句,隻怕這子虎又要同王詡講些什麽生出不必要的風波,於是默默轉身去了後門。


    那少年看這言聽計從的神色,隻當子虎是莘奴的丈夫。


    心內不由得大為駭然,生出幾許的抱憾。如此絕色,怎麽會是這樣莽夫之妻?不般配!不般配!


    當下又上下打量了子虎半晌,什麽也沒有,便轉身上馬車離去了。


    子虎看著絕塵而去的馬車,那馬車背後的紋飾正是齊國王族媯姓田氏的圖騰。


    既然已經打開了齊地貴婦們的錢袋,便不愁接下來的生意。過了一段時間,當莘奴又售賣了出預定的水粉後,小店的生意頓時興隆了起來,又增添了不少客人。


    王詡的打點之用的金也驟然闊綽了許多。於是便叫莘奴將這店鋪的生意交給能幹的仆役,讓她抽身出來。


    莘奴做得得趣,加之這幾日看見王詡的臉較比往常更加厭煩,想到若是不去店鋪,豈不是要日日呆在宅院中?是以心內很是不願,便低聲說了想要繼續經營的意思。


    說這話時,王詡正帶著三位女弟子遊河,在河畔的草亭裏安歇。


    出了鬼穀後,齊地的生活倒是似乎讓王詡不再那麽日理萬機,竟然攜著三美,戴著大大的鬥笠悠閑地垂釣岸邊,聽聞了莘奴之言,他開口冷冷道:“那麽一間小店,如今已經做到極致,便當抽身而出,另辟新境,又有何眷戀?你的眼界還是要再遠些……”


    媯薑見恩師說話稍顯硬冷,連忙替莘奴打著圓場道:“這家店是莘姬一力操持,隻盼著獲利替恩師解憂,一時要離開自然是心內舍不得,不過恩師之言在理,莘奴姐姐,還是要聽恩師的教誨才對……”


    聽了媯薑的溫言相勸,王詡的臉色和緩了很多,轉頭對媯薑言道:“這店若不是有你幫襯,還不是要虧本到幾時,怎麽會全是她的功勞?”


    說話間,仆役送上果品,裏麵正好有莘奴前幾日吃到的那犬戎之地的異瓜。


    原來自從那天後,莘奴似乎對這物失了興趣,再不食用便要爛點,是以今日俱切了出來。


    姬瑩從未見過這紅心多汁、肉厚皮薄之物,自然是萬分好奇,王詡似乎心情不錯,難得多言解釋了一番這瓜的來曆,順便受了說這比秦地還要偏遠的異域的些許風情。


    姬瑩也是少女心性,自然迫不及待地拿了一塊,咬了一口後驚呼:“竟然這般的甜?綿軟多汁、甜爽醇香……當真是絕美之味!”說完便又取了一塊遞給了媯薑。


    沒想到媯薑卻輕瞟了一眼那瓜,無甚稀奇地道:“這瓜我已吃過滋味,還是留給你與莘奴姐姐品嚐便好。”


    姬瑩便將那瓜又移給了莘奴,莘奴卻並未伸手來接,隻是淡淡道:“我不愛喜甜食,姬瑩妹妹若愛,便全吃了吧!”


    說完這話時,在河岸邊垂釣的王詡卻是回頭看了這自小就嗜甜如命的小奴一眼。


    兩人都不食。姬瑩隨了心意盡是敞開肚皮吃了個夠。最後那瓜皮也是啃哧得幹幹淨淨,心滿意足道:“這等奇瓜,也不知下次什麽時候能吃到?”


    可惜這話卻無人回答。


    恩師悠哉臥石而坐,垂釣著鱗波浩渺。媯薑看著遠山,眉頭微微緊縮。而莘奴則看著遠方的天空,一群白鷺飛得甚是高遠……


    燕脂店鋪的生意,最後還是隨了王詡的心意,交由可靠的仆役經營。莘奴不知的是,就在其後,那名少年又幾次尋訪卻悻悻而歸。


    而王詡的日常也不再局限在凶宅深巷裏,總是外出不知尋訪何人。


    莘奴閑極無聊得很,整日憋悶在自己的院中。不過這日在外赴宴的王詡卻派人來接莘奴。


    替莘奴駕車的正是少年廉伊。最近他還幫忙照看著燕脂鋪的生意,將各色貨品送到臨淄的公卿貴女們的府上。所以在馬車上,他也給莘奴講了講最近燕脂鋪的情形。


    這樣的話題倒是引了莘奴的興趣,便多言了幾句。說話間,馬車到了臨淄城外的一處宅院。


    此處看著門口的奇獸雕刻,應該是公卿之家。四周少有緊鄰,郊野裏甚是豪派。


    當她在隨侍的指引下入了宅院時,才發現院中的賓客寥寥無幾。


    王詡與一個白衣劍眉英目的男子正圍坐一處簡陋的火塘前,自己用竹簽炙烤著小塊的肉塊,也不知上麵撒了什麽,香氣襲人。這樣的炙烤之法甚是奇特,似乎不是中原的食法。


    那白衣男子抬頭看見莘奴走了進來,上下打量了一番後,笑著說:“難怪藏起不讓人看,的確是不可多見的絕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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