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看莘奴的意思她是想要違背恩師的意願,阻撓了對魏秦的聯姻,媯薑不禁口出疑慮:“你這樣做,若是讓恩師知道,可如何是好?”


    莘奴明白媯薑也好,姬瑩也罷,內心深處對於王詡都是有著幾絲懼意的。可是三人中,對王詡最心悸的恐怕就算莘奴自己了。


    不過若拚了一時的僥幸救得了姬瑩,就算王詡惱怒與她也是值得了。


    於是她便將自己的謀劃說與媯薑姬瑩二人聽當莘奴清寂的聲音停歇,一時滿室寂靜。


    媯薑姬瑩二人麵麵相覷,半響說不出話。最後,是姬瑩首先膽怯地打了退堂鼓,怯怯地說道:“茲事體大,若是這般運作,一旦事件敗露,可是不好收場啊。我看還是算了,既然生在姬姓王家,就要有這等覺悟。說不定我能如媯薑姐姐一樣走時運,嫁入秦國便死了丈夫,那樣豈不美哉?”


    這話卻惹得媯薑瞪了她一眼:“都在想些什麽?秦國地處蠻荒,殉葬好為人牲,你當嫁過去,若死了國君是好事嗎?隻怕你們這些嫁過去的夫人陪嫁,便要成了秦王的殉葬!”


    “人牲”在商時頗為盛行,就是以活人為殉葬品,在商王陵中數以千計為活人祭者,比比皆是。


    到了周王治理天下時,中土一帶的諸侯國內盛行周公禮製,漸漸用牛羊豬和陶俑替代了人牲。可是像秦國這一類偏離中土的蠻荒侯國,依舊人祭盛行。所以媯薑這番話,並非單純的恐嚇,而是毫不遮掩,令人不寒而栗的現實。參照前代秦王的例子,就算是強國的貴女,聯姻嫁過去的,也有被迫與夫君殉葬的。


    姬瑩經媯薑的提醒,也想到自己以前聽到的傳言,這剛剛回暖的手腳登時又變得冰涼,隻能茫然無措地望向了莘奴,嘴唇都在微微地顫抖著:“姐姐,救我……”


    莘奴若說原先還有一絲心裏打鼓,現在卻是顧慮全消了。姬瑩的彷徨無助,竟讓她陡然升起了堅勇,連最後一絲膽怯疑慮也盡打消了。


    她緩緩地開口道:“世人皆視我們女子為草芥,我們卻不可自輕自賤,凡事總要盡了全力,才不會留憾。姬瑩你若不甘心這般嫁入秦國,便與我奮力一搏。至於媯薑妹妹,這裏原也沒有你的事情,況且你身為齊國貴女,牽連進來也是不好,權當我今日沒有與你提過,此後的事你莫要再問就是了。”


    媯薑聽了這話,卻是用手中的玉如意輕輕地敲打了一下莘奴的膝蓋道:“你當我是怕事嗎?


    此事既然如此凶險,我怎麽能任著你們倆無頭蒼蠅一般亂撞。就像你所言,人生在世豈可如螻蟻一般隻顧苟活而任人踩踏揉捏?我此生最大的幸事就是結識了你們這些出塵脫俗的同窗摯友。此番姬瑩有難,我怎能袖手旁觀?不過,此事若不想打草驚蛇,店鋪裏的夥計也是不能用的。莘奴你可想過上哪揀選可靠得力的人手?”


    莘奴沉吟了一會,想起自己一直心懸之事,開口說道:“我一直有一事想要問詢姐姐,不知當不當問?”


    媯薑微微一笑,道:“知無不言。”


    莘奴沉了沉氣,低聲問道:”現在恩師所購買的宅院,曾是齊國大夫牟辛的府宅。當年他遭遇滅門之禍,老幼皆被屠戮,讓聞者色變,卻不知齊王當年憤怒的背後可有隱情?”


    媯薑沒想到莘奴問起的竟是齊國陳年的隱秘往事,當下一愣道:“當年固然是牟辛做事偏差,但是小人背後的讒言才是主因。牟辛無意中得罪了身為齊王寵臣的南泉子,他一句讒言便斷送了牟家上百條人命。


    莘奴點了點頭,心內有了底氣,於是便帶著姬瑩出了齊宮。在馬車裏,她小心地對姬瑩說道:”今日齊宮之事,斷不可對其他人講。”


    姬瑩早就被人牲一事嚇得渾身酥軟,當下拚命地點了點頭。 她們並沒有直接回府,而是奔向了燕脂鋪。


    莘奴下了馬車時,燕脂鋪現在的主事廉伊已經站在門口,又親自在馬車前放下裹著軟綢的踏腳,讓莘奴踩踏著下了馬車。


    而姬瑩則回了府去,收起了淚眼,準備按著莘奴的指引一心一意地收拾起了赴魏國的行裝。


    莘奴進了店鋪後,命廉伊送賬本入了後堂內室,供她梳攏賬目。


    少年因為能幹又通曉文字,如今雖是店鋪的主事,卻不假他人之手,親自捧來了一籮筐一籮筐的竹簡,殷勤地鋪排在莘奴的桌案前。昔日沿街乞討的少年,經過這幾日的飽食安逸,個頭抽高了不少,加上長了一些筋肉,已經呈現出介乎於少年與成年間的健碩。


    有些細微的習慣,並不會因為身世的落魄而驟然改變。


    就如同眼前這少年,雖然曾經抱著生命垂危的妹妹滿街乞討,不過是追求一碗稀粥。可是,原該是賤民出身的他,對於奢華的起居卻熟稔的很。


    比如此時,他為了讓莘奴專心核對賬目,便悄悄地打開了熏香銅爐,又打開了一旁放置香料的盒子,跳過了桂皮,椒一類濃重的香料,單選了明目清心的白檀香料,給莘奴備下的飲漿也頗有講究,漿裏不但加了蜂蜜,還灑了薄薄一層淡黃色的桂花碎瓣,用來搭配美漿的糕餅也甚是稀罕,乃是臨淄城西一家糕餅鋪出品的三角形裹著曬幹了海菜的糖心糕餅。


    據廉伊說,這是他特意買來給她準備的。


    這糕餅,她剛剛在媯薑的宮裏見過。因著她牙疼的緣故,是媯薑特意命自己的婢女出宮采買來的。


    當時媯薑為了舒緩姬瑩焦灼的心情,特意給她們講述著城裏的趣聞,單說這糕餅鋪的主人乃是個大隱於世的奇人,天生怪癖的,雖開店鋪,卻不為了追求錢利厚重,隻隨了自己的心性,一日隻蒸出一鍋三層糕點。價格昂貴不說,且隻賣給談吐風雅,品位不俗之人。


    媯薑自不在話下,因為她喜歡微服私訪,與糕餅鋪主人熟稔得很,一首楚風詩賦博得了主人的讚許青睞。


    但是這廉伊能買來糕點便值得人品啄的了……他一個曾經行乞於街的小乞丐,又有何過人之處。莘奴輕輕捏起一隻,這糕餅果然入口即化,味道甜糯的很。又飲了一口飲漿,發現裏麵的蜂蜜少了很多,看來他也注意到自己的牙疼,而特意減半了蜂蜜。


    莘奴放下銅杯,柔聲對少年說道:“你我不過同是為家主做事而已。各司其職,不分貴賤,你不必如此費心地照顧於我。若是想再有些長進,還是要調回到家主的身邊才能學到更多。這件燕脂鋪倒是有些埋沒你了……這樣,我明日便與家主提及,讓你去做家主的書童可好?”


    那廉伊的嘴角慢慢抿起,略帶倔強地回望莘奴說道:“當日,我妹妹能在彌留之際喝上一口熱湯,乃是莘姬垂憐之故。莘姬便是恩人一般,家主雖然博學,但在廉伊心中卻不能與莘姬相提並論,廉伊願留在莘姬身旁服侍,請莘姬不要趕我走。”


    說這話時,窗外雷聲陣陣,下了一場大雨,正好遮掩住了兩人說話的聲音。莘奴倒是不擔心隔牆有耳,但是少年的話卻讓她吃了一顆定心丸,知道此人可堪一用。


    不過一碗熱粥的恩情終究還是膚淺了些,莘奴還是決心再試探他一下。


    於是莘奴開口道:“牟伊,將那香爐熄了吧。”


    廉伊慣性地走了幾步,手還未碰到香爐便猛地頓住了,驚訝地猛然回頭望向莘奴。


    莘奴看他的反應便知自己猜得沒錯,這個曾經落魄乞討的少年,果然是那位滿門抄斬的牟辛大夫的幼子——牟伊。


    當初,正是這位少年引薦著他買下西市那一套凶宅。那少年眼中的不小心流露的淒楚實在讓莘奴難以忘懷。這次向媯薑打聽齊國這段陳年舊事,她特意詢問了牟家的子女,知道牟辛膝下人丁單薄,除一嫡子外,僅一側室生有一子一女。事後,清點屍體,獨少了這一對年幼兄妹的屍首。


    剛才忽然叫出牟伊的本名,果然這少年觸不及防,便被她試探出了底細。


    一時間,廉伊眸光幽深,卻不見懼色,隻是深吸一口氣直直望向莘奴。莘奴也不答言,隻拿起薄薄一片竹簡,提筆在上麵寫下了一行字:“南賊不除,可心安否?”


    少年直愣愣地看著那竹片,眼底被一片悲色和濃稠的恨意漸漸渲染蒙蔽,他並沒有回答,而是突然抓握起莘奴的手,用自己的額頭狠狠在石板地上猛磕了幾下,然後跪伏在地,在另一張竹簡上寫道:“誓除南賊,碎骨斷筋,在所不惜。”


    莘奴點了點頭,又取了一根竹簡寫到:“如此,我願助你一臂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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