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王詡見她終於安靜下來時,這才解開了她手上縛著的繩索,又取出了堵嘴的巾帕。他耐著性子等著她聞訊,卻發現她隻是將身子緊緊地縮在一起,閉著眼安靜得像個熟睡的嬰兒。


    關於母親為何與魏王有牽扯,莘奴連問都沒有問王詡。雖然她知道王詡必定是詳知其中的一切的。可是她卻半點也不想聽。


    那些陳年舊事,就算湮沒在厚重的灰塵裏也可以隱約窺見其中的獰惡醜陋。


    現在再去想王詡所言的那片蘭花與癡心人苦等負心人的故事竟是有了全新的莫名感受,她也才恍然以前王詡對自己與母親的莫名的厭惡之感是從何而來了。


    當自己在他麵前驕傲的自詡自己乃是莘子的女兒時,為何他總是嘴角噙著一抹刺眼的冷笑。


    就算被王詡貶為奴身,在莘奴的心內依舊是有著一抹執念與驕傲,那便是她的父親乃是莘子——一個飽學儒雅值得人敬重的大家!


    可是現在心底唯一的一抹驕傲,也這樣轟然擊得粉碎,莘奴再也沒有了什麽可支撐的了,就連用來裹身的被子,也單薄不足以裹住滿身的寒顫。


    王詡並沒有離開,一直坐在她的身旁,她不問,他便不說。隻是最後,還是將那小蠶蛹扯進了自己的懷中,一下下地拍打著她的後背……


    牙痛連帶著驟然升起的心火,讓莘奴開始發起了高燒。當天夜裏竟然哭喊著說起了胡話,需要用冷水巾帕降溫,湯藥更是整日的熬煮。


    當白圭再見到恩師時,已經是二天之後。一連幾夜沒有合眼的王詡,俊臉上滿是眼窩處的陰鬱之色。


    那日恩師從庭院裏空手而歸,讓白圭也知道了自己與恩師的密談落入了莘奴的耳中。


    如今再看恩師略顯憔悴的模樣,便推定莘奴知道真相後必定是鬧了一場的。他原先是不大理解恩師為何忍辱負重,甘受穀內不明真相的弟子的唾罵,也要保守這個本來應該真相大白的身世秘密。


    如今這才隱隱體會到了其中的緣由——對世人與天下都能冷清冷意的鬼穀子卻麵對自己的一個私奴頗有些拿捏不準輕重之感啊!


    當下喟歎了一口氣,便盡職盡責地做一名善解人意的徒兒道:“您這幾日事忙,原本與田忌將軍的邀約可否由徒兒代勞?”


    王詡靜默了一會,點了點頭道:“這幾日我想在府內靜修,齊魏二國的動向便由你來留意了……”


    待得白圭走後,王詡站在院中靜默了一會,舉步踱到了菜園的暗門前,負手站立了一會,突然猛的一腳便將那暗門踹了一個大洞,木頭碎片迸濺得到處都是,嚇得書房內正服侍的仆役大氣都不敢長喘。


    王詡這一腳飛踹後,心內的鬱氣並未消散,隻是叫仆役找人將這暗門堵嚴釘死。


    當他舉步準備朝著莘奴的房間走去時,卻看到姬瑩正在亭廊的位置探頭探腦。


    看見王詡望了過來,姬瑩連忙拘禮向恩師施禮,同時又說出想要去探望一下病中的莘奴的意思。


    這兩日她不知莘奴發生了什麽,隻是看到仆役煎藥繁忙,這才了解是莘奴病了。可是莘奴姐姐的院落卻派了侍衛把守,自己想要入內卻被告知需要家主準許才可以。


    姬瑩也是心內有鬼,聽得一驚,疑心是自己與莘奴密謀之事東窗事發,被恩師知曉拆穿,所以莘奴被王詡軟禁了起來所致。


    王詡淡淡地說:“莘姬是真的病重,你即將回轉魏國,若是過了病氣便不好了。待她病好些,再來一見吧。”說完便轉身去了莘奴的住所。徒留下姬瑩在原地忐忑不安。


    當王詡進入房中時,床榻上的人還是一動未動,保持著他離開時的樣子,隻是這幾日而已,辛苦養出的豐腴一下子便脫了形。埋在被子裏的臉兒越發的嬌小,雪白的肌膚襯托得那抹紅痣愈加鮮紅欲滴。


    王詡走過去伸手摸了摸她的額頭,高燒終於是褪去了,可是這心內的傷疤是遠遠沒有愈合的吧……


    “近日天氣晴好,我也閑來無事,白圭說臨淄近郊有一處天然的溫泉,泉水溫潤對身體大有裨益,我帶你去可好?”


    他拿起梳子,替她梳攏著長發溫言道。可是埋在被子裏的人卻全無動靜。


    王詡一下下地梳攏著長發,又說:“姬瑩也在擔心著你,過不了幾日她便啟程歸魏了,你可要給她送行?”


    過了一會,莘奴總算是有了動靜,她微微地拱了拱身子,掙紮著想要起來。王詡伸出長臂,將她從被窩裏撈出,然後又替她披上衣裳,摸了摸她微微有些凹陷下去的臉頰,開口又問:“餓不餓?我叫廚下熬煮了稻米粥,要不要喝一碗?”


    莘奴有些茫然地看著王詡。這幾日雖然因為高燒而有些神智不輕,可是她卻清楚地知道一直衣不解帶照料自己的一直是王詡。


    若說以前,她不理解王詡對待自己種種不能理解的粗暴和傷害,現在的一切便都有了源流追溯。不管是因為什麽原因,她這個跟莘子毫無血緣的女兒,白白占去了他理所應當的莘家兒子的榮顯身份。王詡心內對自己這個鳩占鵲巢之人的恨意,不用想象都能體悟到。那烙在她肩頭的印記,便是對她這個野種的最外露的懲罰吧?


    可是現在他盡說開了一切,她與母親便是害的他與他的母親過著孤苦無依日子的元凶。甚至他的母親是因為無錢看病而淒楚地離世。滿腔的恨意都無需隱藏了,為何他卻還是這般寵溺地對待自己?


    是因為迷戀自己的身體,以至於可以盡不計較上一代父輩間的恩怨情仇了嗎?若是別人,莘奴還有這個自信,可是他是王詡,冷靜自持得近乎無情的男人。


    他喜歡算計掌控操縱身邊的一切,可是獨獨不能想象他會傾心地愛慕著哪一個女人。


    自己在別的男人的眼裏,也許是讓人癡迷風華絕代的美人。可是對於他而言,自己不過是被他看著長大的黃毛丫頭而已。自己還有什麽醜態沒有被他瞧見過。在王詡的麵前,她總是會被他比較得生出幾分自卑之感的,就算以前痛罵他乃賤奴時也是如此。


    現在想來,他的確才是莘子的兒子,才華橫溢而又聰明絕頂。而自己卻隻是不斷地在他麵前重複著種種天然的驕橫、頑劣和愚蠢罷了!


    想著自己以前不自量力地教他寫字,申斥他粗鄙不懂規矩,還有自吹自擂般地跟他吹噓著自己將來一定能成為風華絕代的女夫子……以前很多還算美好的回憶,因為有了透徹的領悟,而變成了割鋸自尊的鈍刀,折磨得莘奴甚至連看不都想看王詡一眼。


    這短短的幾日,莘奴的腦子卻一刻都沒有安靜過,她甚至希望自己從來都沒有穿越過那道暗門,去挖什麽該死的青菜。


    起碼那時的她,雖然一無所用,卻保留著自己的一份驕傲……


    “我的父親為何會是魏王?”一直不想問的,到底還是問出了口。


    王詡似乎並不願多說這些,隻是簡單道:“你母親曾經與還是公子的魏王幽約,後來與莘子私奔時,已經懷孕在身,她便將錯就錯,隻當這是莘子的孩子……”


    莘奴聽得蒼白的臉,升起了羞愧的紅暈,不知是替母親還是自己,又或者是白白魏王帶大女兒的父親。不過她注意到王詡依然冷漠地稱呼莘子的名姓,而並沒有稱呼他為父親。


    “那你的母親和父親……”她心內還燃著一絲希望,希望他的母親並沒有與父親有婚約,最起碼母親還不至於在這樁陳年的舊事裏太過不堪……”


    若是可以,王詡也不想說得太直白,刺激眼前本就脆弱不堪的女子。可是這事關他母親的名節,他說不得謊話,隻能誠實地說:“我的母親是莘子所娶的正室,她的名字是入了莘家薑姓的族譜裏去的……”


    這話又激起了莘奴的一聲哽咽,可是王詡卻不打算讓她自憐自愛下去了。單手將她拎提下了床榻,順手拿婢女一早準備好的衣服替她換上,冷聲道:“就知道哭,還當自己是個沒有斷奶的孩子?你那不濟事的父母死後,便一直是我來養你,既沒有短了你的衣食,又沒有讓你睡在柴房冷窯,現如今不過是知道了些無足輕重的積事罷了,便如喪考妣一般,是不是發燒帶得人也越發的發傻了?再這般不濟事的樣子,便要拎提著你去人市上換兩匹壯牛回來,最起碼,還能宰了食肉!”


    前一刻還算溫柔的人此時竟是露出了可怖的一麵。莘奴被他略顯粗魯的動作弄得胳膊發痛,卻又掙脫不開,氣得喝道:“我乃魏王的女兒!也是你這山野之人說賣便賣的?你貶斥王族女子為奴,該當何罪!”


    王詡麵無表情地捏著她的下巴道:“這個時候,倒認了魏王為父,前幾日是哪個哭喊著我爭搶了她的父親,一副要死要活的臭德行?可惜,你想回去認夫,也要看那魏宮裏可還有你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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