莘奴雖然這幾日一直煩憂著這事,可是驟然聽聞廉伊的建議,立刻說道:“此事不妥!”


    當初驚聞莘子不是自己生父時,心內的創傷猶在,她又怎麽會讓自己的孩兒重蹈覆轍?


    莘奴的反應倒是在廉伊的意料之中,他出言阻斷了莘奴接下來的話道:“廉伊自知不配姬的才貌,並不敢真與姬成為同榻的夫妻。然而孩兒總是要有個合理的名分,不能讓還未出世的孩兒背負上世俗的汙名……再說孩兒的……生父似乎已有妻子,更是無意娶姬,就算他願娶,如今他已經是魏王的眼中釘,被滿國通緝……怎麽配成為姬腹內孩兒的父親……”


    “夠了,你一路勞頓,也該去歇息了!且下去吧!”莘奴臉色素白,半垂下美眸,冷聲打斷了廉伊之言,下了逐令。


    廉伊倒也識趣,點破了莘奴目前的窘境後,便施禮退下了,在臨到門口時,他又回頭,滿是戀慕地望著莘奴坐在案前有些纖薄的身影,又低低道:“廉伊願為姬赴湯蹈火,請姬自寬心……”


    莘奴沒有說什麽,這少年雖然很會看破人心,可是在操縱方麵用王詡相比且差了很多的火候,他這番話的用意為何,莘奴心裏很清楚。


    可是少年雖然居心不良,但是說出的話卻是句句在理的。自己腹內的孩兒是注定與生父無緣的了……


    他往門外走時,恰好瑛娘端著湯藥進來,她將湯藥擺放在莘奴的麵前低聲道:“湯藥已經煎熬,要趁熱喝,藥效才佳……”


    莘奴端起了碗,看著碗內漆黑的湯藥,光是聞一聞那散發出來的味道都能想象湯汁的苦澀,可是郎中當初給她把脈時,曾經言明她憂思太深,又接連幾日舟車勞頓,恐怕傷及胎兒,是以若想生下健康的嬰兒,這些苦藥便是必須得喝的。


    莘奴深吸了一口氣,生平第一次沒人逼迫便大口咽下了整整一碗的苦藥。


    隻是那藥的苦意迅速擠占了整個口腔,澀得整個人都要縮在一起了。


    瑛娘見莘奴的臉兒皺成了一團,模樣一下子似乎就小了幾歲,活脫稚氣未退的少女,可真是叫人憐惜。她連忙遞上蜂蜜熬煮的漿給莘奴消解苦意。


    看著莘奴飲了幾口,消解了幾許苦意後,複又輕語道:“廉伊……有些太年輕了,將事情看得甚是簡單,然後為人父乃是一輩子的事情……還望姬三思……”


    這些日子來,瑛娘精心照料著莘奴的起居,她為人老實謙厚,讓人甚是放心。可是如今這樣的老實人居然說起了當初招募自己進府的廉伊的壞話,倒是真叫莘奴詫異。


    瑛娘似乎未看出莘奴的臉色變化,猶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接著道:“少夫老妻,終究是難相守到頭……”


    聽到這,莘奴倒是有些明白了,曾聽其他人提起過著瑛娘本是韓國人初婚時沒幾年的功夫,病弱的丈夫便死了,她第二任丈夫小她十歲,當初看中的瑛娘家裏殷實,她丈夫的父母將兒子送到瑛娘的家中做了贅婿。因為從事的是商賈生意,所以她們一家搬遷至魏國的鄴城。瑛姑的父母俱已經亡故,漸漸地生意也全交到了丈夫的手中。可是待得瑛娘懷了身孕時,那已經掌握裏家中實權的丈夫卻與年輕貌美的婢女勾搭,又借口自己身為贅婿吃盡了妻家的閑氣苦頭,呼喝叱罵瑛娘。最後竟然拋棄了瑛娘在魏城,卷了所有的家私帶著那貌美的小妾回了韓國。


    而瑛姑生下孩兒後,手頭拮據,為了養活自己兒子,這才輾轉到各個富貴家中,簽了賣身短契做起了管事。因為她原本出身富戶,有些見識懂規矩,手又技巧倒是很得主人家的賞識,這才算是將自己兒子拉扯長大。


    是以她的那一句“少夫老妻難相守”的確是出自她的肺腑之言。


    莘奴輕輕地握住了她的手,微微一笑道:“你的心思我明白,我自有分寸……”


    因為前方一時無戰況,而廉伊因為與將軍的交情,請了半個月的長假,便脫掉了戎裝,又換穿在府宅裏劈柴做飯的粗衣,勤快地在府宅裏做事,更是親自上山選了木材砍下,拖到院子裏去皮刨木,親自打造了一隻小小的木床還有幾件木質的玩具。儼然已經是自認為人父的架勢。


    莘奴看了猶自頭痛,尋思著倒是要找個機會攆那廉伊快些回轉兵營。


    這一方的頭痛尚未停止,那一廂更要命的頭痛卻毫無預兆地爆發了。


    莘奴原本是存著讓鄴城令偽造文書的心思的。自從魏文帝時期變法之後,魏國的戶籍製甚是周詳。


    當初她落地鄴城時,因為魏王的親自下令,鄴城令親自執筆為她修寫了戶籍文書。可文書裏言明了她是未婚之身,可若是幾個月後,她的孩兒呱呱墜地,那未婚的文書便再也看不過去了。


    是以她想要先與交好的鄴城令夫人言明一番,再不動聲色地將那文書改成丈夫亡故的未亡人。這樣一來,腹內的孩子便是遺腹子,就算以後真有人敢嚼碎舌根,也有官家的文書辟謠,維護了一個臉麵周全。


    可是當她來到鄴城府衙時,還未及轉入後宅,便見府衙前滿是車馬官兵,一片嘈雜的聲響。


    不過那些官兵俱是圍攏在一輛囚車之旁,那囚車之內赫然坐著一個滿身鐵鏈,衣襟前帶著斑斑血痕之人。


    雖然他披頭散發,看不清容貌,可是莘奴不知為何,卻覺得那人分外眼熟。就在這時陪她一同前來的廉伊叫了一個兵卒過來問道:“這是抓捕了何人?為何這般興師隆重?”


    那兵卒一臉興奮道:“我們城令又立下奇功了!前幾日我們就收獲了密報,說是魏王親自下令緝拿的要犯出現在鄴城的城郊,於是城令大人親自安排人手,設下了陷阱,今日一早,在城郊捕獲了要犯王詡!”


    “可惜啊,上麵又下了命令說是要毫發無損地活捉,不然的話,到手的賞金可是要翻倍的了!”


    就在兵卒們猶在七嘴八舌議論之時,一抹倩影突然騰地從馬車上站來起來,也不用人攙扶,徑自跳下了馬車,朝著那囚車奔去。


    若是旁人這般魯莽,一早便被官兵攔截住了。


    可是麗姝下車太匆匆,並沒有戴上麵紗,在一陣清風之中,滿是清香撲鼻,一幹官兵皆是看眼前這素衣黑發,雙眼流波的絕麗女子一時傻了眼,待得她提著長裙翩然,若彩蝶一般飛至囚車前,這才緩過神來,紛紛抽刀厲聲喝問:“你是何人?還不快快靠後?”


    可是莘奴哪裏能聽聞這些,她抓握著囚車的柵欄,雙眼直直地望向了囚車裏的那犯人。


    透過布滿血汙的亂發,依稀依稀可以看見那人的眉眼,雖然那有些枯槁的麵色,蒼白的唇舌,還有那緊閉的雙眼全不似記憶裏的神采奕奕,翩然若仙人。


    可是……他的確是他——本該安坐席榻之上,手握玉桃,閑品淡茶,運籌於千裏之外的鬼穀子王詡。


    隻是那一瞬間的功夫,知道他還未死的欣慰,還有他為何會陷入如此狼狽之地的疑惑交織。百味雜陳爭先恐後地湧上心頭,隻能讓她呆愣地望著囚車裏的人。


    可是那人卻並沒有睜眼看她,隻是如同沉睡一般,無力地依靠在囚車的柵欄上,隻有細微的呼吸起伏還宣誓他還活著……


    莘奴一時竟有些恍惚,不知自己是否還深陷於夢魘裏,就像她曾經重複著無數個夜晚來的噩夢,也許下一刻那囚車裏的人便要七竅流血而亡,而她又要一身冷汗地在無盡的暮夜裏驚醒……


    直到有官兵過來準備過來拉拽她時,廉伊的怒喝才讓她猛然醒悟眼前的一切俱是真的。


    “莫要動手,莘姬乃鄴城令之貴客!”說話間,廉伊已經掏出了懷裏的百夫長令牌驗明自己的身份,同時飛快來到莘奴的身邊維護住她。


    當廉伊高喝出“莘姬”二字時,莘奴一直緊盯著囚籠裏男人的雙眼敏銳地發現男人的眉頭一皺,被鐵鏈鎖縛住的手微微一抖,發出粗糲的金屬摩擦聲,可是他卻依然不肯睜眼,可是身子卻往角落裏又蜷縮了一些,讓頭上的亂發徹底遮擋住了自己的臉……


    莘奴慢慢地鬆開了緊握著囚車柵欄的纖手,心內卻漸漸篤定,此時身在囚車裏狼狽不堪的男人真的是他——那個在她心中一直呼風喚雨無所不能的男子。


    就在這時鄴城令也出來了,見此情形,連忙喝退了官兵,恭迎著莘姬入府。


    “姬來到不是時候,正好趕上官兵押送要犯,這犯人真是凶惡,莘姬沒有收到驚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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