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就算暈死過去,那種燎燒豬皮一般的焦糊味依然縈繞在鼻間。


    依稀間,仿佛又回到了那驚魂的一夜,男人瞪著被抓捕回來的她,喝過酒而赤紅的眼如同惡魔。他冷酷地命工匠備好了刻字烙鐵,當赤紅的烙鐵印在了自己的肩頭,雖然極快地便移開了,可是依然疼得人眼眶欲裂。


    她掙開了按壓自己的手,瘋了似地撲向那個剛剛傷害她的男人,用自己的手朝著他的臉上身上狠狠地抓撓。


    在以前的記憶中,那一刻的男人一直被莘奴有意無意地記成冷酷無情的表情,像看著被烙了印的牲畜一般,望著自己。


    可是這一次,許是剛剛看到的情形太過觸目而逼真,竟是將早已經下意識忘掉的記憶盡數翻找了回來。當自己發了瘋地大聲哭喊時,那個本喝得酩酊大醉的男人,似乎是剛剛從一場可怖的夢境裏醒轉了過來,幡然醒悟般地扔掉了手裏的烙鐵,緊緊地抱住了大哭著的她,嘴裏喃喃道:“我不是有意的……我方才醉了……”


    而她喊的又是什麽?


    “王詡,你是我這輩子最痛恨的人!”當她說出這句話時,在朦朧的淚眼中,似乎看到男人的表情痛苦極了,仿佛那一句話也如烙鐵般印在了他的胸口上……


    夢境是繁雜而無序的,當莘奴醒來時,發現自己已經躺在府宅的臥房裏了。


    瑛娘貼心地小巾帕沾取了醒腦的藥汁輕放在她的額頭處,這藥汁不僅醒腦而且凝神,最適合驚厥的病患。


    所以當莘奴倒臥在床榻上又緩了半天,雖然做了半天的噩夢,卻並沒有覺得頭痛,倒是有種緊張多日後,驟然一鬆的舒緩之感。


    她想起了昏厥前的那一幕,有些似幻非幻,記得當年被他烙印後,有好幾個夜晚她都是流淚不眠,禱告上蒼,總有一日,她要將這烙身之痛加諸十倍還於王詡。


    那等幼稚的禱告,最後莫說神明,就算是長大後的自己也是不大相信的,那般城府的男子,豈有俯首於他人麵前為奴的一天?


    可沒想到,這禱告竟然有成真的一天。


    可是幻夢成真後,卻沒有半點驚喜之感,有的隻是一種說不出的倦意和遲鈍。


    莘奴又躺了一會,才問詢一旁替她搓手按揉穴位的瑛娘:“……那囚犯現在怎樣?”


    瑛娘輕聲道:“烙印落了奴籍後,那人就痛暈了過去。鄴城令說是奉了魏王之命,要將他填入姬的府宅,於是他被兵卒押運到了府上……


    可是廉伊大人許是因為怕現在戰亂,府上人口太多,難免浪費糧食,當場是要將他送到人市上用兩串圜錢的價錢賤賣了。不過我看姬對這囚犯甚是關切,鬥膽攔了下來。現在他被廉伊鎖在了院後的柴房裏,等著姬醒後再發落。”


    莘奴聽後微微歎了口氣,直覺得還是廉伊體貼懂她。


    若是那人被廉伊賣了,她倒是可以精心無事了,畢竟自己已經盡了人力,保存住了他的性命,至於被他人買走,隻能感歎造化弄人,需要鬼穀夫子去人市裏遇劫曆練一番。


    可是現在人就在自己府上的柴房裏,如同狗皮膏藥一般,一時難以甩掉,竟不能心安理得地安躺著了。於是她又躺了一會,輕輕撫摸著小腹,待得氣力恢複了些,這才不情不願地起身,換穿了衣服後,慢慢踱向了柴房。


    若說先前對王詡還有著莫名的擔憂,在看到他烙印的那一刻,竟是又將自己多年前不欲回憶的痛苦往事全勾了起來,如此一來,又生出了難以抑製的恨意。


    莘奴覺得自己可以冷硬起心腸去麵對那個罪有應得的男人了。


    轉過了幾道回廊,遠遠的便看見那座關押犯人的簡陋柴房。柴房的四周,卻是一道別樣的風景。


    前段時間,一個齊國的黑市商人,算準了魏齊隻見還要互相封市一段時間,便用他的黑船進了一批海魚,偷運到了魏國高價售賣。哪裏想到,魏國與楚國開戰,百姓們逃生都來不及,哪有閑心品嚐齊國海魚的鮮美。


    眼看這滿船的魚快要爛掉,那商人急得不行,到處挖尋門路,準備低價售賣了這船魚,恰好莘奴在自己收來的店鋪裏看著織品的售賣,見了這情形後,當機立斷,以極低的價格買下了商人一船的海魚。


    她在越國遊曆時,見到因為當地炎熱,當地人都有一種特殊的法子處理肉品和魚類。便是用一種特殊的樹皮燎灼熏製,在肉品和魚類的外表形成茶色的覆膜後,再慢慢陰幹,這樣一來,肉品魚類不僅可以保存很久,烹製起來也別有一番獨特的滋味。


    所以她便大膽一試,命人采買來樹皮,然後命整個府裏的奴婢將那一船的海魚都熏製晾曬了一番。然後在鄴城的鋪麵裏慢慢地售賣,但是價格卻是新鮮海魚的二倍了。


    因為滋味實在是透著異域的鮮美,所以來買魚者倒是大有人在,雖然買的速度不快,可是那魚放個半載也無妨,待得冬天河水凍冰時,能賣出更高的價錢來。


    隻不過這樣一來,可苦了府裏的眾人,到處都有熏鹹魚的味道,最後了廉伊命人將鮮魚全都掛在府後柴房旁臨時搭建的涼棚裏,才算是大大改善裏府內的風雅香氣。


    如今莘奴靠近那柴房,首先撲鼻而來的,便是那種特殊的腥味。與這麽多的海魚為伴,真非常人所能忍耐。廉伊選擇這裏關押囚犯,心思還真是有些不夠厚道……


    莘奴皺著眉,用手帕捂住口鼻推開了柴房門一看,剛剛冷硬的心腸登時有些土崩瓦解。


    魏王的愛女之心讓人垂淚,也不知從哪裏尋來的巧匠,製造了一枚氣勢恢宏的烙鐵來為愛女出氣,隻見依然半裸倒臥在地的男子肩上已經紅腫膨脹起一大片。與當年她烙下的那個小小的“詡”字不同,男人的肩膀上烙印的是一個半圓形的古樸圖騰。那圖騰似鳥飛鳥,半張著翅膀抱攏著一個篆體的“奴”字。


    這般大氣磅礴的烙印,就算過後因為感染而死也不足為奇。更何況因為鹹魚的氣味,柴房內外聚攏了許多的蠅蟲。其中便有幾個吃膩了鹹魚味道,撲棱著翅膀嗡嗡嗡地停駐在冒著血水的腫肉上嚐鮮。


    莘奴連忙送來掩鼻的手帕,驅趕走那些惱人的蒼蠅,再伸手摸向已經昏迷了的王詡,果然額頭滾燙一片,發了高燒。


    若是再任其下去,天下的鬼穀學子們都可以放下手頭的活計,紛紛來到魏國的這間柴房裏,就著鹹魚的味道吊唁恩師了。


    莘奴軟了心腸,便命人將他抬去了與自己相隔不遠的偏房。請來了郎中為他處理傷口後,又煎熬了退燒的湯藥。


    可是昏迷失去意誌的男人比在牢房裏時還可惡,那牙關咬得緊緊的,任憑怎麽想法子都打撬不開。


    莘奴本想將這些事情交由奴仆來走,她來個眼不見心不煩。奈何這男人如此的不省心,連半滴湯藥也未飲下,叫她怎麽轉身走人?


    莘奴咬著嘴唇,想起自己當年被烙了奴印後,向來嬌氣慣了的她哪裏受過這樣的苦楚,當時連疼帶氣,便也這般暈厥過去,也是牙縫緊閉,飲不下半滴湯藥。


    後來是王詡以口哺之,才慢慢飲下的……


    想到這裏,莘奴屏退了屋內的其他奴婢,最後隻留自己一人,端起那碗湯藥,皺著眉嗅聞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氣候,一手捏住了自己的鼻子猛喝了一口後,再低垂下頭以口哺之。


    那男人的牙關依然緊咬著,可是在若軟的嘴唇觸碰過來時,似乎微微鬆動了些,慢慢地張嘴,如同沙漠久旱之人一般,饑渴地大口飲著湧來的汁液。


    到了最後,竟是連那帶著苦味的小舌也不肯放過,依然饑渴地纏繞吸吮著……


    莘奴著了惱,伸手狠抓著他的肩膀,不巧正握在王詡烙傷的地方,男人疼的一抽,幸運的是沒有咬緊牙關,不然莘奴這未及收回去的小舌難免是要被咬破了的。


    不過這飲了一口之後,剩下的湯倒是好喂了,莘奴用調羹舀著藥汁一點點地送入他的嘴中。當碗裏的藥汁見了底,男人的身上也出了一層細細的汗。莘奴連忙為他攏了攏被子,伸手去擦他額頭的汗珠。紅腫的烙印此時已經敷上了藥膏,深綠的顏色暫時掩住了那疤痕的猙獰。


    莘奴又取了些藥膏,細細地塗抹著剛才被她無意中抓到的地方,然後又伸了手摸摸他的額頭,感覺不像剛才那樣灼燙後,這才放下心來,轉身走到門外。


    可是腳還沒有踏出去,就看到少年正立在門側,有些沉默地望著她。


    待著她出了房門後,這才低聲說道:“有過路的商賈正在求購賤價的奴隸,我已同他講好,將那屋內之人以一串圜錢賣與他,這樣一來,莘姬您也算甩掉了燙手山芋落得清靜,你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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