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時分,重雲漫卷,路燈昏暗。


    偶爾能看到,趕著回家的三輪人力車奔跑而過,少有行人。間隔四十分鍾左右,偽滿洲國禁衛巡防旅的巡邏部隊和日本關東軍警備部隊的汽車就會飛馳而過。


    懷德街是連接大經路,通往商埠地的大道。早在滿鐵附屬地規劃之前,懷德街北段就是俄國人聚居之處,後改稱為“八島通”。轆轤井胡同中靜悄悄的,隻有入口處的一株香椿樹在搖擺著身姿,多麽靜謐的秋夜啊。時而自不遠處懷德街上傳來的巡邏隊齊刷刷的腳步聲讓人覺得,這裏並不是素樸的鄉村;隔著兩條街,關東軍司令部衛隊駐地塔樓中刺眼的探照燈有規律地劃過夜空,讓人覺得這裏更不是祥和的北國春城。


    這個胡同的89號,是一幢俄式磚樓,大三角的屋頂在暗夜中更顯突兀,院落不大,灰磚砌築的門樓,窄而高,顯得很不協調,黑漆的鐵門,與兩鄰的房屋相比,更讓人覺得這戶人家較為殷實一些,磚樓的一樓閃著昏黃的燈光。


    這宅院本是一白俄羅人的,日俄戰爭後,他就要出售此宅返回原籍去,由於要價太高,很久都無人過問;當時也正值祝雲鵬自日本回國,久覓住處無果,整日到盧世堃商會裏蹭吃蹭住,盧世堃知道祝雲鵬性格古怪不喜與人同住,就買下這所宅院,相贈與他。


    此時,雖是夜裏,但祝雲鵬並不在家,而是在醫院值班。屋子裏坐著兩個人,圍著一張方桌磕著瓜子,喝著茶,一個是駱霜晨的手下號稱“杏壇小飛俠”的金銘成,另一個是“追命太保”秦無用,二人都是孤兒出身,因而彼此也談得來。


    “咱們哥十二人當中,除了周不起、孟加發就數咱倆個大了,你比我長了三個月。說句最讓我難忘的就是,沒有三爺,哪有咱們的今天,而且這陸哥對咱們也不錯。”金銘成明顯比秦無用愛嘮嗑。


    “那是,咱們哥倆個都是沒有爹媽的苦孩子,能過上吃飽飯的日子,就不錯了。你看看,現在這街上整日裏都在宣傳什麽日滿親善,大東亞共榮,有什麽用?大街上要飯得有多少?那東北各地反抗日本狗的得有多少部隊,經常有傷兵回來要軍餉的,這叫什麽部隊?死了沒人管,傷了也沒人管,這叫什麽世道?再有咱們到警察學校學習文化,你看看身邊都是些什麽人?地痞、惡棍、流氓也有,還俗的和尚、老道也有,再看陳驄、穀茂林那些人的德行,還就咱們陸哥,雖說也是警察,可人家做的事就是讓咱們服氣。”今天的秦無用卻打開了話匣子。


    “我也覺得,咱們三爺、陸哥他們,平素裏讓咱們做的事,好像都是與日本人對著幹的事,可就是不告訴咱為什麽這樣做,有時他們還和王之佑、羅維顯那些漢奸們稱兄道弟,都把我搞迷糊了。”


    “反正我就認定,隻要是三爺、陸哥讓咱做的,咱就做,三爺給了咱生命,讓咱學了本領,陸哥再教咱學文化、學做人,還有什麽不知足的?”


    “我也想,當告訴咱們的時候,一定會告訴咱們的。那個古怪的祝大夫今晚要值班,他臨走時給長風和常順叔換的藥,八成他們是睡下了,咱倆個今晚可要精神著點兒,別讓其他兄弟們笑話,出了差錯,誰也擔待不起啊。”


    “有我在,能出什麽事?咱們就是要堅守崗位,不能有半點含糊。”


    “別教訓我了,無用小哥,你說今天那個祝大夫也真是的,本來是咱四個人的飯菜,他回來換完藥了,也跟著吃,弄得我都沒吃飽。”金銘成越是喝茶,越是感覺饑餓。


    “你少來了,順叔一直在昏迷,他的那份你不也吃了?還吵吵餓?”


    “別說了,就是順叔那份菜裏的雞腿不給你吃了麽?真是的,要不咱倆個到他的廚房找一找吃的去?”金銘成瞪著眼睛,像是定會有所發現似的。


    “那你去吧,我上去看看長風需不需要方便。”說完,就順著木樓梯上了二樓進了客房。


    兩天以來,此時魏長風在祝雲鵬的救治下,性命已無憂,腿上和後背都中了槍,傷口上纏著白紗布,倒在床上昏睡著,旁邊靠窗的床上臥著常順,槍口靠近心髒,昏迷不醒,氣息奄奄。


    秦無用進屋打開了台燈,先是給常順蓋了蓋褲子,又走到魏長風床前,把他伸出被子外麵的手放回被子裏,看著魏長風香甜的鼾聲,他默默地關了燈,帶上房門,躡手踴腳順著樓梯下了樓。


    金銘成拿著水壺正在往一個搪瓷杯中倒水。


    “怎麽?沒找到吃的,隻有喝水?”


    “你看我找到什麽了?”金銘成說著把一大塊俄式大列巴舉了起來。


    “太好了,咱們可以泡水吃了。”


    “就是,還找到半小碗花生米。能湊合吃點,要不夜裏該餓了。小哥。”


    兩人在屋裏搗鼓了一陣子,就著花生米,泡水分吃著大列巴,邊吃邊聊,不知不覺已近半夜子時。


    秦無用正待要起身去洗手間的時候,頓時覺得頭有點暈,他想立即掩住鼻子,但是晚了,“銘成兄弟,有情況……快捂住鼻子……”話沒有說完,“噗通----噗通----”一頭栽倒在地。


    金銘成還沒反應是怎麽回事的時候,“哥……怎地了?”話音未落,也是栽倒在地。


    隨而,屋門開了,“嗖嗖----嗖嗖----”跳進來了六個黑衣人,每個人的身材都不太高,身背長刀,手拿槍械,為首的伸手在金銘成和秦無用的耳根和鼻子處一試,認定二人已被迷香弄昏了,他向身後的人一比劃,有一個人上前來抽出長刀,用力一揮,濺起的鮮血將仇恨的血腥味鋪散開來,可憐兩個苦命的年青人,沒有反抗,沒有廝殺,沒有遺言,就在這凶狠的長刀的之下,魂靈向九泉之下的父母飛去。


    這六個人顯然是有備而來,留下一人關了電燈,隱在一樓警戒,其餘五人沿著樓梯向魏長風他們的房間摸去,又是有一人隱在門邊,其他四人摸入房間,但是沒有開燈,借著窗外的微光,有一個分別到兩人的床前試著摸清情況,然後向其他三人一招手,有兩人拿出絹帕塞住兩人的嘴,魏長風被驚醒,剛要反抗,被一黑衣人用刀把朝腦後一擊,頓時昏了過去,常順像死屍一樣毫無反應,其中兩個黑衣人低聲用日語嘰裏咕嚕一陣後,有兩人拿出繩子將魏長風、常順捆了個結結實實,然後背起就往外走。


    這六個人身手敏捷,前後掩護著,開了祝雲鵬家的房門,穿過小院,打開院門,消失在茫茫夜色當中。


    左鄰右舍都還在睡夢中,沒有人知道小院中發生的一切,但兩個正值風華正茂的年青人,昨日還在暢想著美好的未來,他們本該在納蘭鬆寒引導的道路上走得更遠,但身處這暗夜當中,總是有人看不到黎明,或為了理想而戰,或為了生存,或為了信義……


    此時,正在興安橋外日本陸軍病院值班的祝雲鵬更是如熱鍋上的螞蟻,煩躁不安,“媽的,這叫什麽事?這些個醫生都幹什麽去了?老子一個人連連主刀了三個手術了,還讓不讓了休息了,尻裏浩二,你個蠢豬院長——”


    “祝醫生,你就少說兩句吧,院長他不在,你罵他也聽不見。”一個日本女護士用生硬的中國話謙恭地說。


    “竹海子小姐,你說我得多無辜,連連讓我值了兩天班不說,還讓我一晚上做了三個大手術,有這麽幹的麽?”祝雲鵬顯得怒不可遏,拚命地抓亂著自己的頭發。


    “那有怎麽樣呢?日本男人都是這樣,做什麽事從來都是從自己的意誌出發。我弟前一陣子在圍剿珠河反日遊擊隊戰鬥中死了,我向院長想請兩天假,把我弟的遺骨找回來,可就是不給我假。”


    “院長去哪裏了?回家了?”


    “沒有,聽藥房的院長的相好香幹子說院長天黑前就讓憲兵司令部的豐臣太君叫去了,有什麽事我自然不可能知道。”


    “蠢豬,尻裏浩二。”祝雲鵬沒有想那麽多,把桌子上的茶杯“啪----”摔在了地上。


    “雲鵬君,哪來的這樣大的火氣?”聽著這生硬又粗獷的聲音,就是尻裏浩二回來了。


    “你說說,你辦的這叫什麽事?我就是罵人,怎麽地吧?”祝雲鵬怒氣未消。


    “我的老同學,平素裏你是從來不罵我的,我怎麽得罪你了麽?我們是東京帝國醫科大學的同班同學,你說什麽我都不會生氣的。”


    “你不生氣,老子生氣,還要罵娘!”祝雲鵬的聲調越來越高。


    “老同學,生氣地我懂了,你地罵娘?是怎麽回事?娘怎麽了?是我娘,還是你娘?”矮胖的尻裏浩二顯得很無辜,也很懵懂,他重又拿起一個杯子,給祝雲鵬倒一杯水。


    “什麽你娘我娘?老子要罵人,當然是你娘了。”祝雲鵬有點要發瘋了。


    “我地惹你生氣,也說得通,我娘地遠在北海道,她地怎麽惹著地你了?你要說清楚嘛!”


    “說你也不懂,你要把老子氣暈過去。得了,我也懶得和你廢話了,我要睡覺了,不許再打擾你,你說你為什麽給我排了三個大手術,還讓不讓人活了?混蛋。”說完,祝雲鵬轉身就往牆邊的單人床上倒了下去。


    “雲鵬兄,你地別這樣,你地別睡,起來,和我說說我娘地把你怎麽了,到底什麽地情況?還是你從別人那裏知道我娘的消息了?”浩二仍不罷休。


    祝雲鵬被這日本豬頭弄得哭笑不得,“浩二,你讓我睡覺,等我睡醒了,再告訴你,我為什麽罵你的娘。中不?”


    “那你可要消消氣啊,我娘地不好,都在我這裏,請你多擔待。我地查夜去,好好睡覺吧,別說我娘不好。”說著,雙用手插在白大褂口袋裏,低頭往外走去,一邊走一邊說:“罵娘,我娘,不是他地娘……”


    這是那個叫竹海子的護士追了出來,“尻裏院長,我要請假,去找尋我弟的屍骨。”


    “啊,竹海子,你說雲鵬君罵娘,這事我寫信要不要向母親問問情況,問題出在哪裏?”


    “您給我批假的話,我就告訴你。”竹海子板著笑容說。


    “那好吧,從明天開始給你三天假,行不?”


    “那謝謝院長。”


    “那個罵娘是怎麽回事?”尻裏不罷休。


    “就是說,作為哥們,我要把你的娘當作親人一樣。”說完,硬抿著嘴要離開。兩人正在走廊中說話的當口,走廊中有人大聲喊叫:“哪個是祝雲鵬?給我出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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