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辰之下,風雪已然遮天。


    天外天裏,有人臥被而眠。


    隻不過這個人眉頭緊鎖,似夢中遇見久未見麵之人,看到未知的危險。


    突然,大風一吹,緊縮的窗門,驟然啟開。


    這個人也從噩夢中醒來,連被單都已被他的冷汗濕透了。


    他夢見他的父親回來了,血淋淋站在他的床頭,血淋淋的站在他的麵前,看著他。


    一言不發,卻是有千萬言入他心間。


    這種感覺壓得他氣都透不出,醒來時眼前卻隻有一片黑暗,


    窗外透著淡淡寒光,淒冷。


    他點起的燈已滅了,人死如燈滅。


    …………………………………………………


    屋子裏沒有燃燈,白夜一個人靜靜的坐在黑暗裏,坐在他們吃飯時總要特地為一個人留下的位子上。


    想起某個人說過的一句話:她一生下來就應該是個公主,你若看見她,也一定會喜歡她的,我們都以她為榮。


    這是樹子曾經對他說的,在他看來即使生活貧苦,卻也正好家庭美滿,闔家歡樂。


    可現在呢?那都是過去的了。


    炊火早已熄滅,連灰都已經冷透。


    狹小的廚房裏,已經永遠不會再有昔日的溫暖,那種可以讓人一直暖人心底的肉湯香氣,也永遠不會再嗅得到了。


    但是他的確在這裏,得到過他從來未曾得到過的滿足和安慰。


    “我叫李二。”


    “今天我們的小公主回家吃飯,我們大家都有肉吃,每個人都可以分到一塊,好大好大的一塊。”


    肉捧上來時,每個人眼睛裏都發出了光,比劍光還亮。


    然而劍光閃動,劍氣縱橫,鮮血飛濺,仇人倒下。


    “我就是白帝城青居的青蓮劍仙,我就是白夜。”


    天下無雙,無敵於世的青蓮劍仙,白夜!


    但是,究竟是誰比較快樂?是李二?還是白夜?


    或許無人再在乎罷了…


    因為在乎的人,一個死於風雷台,屍骨未寒。一個死於白帝城,徹底長眠。


    門悄悄的被推開,一個纖弱而苗條的人影,悄悄的走了進來。


    這是她的家,這裏的每樣東西她都很熟悉,就算看不見,也能感覺得到。


    現在她又回來了。


    帶她回來的,是個胖胖的陌生人,卻有一身比燕子還輕靈的功夫,伏在他身上,就像是在騰雲駕霧。她不認得這個人。


    她跟他來,隻因為他說有人在這裏等她,隻因為等她的這個人就是李二?


    李二慢慢的站起來,輕輕道:“坐。”


    這是他們為她留的位子,她回來,就應該還給她。他還記得他第一次看見她坐在這張椅子上,她烏黑柔軟的頭發長長披下來,態度溫柔而高貴,就像是一位真的公主。


    那時他就希望自己以前從未看過她,就希望她是一位真的公主。


    ——你總不能讓白家的後代娶一個青樓女子做妻子。即使那人並不是白家的後代,可這天下人信嗎?


    “風塵女子?”白夜喃喃自語,他又想起他第一次看見她時。


    也想起另一個人。


    那時,那個女子將他的手按在她小腹上時感覺到的那種熱力,想起了她倒在地上,腰肢扭動時的那種表情。


    “我才十三,隻不過看起來比別人要大些。”


    陳安,他終究還隻是個孩子。


    “沒有人願意做那種事的,可是每個人都要生活,都要吃飯。”


    不去就會死,她是她母親和哥哥心目中的唯一希望,她要讓他們有肉吃。


    料想當初,小格應該也是如此。


    但是陳安才十三歲,而且不論是不是白夜的骨肉,至少天下人已經認為是了。


    縱使武功蓋世,終究抵不過人言可畏。


    婷婷已經坐下來,像一位真的公主般坐下來,明亮的眼睛在黑暗中發著光。


    白夜遲疑著,終於道:“你知道為什麽嗎?”


    “我知道。”婷婷看著白夜。


    白夜看著她,柔和說道:“我怕你不方便,所以請那位陳掌櫃去接你。”


    “我也知道。”她忽然笑了笑:“我也知道你為什麽要我來!”


    “你知道?”


    婷婷點了點頭,輕啟薄唇:“你要我來,隻因為你不要我嫁給九五二七。”


    她還在笑。


    她的笑容在黑暗中看來,真是說不出的悲傷,說不出的淒涼。


    她慢慢的接著道:“因為你覺得我配不上他,你對我好,照顧我,隻不過是同情我,可憐我,但是你心裏還是看不起我的。”


    “我……”白夜想說話,卻無話可說。


    婷婷卻是直接了當的說道:“你用不著解釋,我心裏也很明白,你真正喜歡的,還是那位陳夫人,因為她天生就是做夫人的命,因為她用不著出賣自己去養她的家,用不著做婊子。”


    雖然條條大路可過富貴日子,可有些人,一生下來就已經是富貴人家。


    不愁吃穿,不愁花嫁。


    她的淚已經流下,忽然放聲大哭:“可是你有沒有想到,婊子也是人,也希望能有個好的歸宿,也希望有人真正的愛她。”


    白夜的心在刺痛,她說的每句話,都像是尖針般刺入了他的心。


    他忍不住走過去,輕撫她的柔發,想說幾句安慰她的話,卻又不知道該怎麽說。


    她已經痛苦般撲倒在他懷裏。


    對她說來,能夠被他抱在懷裏,就已經是她最大的安慰。


    他也知道,他怎麽忍心將她推開?


    忽然間,“砰”的一聲響,門被用力撞開,一個臉色慘白的少年,忽然出現在門外,眼睛裏充滿了悲傷和痛苦,充滿了恨。


    誰知道仇恨有多大的力量,可以讓人做出多麽可怕的事來?


    誰知道真正的悲傷是什麽滋味?


    也許陳安已經知道。


    也許龍飛還未知道。龍城的屍體,是一個時辰前在六角亭裏被人發現的。


    他的咽喉已被割斷,衣服上、手上、蒼白的須發上都是血。


    他身旁還有把劍,白家的劍…


    多日以後,或許沒有知道,也沒有人能形容出有一個人看到他父親屍身時的悲傷、痛苦,和憤怒。


    在那一瞬間,他已經不是陌上人如玉的翩翩公子,他就像是忽然變成了隻瘋狂的野獸,得把自己整個人都撕裂,裂成片片,再用火燒,再用刀切,燒成粉末,切成濃血。


    三十六獸中剩下的人,已經趕到了白帝城。


    眾人皆是哀寂,卻也有七八隻有力的手按住了龍飛,直到一個時辰後,他才總算漸漸平靜。


    可是他還在不停的流淚。


    尋了二十年的父親,當初一生不響的走了,留下一個爛攤子,等他好不容易把天外天穩固,好不容易扶持起一個帝釋天的時候,他多麽希望他的父親能看到?


    他多麽希望啊!可如今呢?


    現在他已是個老人,你們為什麽還要他死?


    死得這麽慘!


    他的悲傷忽然變做仇恨,忽然冷冷道:“你們退下,讓我坐起來。”


    三十六獸剩餘人等,遲疑片刻,便鬆開了手,齊齊跪下,異口同聲說道:


    “公子…”


    然而龍飛隻是提起了那把劍,冷冷說道:“你死了,為何要活了?不如這次就真的死了吧。”


    他的聲音如同寒冬,冷的讓人打顫。


    眾人也已經退下,夜深人靜,龍飛看著遠處,喃喃自語:“好一個籠中雀!莫天機,是我低估你了。”


    ……………………………………………………


    天雖然已快亮了,桌上還燃著燈,燈光照在陳寧臉上,她的臉色也是慘白的。


    然而她就靜靜的坐著那裏,除了慘白,臉上再也看不出任何表情。


    真正的悲傷可以令人瘋狂,真正的仇恨卻能令人冷靜。


    如今,看來已經事成了…但是她卻有些悲傷。


    真要如此嗎?非要他挫骨揚灰嗎?


    她在問自己的心。


    然而有人卻要打斷了於她。隻是那個人沒有現身,陳寧不得不裝作沒有發現那個人。


    過了很久,陳寧冷冷的看著跳躍的燈火,忽然自言自語說道:“我錯了!”


    然而她又玩味的說道:“我為什麽錯了?”


    又過了很久,她對鏡子裏的自己說:“因為我們都已看出,今晨那一戰,敗的並不是白夜,而是龍城,可是我們都沒有說出來。”


    她在問自己,她仔細想來,她不能否認這個想法。


    白夜的那柄劍,若是真正被震飛的,又怎麽會恰巧落在她的手裏?


    他借別人的一震之力,還能將那柄劍送到她的手裏,這種力量和技巧用得多麽巧妙?


    她自說自話:“白夜本來不但可以擊敗他,還可以殺了龍城,可是他沒有這麽做,所以現在殺他的人,也絕不會是白夜。”


    陳寧對這點,也不能否認。


    恍惚間,她看著燈火,緩緩說道:“所以,在這白帝城,除了他外,這裏還有什麽人能一劍割斷龍城的咽喉?”


    陳寧又陷入沉思,過了很久很久才給了自己一個答案。


    隻有一個人可以!


    “就是他,他自己。對就是這樣,肯定是這樣。”陳寧搖頭,又點頭,不斷的確認再否認。


    眼神卻越來越迷茫。


    她忽然用力握住自己的手,指甲刺入掌心。


    就在這時,一個人,給了她答案。


    “他就是自殺的。”來人,淡淡說道。


    “不對,不對。”陳寧搖了搖頭,她已經陷入了自己的思緒,仿佛完全沒察覺到來人。


    隻不過她的心裏卻在冷笑,終於肯現身了嗎?


    恍惚間,她忽又用力搖頭,大聲道:“不會,絕不會,這麽一個高傲的人,為了贏白夜,寧願隱姓埋名當二十年掌櫃的人,他絕不會這麽做。”


    陳寧忽的歎了口氣,道:“他這麽做,到底是為了什?”


    她接著又道:“難不成因為他看得出,也知道真正敗的是他,他自己沒有勇氣說出來,這種羞侮和痛苦,一直在折磨著他,像他那麽剛烈的人,怎麽能忍受?”


    陳寧這時又垂下頭,低吟道:“可是……”


    就在這時,來人打斷了他,玩笑的說道:“也是,是我考慮不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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