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風飄白日,光景馳西流。


    十四天過得很快,在青雲寺齋戒七日的淩塵換上一身素衣,帶著寺中和尚在金陵百姓注目下,抵達翊王府後院祠堂前,此時提前抵達的道士與蕭軻已在祠堂前擺好了水陸大會所用的一切事物。


    望著火盆中燃起的烈火,淩塵迅速點燃九炷香插在靈位前的香爐上。


    “開壇!”


    “無量天尊(阿彌陀佛)!”


    身後梵音鑼鼓驟起,淩塵與蕭軻盤坐在蒲團上,手裏捏著黃紙,用火鉗不斷撥弄著盆中的碳木。


    “此番亂局追根溯源起來還是因為世家,那群出生在朱門內的公卿貴少有能獨善其身的人,包括替你在暗中分擔壓力的葉家!而且就那日葉家的反應看來,這個葉惲也不是什麽善茬,兒子在城門口被我那般淩辱,他卻能穩坐釣魚台,甚至連該有的反應都沒有。”說話間淩塵的目光已然對上蕭軻。


    “老頭子雖然我不清楚你返京的目的,但就當下這種情況而言,翊王府確實不應該繼續摻和朝政了,縱觀古今,即使帝王能對軍政雙權在手的親王放心,那些所謂的忠臣孝子也不會善罷甘休的,更何況還是一個對他們舉起屠刀的親王。”


    拿起酒壺在火盆四周灑了一圈,蕭軻開始往火盆裏增添黃紙。


    “方凡離京前曾因葉家的事特意找過我,談起進城那日衝突的始末,話裏行間充滿了對你的擔心,生怕你小子跟我一個不注意掉到高葉兩家的陷阱中。其實不止是你,我相信很多人都無法理解為什麽會發生那場鬧劇。”


    聞言,撥弄碳木的火鉗一頓,淩塵意味深長的問道“你的意思是,那日發生的一切真的隻是一場鬧劇?”


    蕭軻輕歎道“可以這麽說,但也可以說高楉選錯了隊友,原本高震的意思是讓高楉借著跟葉雄的關係來試探試探你,看你對高家的態度以及葉家跟我的關係,可誰知葉惲的兒子是個純粹的草包,不僅會錯了高楉的意,還在一開始被你那幾句話給震住了,讓高楉失去了立場,以至高家對葉家徹底豎起了戒備之心!”


    淩塵錯愕道“也就是說葉惲的這個兒子真是一個廢物?他憑借自己的‘聰明才智與膽識’不僅解了我的危局,還順帶替他老爹尋了一個對手?”


    蕭軻感慨道“虎父無犬子這五個字隻能代表少數父子,多數人還是達不到這個期待的,更何況葉雄這等幹啥啥不行吃啥啥不剩的草包?高楉跟他混在一起,無外乎是高震想要聯合葉惲,加上吏、禮、刑、戶四部一起針對我。”


    淩塵見蕭軻不是不明白當下的局勢,鼻腔宛如被塞了什麽絨絮一樣,堵得有些喘不過來氣,認真道“那你跟葉惲究竟是什麽關係?不怕是與虎謀皮?老頭子這般想,不管將來是誰繼承皇位,翊王府的位置終究擺在那裏,無論輩分上還是地位上,翊王府權勢都過於強勢了。說句大不敬的話,一朝天子一朝臣,新帝絕不會像陛下這樣,指望咱們翊王府來牽製朝中錯綜複雜的局勢,並且翊王府一旦與新帝產生隔閡,那權利必會被削弱,而權勢削弱後...咱們恐怕會寸步難行,跟新帝形成死結,還是十死無生的局!”


    蕭軻捋了捋下顎稀鬆的胡須,笑嗬嗬問道“你難道不知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這個道理?”


    望著相對鎮定的蕭軻,淩塵突然覺得有些乏味,手中的火鉗被他隨手扔到一旁,轉而搶過對方手中的黃紙,悶聲道“瘦死的駱駝是比馬大,可在當下這種情況中,周圍豺狼會讓駱駝繼續淩駕在馬的地位上麽?在草原,他們需要馬,但未必需要沙漠的駱駝,老頭子,你要清楚,咱們不是楚國現今的必需!”


    蕭軻不以為意的笑道“咱們是不是必需,是局勢決定,不是他們認為的!樹大固然招風,但也要看這狂風是否有力拔山兮的氣力,翊王府屹立朝堂二十年,根莖須枝有繁茂,即使是我也未必能捋順清,他們想一網打盡,沒個三四十年怕是成不了事。可三十年後,翊王府還是現在的翊王府麽?”


    看勸說不動這個老家夥,淩塵目光閃了閃,認命似的歎了口氣。


    淩塵這般,蕭軻拍拍手,沒心沒肺的嗤笑道“人無遠慮,必有近憂,也不能說你小子是杞人憂天,相比那會,你成熟了不少。”


    聞言,淩塵斜眼相看,冷冷一笑,一把拽過蕭軻身邊的紙袋。


    蕭軻見狀,識相的縮到蒲團上。


    話鋒一轉,淩塵蹙眉道“前幾日我在青城觀聽杜厲來報,說嶽勝男最近很不老實,蕭安都差點遭遇不測。”


    蕭軻雙手插袖,盯著台上的靈位,平靜道“沒那麽嚴重,隻是受了點輕傷而已,相比一開始的束手無策,淮南大營現在好了許多,你的計策很有用。”


    給火盆增添黃紙的手一頓,淩塵平靜道“那不是我的計策,是大哥的!不過憑我這幾年跟她交手的經驗來看,嶽勝男是絕不會善罷甘休,肯定還有後續動作,說不得還會引發第二次四國伐楚。”


    蕭軻認同的點了點頭,輕聲道“這點我早已料到,你不用擔心,不過嶽勝男想引發戰爭,燕國上下未必會同意,尤其公孫澤跟魯城這兩個老家夥,在他倆眼中,保持燕軍戰力遠比開疆拓土來的重要,還有現在那個心思不定的慕容夏狩,待慕容秋瑟殘廢的消息傳回燕京,那小子說不得會盯上燕帝的位置。”


    淩塵不可置否道“說實話,慕容正博四個兒子中,慕容夏狩是最讓人看不透的!按理說憑他的才智,慕容秋瑟根本沒有機會染指儲君,可他偏偏就把後者推到了太子之位上,要說針對淮水防線的計劃是他一早計劃好的,那我絕不意外他會這麽做,終歸我跟他是死仇!但事實是,燕國這次的計劃他從頭到尾都沒主動參與,完全是慕容秋瑟一力主張。”


    蕭軻揉了揉眉心,笑眯眯道“你怕了?”


    淩塵點頭,肯定道“如果慕容秋瑟被擒是他早就計劃好的,我肯定怕啊!被這種能算到未來的家夥惦記上誰不怕?”


    蕭軻打趣道“那你還打算報仇麽?”


    淩塵理所當然道“必須報啊,為什麽不報?怕歸怕,但仇有什麽理由不報?”


    緊了緊身上的衣服,蕭軻豎起大拇指,笑道“為師拭目以待嘍!”


    扯了扯嘴角,淩塵沒好氣的白了對方一眼,繼續道“那對世家的處理呢?陸家我們是拿下了,但大楚所轄三十三郡一百四十九縣的世家遠不止此,過不了多久,這些世家必定會反彈。”


    說到此,淩塵回頭掃了身後的道士和尚,繼續小聲說“陸家低位並不顯赫,但他的實力咱們都見識到了,更何況那些一向與江湖門派唇齒相依、相輔相成的大世家?無論接下來我們對哪一方動手,另一方一定會插手阻攔,就算有朝廷在背後支持,與大楚為敵的幾國也不會放過這個機會...”


    淩塵一直說,蕭軻一直聽,從遠處看,熾熱的火光將兩人身影烤的有些虛幻。


    洋洋灑灑的囉嗦了半天,淩塵見蕭軻始終都是那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樣,有些氣不打一處來,正想發飆時,仿佛有意識到了什麽似的,突然沉默下來。一時間,場中隻能聽到和尚跟道士念經的聲音,還有黍稷梗倒入火盆後,燃燒時的劈啪聲。


    沉默半晌,袋中的黃紙跟黍稷梗已然燒盡,淩塵將壺中僅剩的美酒全部倒進火盆,迎著烈火兀自對蕭無忌的靈位,抱怨了一句“我還真是皇帝不急一銘急,鹹吃蘿卜淡操心!”


    隨後淩塵起身恭敬行了三禮,在蕭軻戲謔的目光中轉身離去。


    待淩塵離開,蕭軻揮手趕走了做完法事的道士與和尚,隨手拾起火鉗撥了撥火盆,一臉慈祥地望著台上被梵香熏出一些溫度的靈牌,怔怔出神。


    “無忌,如果你在天有靈,一定要保佑你弟弟,他好像把自己活成了你!”


    溫聲細語間,一律香煙隨風搖曳,宛如那年兩兄弟初見時的場景


    一個渾身泥濘的少年,小心翼翼的抱著繈褓,露出一抹溫潤笑容,輕聲道“父王放心,我一定會好好保護弟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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