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恪老爺子也是一個奇人,那是在二十年前深秋五更的天,老街深處徹夜亮著幽黃的燈光,老輩金陵人都知道那是典當鋪子明月齋的規矩——夜半明月初掌燈。雖然當鋪的生意遠不如前,但規矩仍同那塊老楠木招牌一道延續了下來。


    吱呀一聲,明月齋那兩扇老紅色沉重的雕花木門驀然開啟,短暫的撕破了黑暗的沉寂後又歸於平靜。不多時,一道佝僂的身影緩緩從門內走出,步履蹣跚,那正是明月齋的老掌櫃,李恪。


    深秋的夜,黑的深邃,老街兩旁的梧桐樹落了一圈圈的葉,三層木質的明月齋在暗夜裏竟有了些搖晃。北風正勁,卷起片片落葉,拍打著老街兩旁林立的店鋪。


    就著幽黃的燈光,李恪看到幾片落葉飛到了明月齋招牌下那兩隻大紅布燈籠上。兩隻大燈籠滿布橫七豎八的蛛絲,疊著厚厚的灰塵,隱約間還能窺到燈籠上有模糊的兩行龍飛鳳舞的字“世上長清風,人間多明月”無力的在述說舊時的氣派。


    不知李恪是看著燈籠上那幾片梧桐葉,亦或是那燈籠,竟失了神,飽受風霜的眼神裏有了些許異樣的光彩。


    “唉”李恪長長的歎了一口氣,轉身拿起那把斜靠在門後的竹掃帚,獨自打掃起明月齋前的梧桐落葉來,仔細看去那竹掃帚的握把已磨得發亮。


    終是年紀大了些,李恪剛把落葉掃成一堆,老街的店鋪便三三兩兩打開了店門,“吱呀”“吱呀”聲此起彼伏,驚醒了餘下尚在酣睡的店鋪,於是又是一陣“吱呀”“吱呀”。李恪聽著這熟悉的聲音,心裏格外的舒坦。


    濃霧逐漸散去,朝霞紅豔的光均勻的塗抹在老街兩旁的梧桐樹葉上,暈出道道油亮的光澤,仿佛為老街打上了一層層的蠟,許正是如此,老街才在近百年時光的洗禮與風雨中完整的保存它古色古香的韻味。


    李恪重重的喘息著將最後的落葉倒入垃圾桶中,那雙滿是溝壑的老手微微的顫抖著,這是作為當鋪掌櫃的大忌。“老了”一個再簡單不過的詞浮入李恪的大腦,久久不曾散去。


    雲吞麵氤氳的香氣逐漸飄灑在老街的角角落落,那絲絲的溫熱鑽入李恪的五髒六腑,給了他些暖意,他苦笑了下:“都幾十年了,能不老嗎?”


    李恪似乎想開了,哼著“昨宵愛春風桃李花開夜,今日悲秋雨梧桐葉落石。”倒提著竹掃帚向明月齋走去,手指在竹掃帚上優哉遊哉地打著拍子。


    隨著熱鬧的雲吞麵叫賣聲,清早的廣播準時的開始播報最近的新聞,而老街人多不會對它有太多關注,一天忙碌的的生活才剛剛開始。


    李恪心裏盤算著吃些雲吞麵暖和暖和再回去休息,不由得放慢了腳步。廣播還在大聲的播報,那些或大或小的事李恪是不太在意的。“下麵轉播一條快訊:一位神秘華僑黃女士慷慨捐贈大陸家傳重寶——唐越窯秘色瓷雙耳蓮花瓶,根據捐贈方要求,這件國寶將會收藏在南城博物館。越窯是中國古代南方著名的青瓷窯,漢族傳統製瓷工藝的珍品之一…。”


    “啪”,手裏的竹掃帚落在地上,李恪像受了雷擊一樣呆呆的立在老街上,雙肩劇烈地抖動,渾濁的眼淚一顆顆滾落,瞬間打濕了衣襟,也震碎了腳下的黃土,揚起了些許風塵。


    那是一九三三年的黃河決堤,正是六月小麥金黃成熟收獲的時節,滔天的巨浪瞬間淹沒了千萬畝良田,而那正是十一歲李恪的家鄉。


    滔天的洪水淹沒了農田與房屋,大饑荒隨之而來。無數人開始向南方逃荒,李恪和他的父母也加入了逃荒的大軍。大批的難民四麵八方湧去,如被淹了巢穴的蟻顧不上南北東西。在混亂的逃荒中,李恪與父母走散,年幼的他夾雜在小股的難民中竟輾轉來到南城。


    “千呼萬喚始出來,猶抱琵琶半遮麵”的政府開始組織城裏的商戶一同在金陵老街安置難民。


    金陵,這座千年古城,金陵人,這群可愛的人們積極熱情的幫助受苦受難的同胞,讓這些飽嚐辛酸的可憐人們感受世間的暖意。


    在國民政府與城裏商戶的幫助下,難民得以喘息在南城安定下來,而與父母走失的李恪卻如同燙手的山芋無處安放。在眾人束手無策的時候,金陵老街黃記米行的黃掌櫃提出讓李恪去老街的明月齋給閻掌櫃當學徒混口飯吃算是條活路。


    黃掌櫃名為黃正軒,是一個富態的老頭,身著一件暗清色的駝絨長袍,許是上了年紀微微駝背加上總是帶著笑意顯得謙遜溫和,唯有那一雙玻璃球似的小眼睛透露著屬於生意人的精明。黃掌櫃同小李恪交流過,他喜愛這個讀過幾年之乎者也的少年郎,殷勤的帶他去老街的澡堂洗去一身的汙垢並將家裏的舊衣服贈與李恪。


    “明月齋的閻掌櫃是一個怪人”李恪聽黃掌櫃這麽說心裏禁不住地有些忐忑卻也硬著頭皮緊跟在黃掌櫃身後向明月齋走去。


    明月齋向來是夜裏開門做生意的,老金陵人都知道。黃掌櫃是掐著傍晚的點去的,他早已和閻掌櫃打過招呼。


    此時夕陽紅的正是彩豔,二人拉長的身影映在明月齋的外牆上,明月齋門前的兩個大紅布燈籠已氣派的亮著,借著這亮光,李恪悄悄地打量著這間古樸的老店。


    這是一個溫婉有致的南方建築,雕著花的木門顯得大方氣派,屋簷宛如一道虹勾勒出完美的弧線,簷角靜靜的臥著四方瑞獸甚是傳神,老楠木招牌上“明月齋”三字入木三分不置可否是出自哪位大家之手,李恪對這個當鋪有了些興趣,不自覺跟著念出大紅布燈籠上的字“世上長清風,人間多明月”。


    “這孩子識字?”忽然明月齋的店門打開,裏麵走出一個幹瘦,穿著青衫的老頭,眼神甚是犀利。黃掌櫃連忙介紹了李恪,特別是李恪讀過幾年私塾的經曆。


    閻掌櫃打量著眼前這個少年,隻見稚嫩清秀的臉盡力地掩飾著幾分怯意,閻掌櫃早年喪妻後再也沒有婚娶由此至今都沒有孩子,不由地更加喜愛小李恪,不苟言笑的臉上添了些笑意,眼神都要和善的多。“行了,這孩子我收了。”


    閻掌櫃輕撫著下巴上一撮山羊胡,招手讓李恪跟著他進明月齋去,絲毫沒有留黃掌櫃進去坐坐的意思。就在閻掌櫃身影要完全沒入明月齋的時候,他停住腳步說:“正軒啊,我明日就到府上叨擾,你可把東西給我準備好!”


    說完頭也沒回的走了進去。黃掌櫃富態的臉上不由地擠出些苦笑回道:“會的,會的。”說完,示意李恪趕緊進去之後便轉身離去,李恪目送黃掌櫃的身影消失在街角便走入了明月齋。就這樣,十一歲的李恪成了明月齋的小學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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