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來到上海前,褚韶華不隻一次的聽人說起過上海的美麗與繁華。當她真正踏上這片生機勃發的土地, 如同來到最適宜自己生長的土壤, 褚韶華平生誌向得以在這塊土地施展, 成長。


    在這個相信汗水的地方, 她終於能一展才幹。


    她是這麽喜歡這個可以讓理想肆意生長的城市。


    今日,褚韶華才算見識到這座有“東方巴黎”之稱的城市的另一麵。權力的媾和是這樣的赤果不帶半點遮掩,而她,是為權力媾和的見證與舉杯人。


    當她千伶百俐的說出那些吉祥祝福話, 心中未嚐沒有不適之感。


    待宴會結束,褚韶華原是要跟著聞知秋送張市長回家,因王局長與張市長剛做了姻親, 王局長主動送張市長,張市長無有不允, 令聞知秋褚韶華自便。


    張市長略有醉意,斯文麵孔微帶酡紅, 幾縷發絲垂落額際的遮去原本的嚴謹,張市長拍拍聞知秋的肩,給心腹鼓勁,“加油啊, 小夥子。”


    聞知秋體貼細致的扶張市長上車,看王局長張市長同車遠去, 張局長的手下那位眉眼清秀的年輕人請聞知秋褚韶華上車,送他二人回家。聞知秋望一眼月色,道, “你們自便,我和褚小姐想走一走。”


    諸人聞弦歌知雅意,自不會勉強,人家戀人說不定還有別的約會。


    走出燈火輝煌的國際飯店,聞知秋與褚韶華漫步在植滿櫻花樹的步行道,夜晚的路燈下,春櫻的美麗朦朧不清,偶一陣夜風拂過,便有無數花瓣委地。


    聞知秋的聲音是淡淡的輕柔,說出的話卻無比冷酷,“很多人的人生,就像這柔弱花瓣,經不起一陣微風。”


    褚韶華側頭望向聞知秋,聞知秋輕挽住她的手,問,“是不是很不習慣?”


    褚韶華生意場上如何練達,官場仍是稚嫩的,“你經常,嗯,這樣?”


    “什麽樣?”聞知秋眼中浮起些許笑意,“看人做交易,還是與人做交易?”


    “都有?”


    聞知秋道,“與你們經商沒什麽不同,各行各業都一樣。”


    “別把各行各業都拉下水。”褚韶華道,“我經商也不這樣。”


    “你拉來的每一個新客商,必然是以前別家的經銷商。你這裏的料子多賣一尺,便有人少賣一尺。你進一步,便有人差你一步。”聞知秋道,“商界聯姻更不稀奇。”


    “王局長那也叫——”聯姻?分明就是把閨女送給人糟蹋。


    “關外胡大帥為了鞏固與蒙古諸部關係,一樣把閨女嫁給蒙古王爺的傻兒子。”聞知秋隨口便是褚韶華不知道的新聞。


    褚韶華想到那位頗具紳士風度、有憐香惜玉美名的胡少帥,不禁無言。


    聞知秋道,“這就是成年人的生活。”


    這就是成年人的生活,並不完全是為了爭強爭勝,有時,隻是需要活下去,不願被微不足道的一陣小風吹落枝頭而已。


    我們無時無刻不在與同類戰鬥撕殺,或勝,或敗,此生不息,戰鬥不止。


    褚韶華默默行了一段路,方道,“我不想成為那樣的人。”


    “我也不想。”聞知秋握住她的手,“我確信我的人格還算幹淨。不論我坐在哪個位子,我盡了心,也盡了力,縱有些內疚之事,非不為,是力有不逮。”


    褚韶華想到什麽,莞爾一笑,如月破雲,光華滿天。褚韶華問,“你家人是不是都這麽喜歡自吹。”


    “哪裏是自吹,我這是事實陳述。”聞知秋學著王二力的口吻,“我這妹妹,倘是個男兒身,若生在前清,怕是狀元都考出來了。”


    褚韶華又是一陣笑。


    兩人走了一不短的一段路,這樣的飯局,並不是來吃東西,雖然褚韶華借照顧張市長的機會吃了不少,還是與聞知秋在路邊小店一人吃了一碗清湯餛飩。


    聞知秋叫車送褚韶華回家。


    經過蘇州河的外白渡橋時,褚韶華鬼使神差的看了眼蘇州河的河水。月色下仍是一片漆黑,偶有漁船上一二盞燈火明滅。


    兩人到家的時間並不晚,聞知秋讓出租車在外等侯,他送褚韶華進去。


    二人邁入客廳時就覺氣氛不對,王家兄弟麵對客廳落立玻璃門坐著,麵前兩杯茶水,未動分毫,看茶水未有水氣氤氳,應是早已冷卻。


    褚韶華的視線自王家兄弟臉上移開,劉嫂子從廚房出來,朝王家兄弟那裏使了個眼色,褚韶華道,“劉嫂子,你先回房休息吧。”


    劉嫂子上前接了褚韶華手裏的包,給她掛到衣架上,輕手輕腳的回了房。


    聞知秋想緩和氣氛,褚韶華已道,“表哥們怎麽了,可是有事?”


    王二力望向王大力,王大力向來直來直往,他道,“今天有個徐探長找到我們,他說,如果你問心無愧,請你以萱兒的名義發誓,你沒動家裏人下過手。如果你敢發,他過來三跪九叩,給你賠罪。”


    褚韶華瞳仁瞬間收縮,不動聲色的問,“你們要我發誓?”


    王大力大眼直視褚韶華的眼睛,道,“問心無愧,發個誓又如何?若我們冤了你,我也叩頭賠禮!”


    褚韶華站在燈光通明的客廳,什麽都沒說。聞知秋卻覺著褚韶華仿佛孤獨一人置身懸崖孤岸,她的眼睛看向王家兄弟,神思卻不知飄到何處。一時憂傷悲痛,一時恨意深重,這兩種不同的氣質最終化作一種悍然的決絕,如同出鞘利劍,一旦靠近,必為之所傷。


    褚韶華想,這些人知道什麽呢?他們來到上海,她供吃供喝,凡事無有半分不妥,這些人憑什麽站在她的家裏質問她!


    王氏兄弟的臉色愈發深沉,褚韶華渾身冷冽,聞知秋站在褚韶華麵前,對王氏兄弟道,“這件事,不妨問我。徐真肯定與你們說,我是第一次發現案發現場的人,也是我破壞了現場,對不對?”


    王大力“騰”的站起來,伸手去撥聞知秋,冷聲道,“你是什麽東西,我為什麽要問你!我就要韶華一句話!”


    聞知秋手腕巧妙一掃,拍開王大力的手。


    “你要我什麽話?”褚韶華終於開口,卻發現聲音喑啞,聞知秋推著褚韶華往外走,“我與兩位表兄說。”


    褚韶華一把推開聞知秋,“我的事幹嘛要你說!”


    “憑我是你的未婚夫!”聞知秋突然一聲怒吼,轉而與王家兄弟道,“二位的母親來上海,吃住皆在韶華這裏!不過四五天,衣裳便做了數百大洋!韶華對她,沒有半點虧待!你二位來到上海,韶華待你們如何,你們心下有數!如今因著別人幾句挑撥,你們就要質問自己的表妹,還要讓她用自己的骨肉發下毒誓!我想問一句,你們兩位如何張得開這個嘴!”


    聞知秋冷聲道,“這是韶華的家,我不希望在這裏談這個問題,也不希望當著她的麵說這件事!因為我知道體諒她,我心疼她!你們呢?”


    王氏兄弟原本滿心憤懣,被聞知秋一頓數落,心中漸生愧意。王二力別開頭道,“還得請你體諒我們,母親的事,我們一定要弄清楚。”


    聞知秋道,“那就與我走,我會告訴你們!”


    王氏兄弟與聞知秋往外走,褚韶華腳步微移,聞知秋立刻怒道,“你給我老老實實在家呆著!劉嫂!看好你家小姐,敢叫她出門一步,明天我打斷你的腿!”


    被吼出門的劉嫂子嚇的渾身一哆嗦,連忙上前扶住褚韶華。褚韶華頗是不忿,聞知秋不理她,帶王氏兄弟出門。


    聞知秋一路將王氏兄弟帶到自己家,聞太太驟然見王家兄弟,剛要打招呼,聞知秋已經將母親的話打斷,“我有事與他們說,媽你不必忙。”


    聞知秋直接上樓,三人在書房說話。


    聞知秋沒有任何寒暄,直接道,“想來,徐真已經同你們說的夠多了。”拉開書桌抽屜,聞知秋取出一張照片給王氏兄弟,那張照片上是個小小女孩,隻是幾點黑點染汙了照片。


    王家兄弟見到這照片都有不解,聞知秋問,“不知二位可認識這個孩子?”


    王二力道,“這是我家閨女,怎麽了?”


    “這是令母帶來的,與韶華說是她的女兒,那個叫萱姐兒的孩子。”聞知秋一句話,王家兄弟皆色變。聞知秋繼續道,“令母打探韶華的房產、收入,以及在上海的產業。”


    縱是疑心母親之死,兄弟二人都不禁因母親做的這些事羞愧,王二力道,“母親怎麽會……”


    “看到這張照片上麵的汙漬了嗎?韶華一眼就看出這不是她的骨肉,她當時吐了血,以為自己的孩子出了事。她心思縝密,未曾當場發作,然後聽到令母接下來的‘計劃’。”聞知秋不客氣道,“韶華承諾將娘家人都接到上海,令母決定要讓這個孩子充為萱姐兒,這樣就能跟著令妹令妹夫一家來上海享福。以後讓這個孩子嫁給令妹的兒子,姑舅做親。他們商量後,決定攪黃韶華的親事,因為,隻有韶華沒有兒子,那麽按照你們老家的規矩,以後家業自然要侄子承繼。那天我過去拜望嶽家人,令妹夫對我說,想娶韶華要四十萬在洋的聘禮。”


    “韶華試探他們,說要一同回家鄉接孩子。令母更有良策,打算隻要韶華一回老家立刻一幅迷藥送她,遠遠賣到山溝裏去,然後,他們就能到上海接收韶華的產業,這些錢,夠他們三輩子花的。”聞知秋道,“我也有女兒,我不會用我的女兒發誓!但,若我所說的有一字虛言,便叫我這一支無後而終。”


    聞知秋冷靜的問,“換做兩位,兩位要怎麽做?恭恭敬敬的把他們送回老家,然後讓他們一輩子用那個孩子的名義勒索韶華。韶華當然可以不受勒索,孩子會麵臨什麽樣的處境?”


    “但,就因為這個,就因為這個——”王大力雙拳緊握,兩眼通紅,哽咽的說不出話。


    “因為什麽?因為有人要拿我的骨肉勒索我,因為有人要算計我,打算把我一劑藥藥暈賣到他處,我就要對這人不客氣。這是不是不善良?”聞知秋淡淡反問,“你們不因有這樣的母親而羞愧嗎?”


    聞知秋一句話,便問的王家兄弟滿臉愧色。


    聞知秋譏誚道,“當然,也得有人說,人家就是想了想,什麽都沒來得及實施,怎麽就遭了惡報?如果你們二位遇到這樣的人這樣的事,可以等這種人實施後再尋補救之法,那你們二位肯定是比我善良的。但是,韶華不會冒這樣的風險,她不會拿孩子冒險,更不會拿自己冒險。”


    “她的嫡親兄長那幅模樣,她一直拿你們當她的親兄長一樣,你們這樣傷她的心。”聞知秋不掩指責,“你們當然可以說,那是你們的骨肉血親,你們這一生隻有這一個母親。母親再不好,小時候養你們長大,她再不堪,在外麵弄來的東西也有一口是喂到你們嘴裏的。恕我問一句,那麽,令母這些年傷過的人呢?害過的人呢?算他們倒黴?那麽,你們今天就不該來指責別人,行惡的人,早晚會遇到她不可招惹之人!如果你們知道母親是這樣的人,為什麽不管好她?當然,你們可以說沒留意,沒留心,她自己來的。你們自己都管不好自己的母親,來這裏責怪別人?”


    “你們有什麽立場,責怪別人怎麽沒順著你們母親的意思叫你們母親害了性命,還是沒順她意讓她得些錢財,沒讓她像吸血蟲一樣附在別人身上吸血!”聞知秋冷冷道,“我自己的人出事,我從不怪別人,怪也怪自己沒把他教好!”


    “你們母親養你們長大,韶華對你們是不是全無好處?她這樣的熱心腸,最恨不勞而獲、心腸惡毒之人,你們在家鄉,有沒有與她守望互助?你們來上海,她有沒有盡心幫忙,你們以為段浩那樣的小老板來到上海,無人幫忙引薦便真的能如魚得水?潘家當然有幫忙,這裏麵有沒有韶華穿針引線,她看的是誰的麵子,難道是段浩的麵子?他的麵子有這麽大!”聞知秋道,“她是看你們的麵子,這是看不見的人情交易,她這裏幫段浩一把,以後段浩自然會對你們重用!”


    “你們讓她顏麵全無,讓她一番心血化作笑話。當然,這都是為了你們的母親、妹妹、妹夫,如果你們覺得值,那應該是很值得的。”聞知秋望向王家兄弟複雜矛盾的神色,淡淡道,“我希望再過二十年,你們仍會作這般想。”


    作者有話要說:  ps:晚安~~~~~~~~~~~~~~祝大家新年快樂,平安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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