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雙搬來輕便的跨床安放的簡易餐桌,阿芒靈巧的把早餐擺上, 聞知秋在提著玻璃壺倒溫水, 褚韶華已經恢複精神, 眼中仍帶著喜悅, 心情很好的說,“不用這樣,又不是生病。我出去吃一樣,隻要休息幾天就沒事了。”


    聞知秋對著阿雙阿芒微微頜首, 兩人安排好早餐拿著托盤退了出去。聞知秋把一杯溫水放在褚韶華手邊,“溫大夫家是祖傳的中醫底子,後來又到英國讀的西醫, 聽溫大夫的沒錯。剛剛險把我嚇死,也怪我, 一直沒察覺。”說著,眼神已情不自禁的落到褚韶華蓋著的小腹的位置。仿佛已透過層層阻隔, 看到那個還在母體中的血脈生命。


    聞知秋把水倒好,拉過椅子坐在一畔,把筷子遞過去。褚韶華接過筷子,覺著聞知秋的話好笑, “我都沒覺出來,你能覺出什麽。”


    聞知秋笑問, “有沒有什麽感覺?還想吐嗎?”


    “就剛剛那一陣。”


    “剛才是廚房的熏魚,你往常最愛吃的。我其實一點味道都沒聞到,你這鼻子可真靈, 在客廳就能聞見。”聞知秋想到當初田氏懷胎時也是各種不適,口味兒會發生極大變化,問褚韶華,“想吃什麽,有沒有特別想吃的東西。”


    看到白瓷小碗裏盛放的淺青色的漬青梅,嘴巴裏的口水立刻如決堤般爭先恐後的泛濫開來,褚韶華從不是貪吃的性子,此時卻忍不住先夾了個漬青梅,放在嘴裏,忽又覺不好吃,蜂蜜放的多了,太甜。倒是米醋拌菜心聞著很開胃,菜心清爽中帶著淡淡的蔬菜的微苦,回味中還有些回甘,米醋又極開胃,褚韶華點頭,“這個就很好。”


    褚韶華平時的飯量便不小,這一次不知為什麽,非常餓,幾碟小菜大半都進了她的肚子,先時喝了一杯熱牛奶,還是把一碗紅豆黑米粥都喝光了。聞知秋眼中是溫和的關心,“要不要再吃點?”


    褚韶華用清水漱口,擦擦嘴角,露出個吃飽後愜意舒透的模樣,打個嗬欠,像一隻舒服慵懶的貓,往被子裏一鑽,“飽了,我得睡會兒,我怎麽這麽困。”說話間就覺眼睛發殤,困倦極了,仿佛周公正在向她招手。


    “睡吧。”聞知秋坐在床邊,給她掖好被角。


    褚韶華幾乎片刻睡熟,臉上已經有微微的血色,嘴唇有點上翹,肯定是睡的很踏實吧。或者,還有孕育小生命的喜悅。肯定是的,聞知秋也是同樣的喜悅,雖然仍是擔心,韶華還這麽瘦,應該把身體養胖些再懷孕比較好。可平時又那樣的忙,應該是結婚後很快就有了,那時誰都不知道,又是最忙的時候,不然,不會這樣危險。


    這樣的容易疲倦,吃的也更多,想吃糖,甜的東西,是孩子在迫不及待的向母親發出想要吸收營養的迅號吧。


    初為人父時,聞知秋也不算太年輕,那時的心情也是既期待又喜悅,可那時田氏更願意在娘家休養安胎,聞知秋不可能總是去嶽家住著,但回憶起那時的喜悅心情,與現在是無二的。隻是,現在難免又多了些心疼。韶華你肯定盼這個孩子很久了吧,我也是。


    輕輕在妻子額間覆上一吻,聞知秋起身,輕手輕腳的出去,讓阿雙阿芒進去收拾。要輕一點,別吵到韶華。


    聞太太把雅英的書包交給錢嫂子,讓錢嫂子陪雅英去上學,司機小劉已經準備好。聞知秋摸摸閨女的頭,因為即將有第二個孩子,聞知秋想到閨女小時候的一些事,更加溫柔的叮囑,“去吧。要做姐姐了,得更懂事啊。”


    聞雅英彎了彎嘴角,“爸爸,祖母,我上學去了。”


    待聞雅英去上學,聞太太關切的問,“怎麽樣,韶華早飯吃了多少?可還覺著對口味兒。”


    “吃了很多,菜幾乎都是韶華吃的,粥也喝完了。”聞知秋說著露出笑意,“胃口比以前還好,吃了就想睡,說困,闔眼片刻就睡熟了。”


    聞太太又念了一回佛,雙手合什朝東方拜了拜,經驗豐富的說,“有了身孕就是這樣,要說困,那是片刻功夫都等不了的。吃的多才好,說明胃口好。非得吃得多才能補身子,韶華太瘦了,我讓玉嫂去買老母雞了,今天燉雞湯。”見阿雙阿芒收拾餐具出來,聞太太過去瞧,見漬青梅剩下很多,問兒子,“不喜歡吃酸的嗎?”


    “說是太甜了,吃著有些絮。”聞知秋不能理解孕婦的胃口,“剛剛可是連吃了十幾塊巧克力,也沒說甜,怎麽這又說太甜了?懷孕時胃口可真奇怪。”


    “你知道什麽,懷孕就是這樣。”聞太太笑彎了的眼睛周圍,絲絲皺紋如菊花綻放,她悄悄同兒子說,“老話說的好,酸兒辣女,我看你媳婦這胎像個兒子。”


    聞知秋好笑,“媽,你先別說這話,倒叫韶華心裏有負擔。兒女都一樣,說不定她更喜歡女兒。”


    “我知道我知道,我也就跟你說。我也喜歡女孩兒,先生個兒子,再生閨女是一樣的。”聞太太擺擺手,對兒子道,“你去上班吧,我得操持操持,可得給韶華好生補補身子,她是太累了。算著應該是年前的日子,興許就是你們成親後不久有的。正趕上過年,我都忙的吃了好幾幅補藥,她隻有比我更忙的,也沒留心。菩薩保佑,等你媳婦這胎坐穩了,我得去廟裏給菩薩燒香,好好添些香油錢。”


    聞太太絮叨著就去廚房忙碌。


    程輝幾人過來上班時,褚韶華還在睡覺,聞太太讓程輝看著安排工作,先不要打擾褚韶華,讓她好好休息。能辦的事先去辦,辦不了的等褚韶華醒了再做交待。


    這次的懷孕令褚韶華感覺到異常的疲倦,她非常的累,連溫大夫開的藥都是在醒來的空當喝的。聞太太打電話把這症狀同溫大夫說了說,溫大夫見多識廣,寬慰聞太太,“您隻管放心,母體休息好,孩子會更健康。如果困,隻管睡。想吃什麽就吃什麽,隻要不是單子上特別備注的,不用忌口。讓少奶奶保持好心情,比什麽都重要。”


    聞太太思量著,總是睡覺,應該心情不錯。


    可總是睡覺,也不全都是好夢。褚韶華會夢到第一次懷孕時的事,會夢到她的第一個孩子,那個叫萱的女兒。夢中她離開陳家時,陳太太對她說“韶華,如果你想,可以去看看萱兒”,她麵無表情的說“不必”。然後,她坐著騾車離開,坑坑窪窪的鄉間土路兩畔是即將成熟的玉米田,一塊又一塊,連綿不斷。她總是能聽到身後有個小小的聲音在喊“媽媽,媽媽”。


    這記憶一遍又一遍的在她的夢中回溯。


    她看到舊時的自己坐在騾車上筆直著脊背離開的背影,她離開了家鄉,也離開了自己的骨肉。


    在夢的虛空之中,她仿佛被一種無形之力禁錮在地,胸膛被空刃剖開,心肝被無形之手拿走。她看著空蕩蕩的胸膛,站了起來。


    前方並不是繁花盛景,她想回頭。回身後望時,卻看到自己的家鄉與親人,他們在那片貧瘠的土地上捧著她還在跳動的的心與肝向她微笑,仿佛在說,回頭,我們就還給你。


    她隻覺作嘔。


    她轉過身,裹好傷,如同那個舊時的坐在騾車中的自己,永遠離開。


    褚韶華有著鋼鐵般的意誌力,她在夢裏一遍又一遍的對自己說,過去的事,不必再想,不必再提!


    她現在過的很好,不需要那些舊回憶!


    現在,她已經有新的家庭,她的胸膛會長出新的心肝,被人扒開的舊傷終會痊愈。隻要時間夠久,我會忘記那些傷痛與過去,我的眼睛,永遠隻會向前,向前。


    我不會一遍又一遍重溫過去的傷痛,我也不願再見到過去的人,如果你們出現,那很好,你們隻能客死他鄉。如果你們不再出現,我當生命中從沒有過你們。


    那些過去讓人貪戀的溫柔與溫情,愛與被愛,那些想起來就美好的讓人心裏發疼的時光。我已經不想再回味這些,甜蜜的回憶隻能讓我更加疼痛。


    對我好的人,對我壞的人,愛我的人,與我愛過的人,我都不會再回憶。


    你們對我一心一意,你們愛我依戀我,就這樣把你們忘記,我是個無情的人吧?


    對,我就是這樣的人。


    她也會夢到蘇州河裏浸泡著的血緣親人,夢到死在王局長侄子車輪下的宋舅媽,那車飛速而來,宋舅媽站在道路中間,急忙撲向她,宋舅媽要躲開那輛車。她沒有片刻猶豫,在宋舅媽撲到她身上時,伸手在宋舅媽的腰上狠狠一推,宋舅媽踉蹌的向路中央跌過去,她做出一個要抓住她的焦急神色與動作,實際上那隻是偽裝。宋舅媽整個人被狂飆而來的汽車撞飛出去,骨頭碎裂的聲音,人群大呼的聲音,還有宋舅媽被遠遠撞出去重重落地的聲音,鮮血從她的身體裏迅速的流溢出來,染紅石灰地麵……那雙死不瞑目的雙眼在死死的盯著她。


    快意!


    褚韶華夢中都覺快意!


    當這些人伸著被河水泡的腫脹發白的手臂,從冰涼的河水爬上岸,初春冰冷的水在河岸流下濃重的水漬,他們在夾竹桃畔抬起濕漉漉的頭,眼睛裏隻有白色的眼白,緩慢堅定的挪動四肢,向她爬來,抓上她的腳,攀上她的腿,要拉她下河。宋舅媽斷裂的身軀從石灰地麵嘎吱嘎吱的站了起來,頭是歪著的,被撞斷了,怎麽都抬不起來,隻有繼續歪垂在肩頭,那雙眼睛是垂死的顏色,像洇入地上的暗紅的血。


    褚韶華胸中萬千殺意噴薄而出,幻化為手中一柄深色長刀,她用盡全身力氣將刀揚起,刀鋒在血色的月亮下閃過鋒銳的殺意,落下時帶著疾速的殘影,一刀斬下,亡魂慘叫,哀嚎,掙紮,痛哭,哀求。


    褚韶華不為所動。


    血色的月光中,她冰冷的側臉如同殺神在世,再一刀斬下,亡魂破碎,煙消雲散。


    濃重的黑暗像被一隻光明的手堅定的拉開一線帷幕,光透了進來,黑暗如潮水般退去,四周的荒涼轉眼便鮮花滿坡,果實垂枝。褚韶華站在明亮溫暖的光線中,她伸出手,堅定的從樹上摘了一顆最大最飽滿的果實。


    這是我應得的。


    褚韶華在夢裏對自己說。


    作者有話要說:  ps: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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