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海的歌舞升平、喧囂繁華背後,這是並不平靜的一年。


    聞田兩家的事暫可不提, 田家堅稱自己冤枉, 幾乎人人化身祥林嫂,隻要有機會, 必要表訴一聲自家清白。鄭家太太因有田四這樣倒黴的兒媳婦,不得不出麵,帶了禮物過來聞家探望聞少奶奶。畢竟, 聞知秋現在是警察局長,哪怕現在的警局不是以往王胖子在時的無法無天,這也是上海治安的實權部門。何況, 有前任王胖子比著,聞知秋就任警察局長後簡直是好評如潮。


    而且, 聞知秋於坊間一向名聲不錯。


    尤其近來,褚聞二人頗有出頭露麵的時候,輿論的評價也都極盡善意。


    自家兒媳不知道是不是腦子被驢踢了,還是失心瘋,竟然跟這樣的陰私歹毒事沾上關連。盡管田四在家百般表白, 自己一定與這事無關,都是賈小姐嫉恨王局長之事才收買下人害聞少奶奶。


    這話倒也有理。


    可鄭太太仍是極為惱怒,那姓賈的是什麽東西,闔城都知道的命硬。跟了王局長,王局長死了。又去跟張市長,張市長身敗名裂。這樣的人,不同她遠遠的, 你倒還與她有來有往。你要是不跟這樣的賤人來往,能沾上這樣的事!


    何況,這樣的賤人,還做你娘家大哥的外室,你就不勸一勸!


    當然,田四巧舌如簧,自然說勸了又勸。


    可鄭太太也不是傻子,尤其鄭家千金被蜈蚣咬傷受到驚嚇流產的事,這是去年的事了,鄭家不可能大肆張揚,鄭家人自己說起來,無非就是惋惜一二,畢竟鄭小姐又有了身孕,讓她千萬小心。這樣的事,你拿出去到你哥外室去說,然後,人家田少奶奶就被你田家下人放的大蜈蚣咬傷,你說你跟這事無幹!


    鄭太太隻要想起此節,就氣的心口不適。


    在家再如何發作田四,聞家那裏不能不給個交待。鄭太太跟丈夫商量後,當天就備好厚禮,這禮卻也不能太厚,不然倒顯得跟自家心虛似的。可也不能太薄,薄了顯不出心意來。


    看望病人都要上午過去才好,鄭太太到的也很早。隻是,饒是鄭太太見到褚韶華的時候,也不知該怎麽說。說她家兒媳與此事無關,人聞家信嗎?


    聞局長任秘書長之前,田家以愛女下嫁,在上海就挺有名氣。先前大家看他都是田家的乘龍快婿,待田老爺一死,田家光景不如以前,聞先生在市政廳升了秘書長,人們就都說田老爺眼光好了。如今看來,田老爺的確眼光一流,隻是縱鄭太太也得為仙逝的田親家感慨一句:子不肖父啊!


    縱田老爺再如何神機妙算,也架不住兒女不爭氣。


    看到聞少奶奶,再想想自家那隻會添亂的兒媳婦,鄭太太真是後悔,什麽名門不名門的,當初真是寧可給兒子娶個老實本分的,也不能惹出這些亂子來。


    鄭太太是位細聲細氣的富商太太,進屋就聞到了淡淡的藥香,先問候過褚韶華,讓褚韶華保重身體,又介紹了幾位上海名醫,之後欲言又止,方歉意萬分的說,“我在家問了老三媳婦(田四),她跟我哭了半日,說與賈小姐的事無關。如果您有什麽話,請告訴我。我也是做母親做祖母的人,如果我家裏有這樣歹毒的人,您告訴我,是救了我家。您一定保重身體,萬事以身體為要。”鄭太太與褚韶華無冤無仇,往日間在報紙上看到褚韶華的新聞,還會說一兩句“聞局長好眼光”的話。如今見褚韶華麵色蒼白,自己閨女就是這樣流產的,不禁想到舊事,滴下淚來。


    褚韶華看邊兒上阿雙一眼,“小雙,把昨天警局記錄拿過來吧。”


    褚韶華的臥室裏有一個小書架,就放在書架上,阿雙取出一個年皮袋遞給鄭太太。褚韶華道,“我想,這事與你們鄭家無關。往常咱們見麵,都是有說有笑。我一向不喜歡田家,可如果不是他們下這樣的毒手,我也懶得同他們計較。您是個明理的人,這份記錄也沒辦法給田四定罪,我也不會去同她打官司。你剛剛的意思,大概是願意了解一下她真正的為人。您帶回去看吧。”


    鄭太太握緊手裏的牛皮袋,心下已經明白,此事怕真的與田四脫不開幹係的!鄭太太勉強笑了笑,“您好好休養。”


    褚韶華微微頜首,阿芒送鄭太太出去。


    褚韶華不會把這次的事發酵為公共事件,聞知秋在政界不是沒有政敵,不論田大還是田四,沒有確實證據,還是聞知秋的大舅兄小姨妹,太容易為人所乘。


    可是,她也不需要證據!


    隻要我確信你們參與過謀害我孩子的事,如果我的孩子沒事,你們也可以活著。如果我的孩子但有萬一,你們就得償命!


    田四以為詭言巧辯就沒事了,鄭家你也不用來給我送禮,我相信你家不會做出這樣的蠢事,畢竟,不論是我還是聞先生都同你們無冤無仇,可如果你們繼續留著田四,這對我來說並不是友好的表達。


    鄭太太告辭,褚韶華闔眼休息,繼續聽阿雙念文先生的小說。


    人是一種最複雜最有彈性的生命,蠢貨如賈小姐田四之流,智者亦有文先生這樣冷靜客觀的人物存在。


    鄭太太在路上就從牛皮袋中取出警局的審訊記錄來,看過之後氣的渾身發抖,恨恨的在座位上一摔,這是娶了什麽個東西!


    像是圈內人對田家此事的評價一般:壞不要緊,你怎麽壞得這麽低端!


    鄭太太當初答應婚事,一則是田家雖不如以往,卻是有幾門好親戚,也還成。二則就是看中田四聰明乖巧,說話做事還算能幹。


    如今鄭太太方知打了眼,有些人,瞧著能幹,卻沒能幹到正路上,做的盡是這些鬼祟陰毒事!人一旦走歪了路,長歪了心,再有些心機,為害卻是更大。


    何況,田四這算能幹嗎?


    敢做就別叫人查出來,叫人三查兩查直接逮到警察局去!還敢到她跟前哭訴無辜清白,說不得在她眼裏全天下人都是傻子,就她一個聰明智慧的!


    這個蠢物!


    鄭太太妝容精致的臉上浮現一抹憤恨,拳頭緊捏,害人家懷孕的妻子,這樣的狠毒,她真敢下手!


    鄭太太是絕對不敢要這樣兒媳的,還是那句話,寧可給兒子娶個無能無才安安穩穩的,她也不敢再留田四。聞家不過留下一個田家下人,結果,聞少奶奶就被害了。鄭家可有好幾個田四陪嫁的下人,萬一哪個姓鄭的得罪了她,她還不把鄭家全都害了!


    再說,聞少奶奶還在養胎,聞家難道會饒了她!


    你再跟人家是親戚,你敢害人家媳婦孩子,你這就是結的死仇!


    究竟什麽樣的深仇大恨,你要下這樣的毒手啊!


    你就看不慣人家聞少奶奶過的好,還是人家聞局長就是不要你!


    想到田四竟還對自己姐夫起過心思,饒是現在年代開放了,鄭太太心裏也覺著一陣陣惡心!鄭太太倒是並不認為聞局長與田四有什麽,就憑田四這些手段,倘聞局長真對她有意,她早就纏得聞局長不能放手了。


    這麽恨人家聞少奶奶,說不得就是因聞局長跟聞少奶奶恩愛!她瞧著眼氣!


    鄭太太心說,你笨、蠢、無能,都沒關係,可是,你不能這樣歹毒。


    鄭家堅決要離婚,鄭三倒是有些舍不得,鄭老爺又不止鄭三一個兒子,直接同他說,“如果你願意與她過,從此,你不再是我的兒子。”


    他鄭家並不懼怕聞家,事實上,聞知秋不說一聲就把田四抓進警局,鄭老爺先前還有些生氣。如今見到這一份審訊資料,鄭老爺再不肯留著田四,一家之人,小過小錯都無妨,心性一旦壞了,影響子孫後代不說,也有害陰功陰德。


    等閑沒仇沒怨,就因心裏嫉恨,便去害人家懷孕的妻子,不要說田四害的是局長夫人,她就是害個別的無權無勢的懷孕婦人,鄭家知道也不能留她。


    太毒了。


    田家與鄭家這場離婚官司也沒大鬧,鄭家畢竟是要臉麵的人家,田四陪嫁一應帶走,鄭家也不要她的,孩子得留下。兩家分割清楚後,鄭家田家一起登報離婚消息,隻說性情不合,從此便一別兩寬,各生歡喜吧。


    今年的離婚消息格外多,鄭田兩家離婚後,又有一則離婚啟示登在上海報刊,是餘錦鶴大詩人與章婉的離婚消息。


    褚韶華的肚子已經很大了,她回國後也一直同章婉有聯係,餘大詩人先是在紐約哥倫比亞大學,後來就轉去了英國劍橋。章婉沒有與他一起去,而是留在紐約,褚韶華去年回國,章婉則是進入哥倫比亞讀金融。回國後兩人的書信來往速度變慢,主要是遠洋信件時間較長。


    褚韶華打電話打到章府,是章太太接的。褚韶華因與章婉關係不錯,回家後同章家也有往來。褚韶華直接問了,“章婉和餘先生離婚了嗎?”


    章太太歎氣,“少奶奶也看到新聞了。”


    “您歎什麽氣呀,我雖見餘詩人見的不多,就看他那副自命才子的輕薄相,也配不上章婉。”褚韶華不掩對餘詩人的鄙薄,問,“章婉回國了嗎?”


    “沒有,他們在國外就說好離婚的事。小婉已經簽字,托我們代為處理她在餘家的嫁妝。”


    “理當如此。待小婉回國,有的是青年才俊介紹給她,您也不必為她可惜。負心多是讀書人,尤其是這種寫詩做詞的,不知是腦子有病還是眼睛不好使,要不就是命裏帶賤,配不得好女子。”褚韶華一連串的話下來,倒把章太太逗笑了。


    章太太笑,“給你一說,我就寬心了。小婉年紀也不大,留學回來再尋好姻緣吧。”


    “肯定會的。”


    章太太主要是一對比褚韶華,心就寬了。褚韶華是舉上海皆知的出身平平全靠自身,人家現在過的也不比人差。章太太問褚韶華產期,“我算著就在這個月了。”


    “是啊,這幾天我都不敢出門,在家悶的慌,隻得看書解悶兒了。”


    “現在不好過去擾你,我們一去,你必得分神招待我們,就等你的好消息,到時再去陪你解悶兒。”


    兩人說笑幾句。


    褚韶華原該是八月底的日子,一直到九月初還沒生產跡象,褚韶華直說,“這孩子定是個慢性子,看這不著急不著慌的。”


    聞太太給菩薩上了香,對著菩薩拜了三拜,回頭笑道,“這是等時辰哪。人降生都有時辰,時辰不到不能下生。”


    一直到過了重陽,九月中,褚韶華才發動,從早上覺著不好,到孩子落地,沒耽擱吃中午飯。


    褚韶華懷孕時心境一直很平穩,可到底心裏記掛,孩子落地後,褚韶華整個人像從水裏撈出來一般,她對身體分裂生產的劇痛仿佛沒有感覺,先問,“孩子怎麽樣?”


    接生婆拍兩下屁股,才傳來孩子細弱的哭聲,連忙給主家報喜,“太太、奶奶,是位小少爺。”


    這個孩子,不是非常健壯,盡管褚韶華在妊娠期從沒有委屈過自己,各種補品都在遵醫囑服用,但,先期因勞累太過有先兆性流產的跡象,後來又在月份尚淺時被毒蜈蚣咬了一口,縱使褚韶華意誌堅定,要說完全沒影響也不可能。


    好在,會哭會吃奶,褚韶華鬆口氣。


    可接下來,到第三天都依舊沒有睜開眼睛。


    褚韶華的第一個孩子當天就睜開眼睛的,聽說有些晚的,兩三天也會睜開眼睛,這個孩子,眼睛一直沒動靜。醒了就閉著眼睛哭一會兒,吃飽就接著睡。


    溫大夫也診不出什麽異常,經親戚介紹,換了兩個大夫,也看不出哪裏不妥來。溫大夫按一天三頓飯的節奏給菩薩上香,褚韶華這樣強勢堅定的性情,都忍不住擔憂。


    好在,她穩得住。


    哪怕孩子有什麽不妥,她也有辦法讓孩子衣食無憂!


    隻是在六族嬸過來嘀嘀咕咕的說是不是這家裏風水不好,要不要先過繼一個男孩兒在膝下,這在民間也有說法,叫借子壓子。


    一般容易流產或是沒有身孕的婦人,喜歡抱養個孩子,之後再懷孕,孩子一般會平安無事。


    這種事,說不上有什麽科學依據,但就此成功的案例不少。


    隻是,人家一般都是抱養個小女孩兒也就是了,從沒聽說過繼男孩兒的。而且,六族嬸毛遂自薦自家孫子來給聞知秋做長子!把褚韶華氣的不輕,直接令阿芒把六族嬸打了出去!


    直待第七天,孩子才睜開眼睛。


    褚韶華向來不信神佛的人,看到這孩子明亮清澈的一雙眼睛時,也忍不住眼睛一酸,流下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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