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韶的周歲宴之前,孫先生一行到達上海, 方將軍內心對孫先生的三民主義, 還是以上海主人之姿宴請孫先生一行,畢竟, 孫先生是要北上共商國事,方將軍與如今在北京任總理的何先生、還有關外胡大帥、西北馬將軍都交情一般,不過, 他畢竟屬北洋係,還是要給何總理這位北洋元老一些麵子的。


    盡管何總理如今不過是傀儡,都知道他的軍隊早就打光了, 現下不過是被胡大帥馬將軍推舉出來做個牌坊。


    方將軍還邀請了與國民黨關係親密的上海名流嚴先生做陪,他沒有女眷在身邊, 原想請嚴太太相陪孫夫人,可嚴太太還是小腳老太,羞於見人的舊式婦人,方將軍想到褚韶華提及孫夫人美國大學畢業的洋派人物,這倆人在一起估計想聊天都沒話題。


    這倒沒什麽, 可以瞎客套嘛。


    於是,方將軍請嚴先生攜夫人同往。


    嚴先生為太太推辭了這趟差使,言及夫人生性羞怯,不能交際。


    聞氏夫婦並不在方將軍的做陪名單之列,嚴先生不過閑散名流,聞氏夫婦則有著強烈的野心。盡管這對夫婦在人品與才能上都令方將軍另眼相看,但是, 方將軍也相信,如果有朝一日他老方退出上海,這對夫婦立刻就會為新的上海灘的主人效力。


    隻是,轉念一想,如今軍閥混戰,不隻聞氏夫婦如此,誰不如此呢?真正有骨氣不食周粟的,也不過伯夷叔齊二人。


    好在,如今上海尚是他老方當家,憑這對夫婦的聰明,自然是要為他的盡心的。何況,廣州見我待他夫婦二人甚近,怕也不敢輕易信他們。


    方將軍便令手下給聞家下了帖子。


    這是一次比較私人的宴請,孫先生並沒有大作排場,方將軍這裏也隻請與廣州關係不錯的二三人做陪,餘者便是他軍中心腹武官。


    女眷中孫先生一行隻有孫夫人汪夫人兩位,褚韶華與這兩位夫人交情不錯,在褚韶華的建議下,還請了宋小姐一起過來。


    宴會有專業的廚師準備,褚韶華並沒有提前過來,這次方將軍請他夫婦二人做陪,其實有些微妙,方將軍還親自問過褚韶華與廣州政府交好的事,這位逢人便笑的將軍頗有心計,他可不是隨便問問。褚韶華坦蕩回答,並無隱瞞,隻是如今孫先生一行來滬,席家原想設宴以待,卻是被孫先生身邊的季先生婉拒了,隻說行程緊張,不想多耽擱。


    方將軍明知他夫婦二人與廣州交情不錯,還請他二人赴宴,往好裏想是方將軍想請幾位與廣州熟悉的人做陪客,往壞裏想,不知是否這位笑麵將軍又多心了。


    故,夫婦二人都很謹慎。


    褚韶華穿一身墨綠色法蘭絨旗袍,聞知秋則是身著警察局長的製服,方將軍笑著打趣,“知秋你是洋派人士,如今已經下班了,怎麽還穿製服。不知道的還以為我找你警察局長公幹哪。”


    聞知秋敬過軍禮,很恭敬的回答,“聽內子說孫先生是因公事北上,既是公事,我想各盡其職,還是穿公務製服。”


    在方將軍眼裏,這就是知道本分的意思,滿意的說,“想得多了,咱們就是隨便吃個飯,招呼一下孫先生。他路過這裏,不好不見一見。”


    褚韶華笑,“是啊,方叔你當盡地主之誼。”


    地主之誼。


    方將軍大悅,哈哈大笑,“就是這麽個意思。”


    聞知秋心說,我妻子這口才,倘是做官,必是一把好手。


    當天的宴會很豐盛,空氣中隱約浮動的是水仙與玫瑰的香氣,氣氛也很愉快。褚韶華在夫人群裏說話,孫夫人能見到小妹,汪夫人的性子與褚韶華很合拍,彼此相談甚歡。


    在明天,孫先生就要登船北上,所以,今日一見,就要分別。


    褚韶華說起廣州創辦軍校的事,褚韶華笑道,“我以前聽一位長輩說起過,當年袁先生有感於國內軍隊教育不足,在天津開辦講武堂。接著有雲南講武堂,關外奉天講武堂,連我這樣不懂打仗的人都聽過的名聲。我聽說廣州開辦軍校,想到留學時聽到的美國西點軍校,德國柏林軍事學院、日本陸軍士官學校,都是舉世聞名的軍事學校。我不懂這些,隻是覺著學校是人才的搖籃,不論哪裏開辦學校,我都由衷高興。”


    宋小姐手中香檳輕晃,笑道,“聞姐姐你還說不懂,隨口都是有名軍校。”


    “也隻知道個名兒。方叔叔以前在日本陸軍士官學校留學,我聽他說起過。”褚韶華也不掩與方將軍的親近,問,“現在廣州軍校是誰任校長?”


    汪夫人笑,“是蔣先生,現在得說是蔣校長了。”


    褚韶華心下讚歎,蔣先生必是極受孫先生重用的,話中卻不提蔣先生,而是同宋小姐說,“他們夫妻長駐廣州,以後咱們想見蔣太太就不容易了。”


    宋小姐不論出身、學識、眼界、見識,與蔣太太都不是一路人,她也不認為聞太太褚韶華會真的欣賞喜歡蔣太太,不過,社交場上的寒暄大家都懂,宋小姐也便說,“是啊。我倒還容易,你就不容易了。”


    汪夫人吃了一小塊黃油蛋糕,抿口檸檬水說,“前些日子上海打仗,我還為你擔心來著。”


    “在上海誰不擔心呢?一打仗,我這心裏就心驚肉跳的。後來方叔叔進城,手下兵士無一擾民之事,一切都如先前一般,我們都說上海是塊寶地,心裏都很感激方叔叔。”褚韶華正色道,“不然,先不說咱們這些住在上海的老百姓,就是上海的建築房屋,一顆炸彈來就能房倒屋毀,可是要重建不知要費多少時間。這還隻是錢的事,若是再有無辜者傷亡,就是有再多的錢也買不回活著的生命。”


    大家都不禁點頭。


    哪怕廣州與方將軍分屬不同的派係軍閥,可是,在戰後安民的事情上,大家都有著共同的認知。


    然後,褚韶華又說起方將軍對陸督軍家眷的照顧,言語中亦不吝讚美方將軍的仁慈胸懷。公允的說,雖褚韶華有些誇張,可方將軍在上海的確未曾擾民,頗有值得稱頌之事。


    讓褚韶華有些意外的是,孫夫人也是極擅言辭之人,今晚的話卻很少,偶爾還會向孫先生那裏投去擔憂的一眼。


    這場宴會持續約一個半小時,待宴會結束,方將軍親送孫先生,褚韶華也與汪夫人說著告別的話,不知是不是燈光的原因,孫先生的臉色帶著疲倦與蒼白,褚韶華的視線落在孫先生的唇上,血色淺淡,褚韶華突然有些不好的預感,她的直覺是:


    難道孫先生的身體不大好?


    送走孫氏一行,聞氏夫婦也向方將軍辭行。


    出了將軍府,法國梧桐的葉片落在地上厚厚一層,汽車的車輪軋出清脆的葉片碎裂的聲音,半明半暗的路燈與汽車白熾的車燈交匯,車窗外傳來深秋的風聲。


    褚韶華臉色凝重憂慮,如果孫先生的身體當真敗壞到讓孫夫人擔憂的地步,廣州局勢必要生變。這個時候,褚韶華才想到一事,好像從未聽說過孫先生兒子的消息。


    有孫先生這樣一個偉人爹,孫公子當然不可能是無名之輩,隻是,褚韶華真的沒留意過。孫先生身邊有著天人之姿的英俊青年汪先生,同盟會的元老胡先生,還有今天方將軍特別請來的與國民黨交好的遊仙散人一般的嚴先生,如今在廣州任軍校校長、深受孫先生信任的年富立強的蔣先生。


    孫公子?


    還真沒留心。


    到家的時間已經九點鍾,聞太太哄著小聞韶先睡覺了。阿雙阿芒接過夫妻二人的厚外套,玉嫂問二人可要用一些宵夜,廚下有備著紅棗蓮子粥和小湯包。雖然去將軍府前用過一些吃食,現在也有些餓了。褚韶華吃著宵夜問兒子和婆婆什麽時候休息的,晚上吃了些什麽,待用過宵夜,夫妻二人也便回臥室洗漱休息了。


    靠在床上要睡覺時,褚韶華方問起孫先生是不是臉色不大好的事。


    聞知秋一向心思細致,他掀起被子一角上床,也說,“我瞧著似有些病容,談吐倒依舊興致很高。”


    “孫夫人很擔心,擔心到有些分神。”褚韶華側過身,目光灼灼的看向丈夫,“你說,會不會孫先生病的很厲害。”


    聞知秋心裏算一算孫先生的年紀,屬於現在死了也不能說短壽的年紀,聞知秋看向妻子,“孫夫人這麽擔心?”


    “非常擔心。”褚韶華篤定。孫夫人不論身份還是她自身的教養,如果不是特別擔心一件事,不會在社交場合這樣的沉默。而且,如果你愛一個人,那種真心的憂慮目光是騙不了人的。


    “這可真不是個好消息。”聞知秋說,“孫先生去年剛把陳司令趕出廣州,如果他身體不支,廣州群龍無首。”


    “要不要把我們的推斷告訴方將軍?”


    “告訴他也無妨,方將軍疑心很重,不一定信,但足以證明我們的坦誠。”


    褚韶華要關床頭燈,忽然想到一件事,“我聽說,孫先生以前曾學過醫,你說,他對自己的身體情況是不是非常清楚?”


    聞知秋眉心一蹙,“胡先生是國民黨元老,這次留在了廣州,跟在孫先生身邊的汪先生,深受孫先生信任。還有一位李將軍,定也是孫先生極信任之人。”搖頭,“孫先生大半生都因不能掌握武力之事被軍閥掣肘,他應該深知軍隊的重要,不然,不能與陳司令翻臉,令蔣先生在廣州建立軍校。可是,國民黨之內,胡汪皆文人,蔣李軍旅出身,深受信任,資曆不足。猜不出孫先生的安排。”


    褚韶華啪的將燈按熄,幹脆的說,“睡覺。”


    這事愁的也該是廣州與其他各路軍閥,關他們啥事!


    送走孫先生一行,就是小寶貝聞韶的周歲酒了,夜晚有幽幽月光從窗簾縫隙中透入臥室,褚韶華好笑,“以前不管你回來多晚,媽都要等你的。現在都是跟著阿韶一個作息了。”


    “媽現在眼裏都是阿韶。”聞知秋自己也疼兒子疼的不行,笑道,“趕明兒預備個抓周禮,也讓阿韶抓抓看。”


    “南方也有抓周禮?”


    “當然有了。我周歲時一抓就抓到了毛筆。”


    “可別跟賈寶玉似的抓盒胭脂。”


    聞知秋往地上空啐一口,笑斥妻子,“胡說八道。這話不算。”


    躺在床上,入睡之前,或者是說了賈寶玉的話,褚韶華迷迷糊糊的想到《紅樓夢》中一句話:大仁者則應運而生,大惡者則應劫而生,運生世治,劫生世危。


    如孫先生、方將軍還有胡大帥、何總理等人,按紅樓觀點,自是大仁大惡應運應劫而生。再遠至袁先生那一代人,皆可稱一聲亂世梟雄。再往前想,前清朝廷如曾李之人,亦一時人傑。袁先生和平立憲,一時昏頭,於萬人唾罵中死去,自此北洋分裂,軍閥各自為政。先是北洋三傑明爭暗鬥,最終各自失勢,退出權力中心。今北洋方將軍等後起之秀,依舊爭端不斷。可是,今在北京的胡大帥、馬大帥,都非北洋之人,一個何總理亦隻是有名無實。


    那遙遠的權力中樞,是不是已經沒有了北洋中堅勢力的位置?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黃金年代,論年紀袁先生、北洋三傑、孫先生,這是一代人。想到袁先生去逝,北洋三傑亦在權力與軍務之爭中各自落敗,不複往昔。孫先生在廣州正該宏圖大展,卻是身體抱恙到令孫夫人憂慮深重。


    這一代又一代的人哪。


    他們是應運還是應劫,褚韶華從不關心虛無飄渺的天命,在沉入夢鄉之前,她卻是忍不住在心中長聲一歎:這一代又一代的人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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