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


    光化二十三年冬,阿炘病愈,不久後,父皇便派人將她接回了宮。隻是,東宮還尚在封閉,東西也不甚周全,父皇索性便讓她暫時搬去掩雲殿居住。


    本是要還假扮著吾的袁琅將主殿讓與阿炘的,可阿炘推辭,兄長本就是主人,她身為客人,本就該住在偏殿。


    見她執意如此,父皇也就沒再多說什麽,隨了她去。


    “袁大人……你這身子本就有痼疾,又以血和藥,驅了太子的疾患,您也是懂醫術的,如此不惜,傷了本元,這是半條命都沒了……”


    府裏頭,前任太醫令的愛徒,那名喚石樨生的,一邊為吾診脈,一邊又嘮嘮叨叨地念個不停。


    “若換作是你,你又會如何?”


    石樨生看了看吾,搖搖頭,長歎了一聲,仿佛看見了和自家師父同樣執著的人。


    那神秘而又得了上天眷顧不老不死的前太醫令大人,不放過任何一位新任龍影,都要把他們打扮成那副模樣。如今辭官隱居,每日一副丹青也都是那個人的模樣。明明她心裏清楚,那人已是亡人。


    “癡人,癡性,癡情……”吾不知道,這小子說的到底是誰。


    嗬,癡情嗎?究竟是癡情,還是情癡,吾不知,不知阿炘的心意又是如何……


    光華二十四年春,長寧滿了周歲,父皇為他特地叫禮部安排了抓周禮,除了三品以上眾臣,也隻有王公貴胄得了邀賞,而吾,因為近來差事辦得妥帖,官職升了,人也是得以坐在了丞相的下首。


    時隔數月,吾在這當年阿炘都沒有的盛宴上,再次見到了她,而替了吾的袁琅,坐在她的一旁,群臣聚首,王公與宴,令人訝異的是,一國鳳後卻是沒見人影。


    聽說是昨夜裏起了風寒,頭痛而見不得人。依吾看,得風寒是假,是不想看見吾與袁琅二人,頭痛才是真。


    吾冷哼了一聲,轉頭卻看見阿炘目光向吾投來,她向吾笑了笑。


    數月不見,阿炘看起來整個人都瘦削了下去,名為太子,卻不能回東宮,任是誰,都該知曉,阿炘這個太子,早晚都會被廢除。


    隨著宗祀鼓樂的停止,司禮長篇大論的祝禱後,抓周禮開始了。


    兒生一期,為製新衣,盥浴裝飾,諸珍必備,觀其發意所取,以驗貪廉愚智,名之為試兒。親表聚集,致宴享焉。


    拚接而起,直至末席的長桌上,擺滿了琳琅滿目的新製的小玩意兒,弓,紙,筆,印,書,墨,硯……沒有不好的東西,即便是長寧抓到了吃食珍寶,也斷不然會有什麽不吉祥的從司禮嘴裏說出來,雖是試兒,也不過看看圖一樂罷了。


    可關鍵就在於,你永遠不會知道,也不會想到,這眾望所歸的小鬼,居然搖搖晃晃邁出幾步後,撲到了阿炘的懷裏,手裏更是抓著阿炘頭上的冠帶怎麽也不肯鬆手。


    無奈之下,阿炘隻好笑著將她的發冠解下來,任由長寧胡鬧地抓在手裏,又啃又咬。


    父皇爽朗地大笑,眾臣們也才鬆懈下來,一同跟著大笑,嘴裏無非也都是和那司禮一樣萬年不變翻來覆去的吉祥話。


    阿炘也在笑著,但卻是那樣的勉強。


    宴後,吾,袁琅同阿炘,第一回同聚在了掩雲殿,促膝而談。


    “待父皇正式為長寧賜名後,吾便會向父皇請辭太子之位……”


    一顆黑子,驀地落於檀木棋盤之上,吾與袁琅皆不說話,阿炘她,自己將自己置於了死地。


    半晌不見吾落下手中白子,阿炘這才回神看向棋盤,明白了其中端倪。


    眼見著,她暗暗地低了頭,沒有發冠束著的碎發突然就鬆散下來,發梢一直垂到了棋盤上。


    “時辰不早,宮門要上鑰了,還請回吧……”


    軒轅炘


    吾之幼弟,長寧,生得極為可愛俊秀。


    雖然年紀小小,可他無論是見到誰,都是一副笑嗬嗬的模樣,他總是喜歡將見到的東西放在沒長幾顆牙的嘴裏啃咬。


    吾曾以為,他會怕吾,可每次一見到吾,他卻是總哭鬧著要我抱。等再大了些,每日一睜眼,便是嘴裏喊著要找吾。


    “看來長寧這孩子很喜歡你這長姐……”


    父皇也歡喜長寧與吾的要好,他下了令,乳母可以帶著長寧來掩雲殿看吾。


    那一日,是一個晴朗無雲的下午,乳母一如既往地將長寧帶來找吾,吾正好剛從丞相府回來,便和他拋起了藤球。


    那藤球上,裝了許多鈴鐺和彩絛在上頭,是長寧最喜歡的玩具。


    吾蹲著與他一拋一接,引來了遠遠蹲在牆頭曬著太陽的阿妙的注意,它輕巧地跳了下來,走了過來,將爪子搭在吾手裏的藤球上,輕輕拍打著。


    “喵!喵!”發音尚不清晰的長寧叫喊著,同時嘴裏發出來“咯咯”的笑聲。


    接下來,長寧的乳母便過來,一把拎起了阿妙,阿妙最怕生人,更何況,還是拎著它的脖子的生人。


    吾知曉,乳母定是以為長寧看上了阿妙,這便要不問自取地將阿妙帶回去給長寧。


    “嬤嬤,那……那是二皇子養的……您輕點,輕點……”一直負責照顧阿妙的青梨,看不下去乳母的“重手”,忍不住出了聲,可到底還是越說聲越小。


    “二皇子養的又怎麽了?左右不過是隻貓,明日再去抱一隻便是,三皇子喜歡,身為長兄,自然要讓著幼弟,前些日子,三皇子還拿了太子的發冠,太子都沒說什麽,你一個下賤婢子,哪有你說話的份兒?!”


    “算了,青梨,便讓阿妙在長寧那裏待幾天,再抱回來。”


    屋裏傳來了袁琅的聲音,乳母一聽,更是趾高氣昂,準備帶長寧回去,更是又要拎起阿妙來,一旁的青梨看不下去,便索性抱著阿妙,一同回了鳳儀殿。


    不知怎地,吾有一種不詳的預感。


    “你就這樣讓阿妙和青梨過去嗎?”


    “不然呢?你也聽那乳母說了,長寧連你的太子發冠都能隨意拿去,吾這個廢物二皇子養的一隻貓,又能算得了什麽?嗬……”


    屋內,袁琅躺在一張斜榻上,一邊說著,一邊將手裏的書頁翻得很響,便不再理吾。


    袁琅


    “好好的,你怎麽突然要換過來?宮外的情況,吾怕是不熟……”


    “先別問了,這一個月,已先替你告了病假,你先回清河袁家祖宅待一段時日,熟悉情況,至於……宮中的一切你大可放心。”


    就這樣,在那日抓周禮後,宮門上鑰之前,吾再次做回了袁琅,他也再次做回了長安,如果沒有變故,他說以後應是再也不會交換了。


    吾知道,他要動手了。


    阿炘已經將請辭太子之位的秉文寫好,不日便要交給皇上。


    沒了太子之位,名頭上是嫡公主的庶出公主,一等笄禮完畢,和親他國,皇上恐怕早已想好了打算。


    可是,要他親眼看著阿炘這樣離去,一輩子再也見不著,如何能呢?


    罷了,這到底都是他們的家事。


    一個月,吾即刻動了身,回了袁家祖宅,雖說是祖宅,但也因為沒有人打理,已成了破敗不堪的荒地。


    吾找了人,好好地將這傳了不知多少代的小院子修葺一新,青梨樹,一小塊田,不多不少。


    哦,對了,青梨還說若是以後開個酒鋪也不錯,正好吾手上還有幾張商鋪文書地契,等她出了宮,吾和她就去看看,在哪處開張比較合適……


    一個月的時日,過得很快,吾在清河一邊熟悉著他平常料理的人情世故,一邊想著,等辦完了所有的事,吾一定要馬上辭官。


    然而,左等右等,吾等來的,隻有飛鴿傳書上簡簡單單的二字,速歸。


    回到鄴城,王公大臣們都在議論紛紛,零零碎碎的,吾也隻聽出來這些。


    三皇子長寧,夭折了。


    因為天花,病了數月,一夜高熱驚厥,當晚便沒了。


    皇後憶子成狂,瘋了,被皇上軟禁,順便,皇上還把皇後一族握著的兵權討了回來,交給了二皇子長安。


    皇上亦是思子心切,犯了舊疾,如今,隻好讓太子代政。


    一切發生的太突然,吾感於長安的雷厲風行時,卻隱隱生了疑慮,不是季節,好好的,三皇子是如何得了天花?


    吾沒等細想,就即刻被阿炘召進了宮,不是去東宮,卻是直接去掩雲殿。


    在踏入殿內的一刻前,吾已想好了辭官的理由,和帶走青梨的理由,反正,阿炘,她也是知道的……


    然而,入了殿,卻是分外的冷寂。


    阿妙不見了,青梨整個人也是病倒在了榻上。


    “青梨,青梨!”一聲兩聲,吾喊得一聲蓋過一聲,青梨卻始終是愣愣地,看著半空,充耳不聞。


    “負責照看長寧的乳母,向吾討走了阿妙,青梨放心不下,一同跟了去。你是知道的,一兩歲的孩子,下手總是沒輕沒重,阿妙被弄得疼了,抓傷了長寧的臉……”


    意外地,本該是召吾來的阿炘沒來,來的卻是長安。不,吾早該想到,既是來掩雲殿,自然召吾來的,不會是阿炘。


    吾身後的長安見吾停了呼喚,便又接著說了下去。


    “母後很生氣,讓宮人摔死阿妙,青梨不肯,一同被拖了出去,賞了打,下手的宮人,嬤嬤手下得極重,等到吾趕過去時,阿妙不見了,青梨就成了現在這樣……”


    沒等他說完,吾即刻起身,一個拳頭便打在了他的臉上,他沒有躲,揉了揉自己的臉,朝地上吐出來一口血沫,血沫裏,還帶著一顆牙齒。


    不知為何,吾明明恨他怒他,卻在打了一拳後,再也沒了氣力,身子更是無力地癱軟在地上。


    若是他之前把青梨一同帶回了袁家祖宅,是不是她還能好好的?


    “還有什麽要做的,盡快下手,了結之後,吾同你們……再無瓜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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