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綿綿,長夢不醒。


    衛屹之繞過屏風,看見一身紅衣的女子坐在桌邊寫字。他走過去時,她抬起頭來,妝畫眉,姿容絕豔。


    “如意?”衛屹之握著她的手坐下,難以置信。


    謝殊靠進他懷裏,不知了什麽,低低地笑著。


    他聽不分明,伸指按住她唇,又忍不住低頭去吻,觸到她溫軟的雙唇,和在樹林中碰到時一樣。


    當時猶疑,不敢深陷,此時確定她是女子,喜不自勝,簡直難以自拔……


    眼睛猛然睜開,原是夢一場。


    衛屹之坐起身,扶住額頭。


    再也睡不著,幹脆披衣下床,他亮燭火,坐在案前提了筆,沉思片刻,落筆勾畫,將夢中謝殊綰發淺笑的模樣記了下來。


    巧笑倩兮,顧盼生姿。


    落款處隻寫了一句:“南有喬木,不可休思;漢有遊女,不可求思。”


    他擱下筆,無奈失笑:“試探來試探去,到底還是我輸了。”


    元和二十七年四月,會稽刺史、右將軍王敬之入建康領太子太傅職,意味著被謝家打壓多年的王家走上了振興之路。


    襄夫人激動非常,連著好幾次催促衛屹之去求親。


    “你不是口口聲聲這次是真下決心要成婚了嗎?如今太後身子大好,王家人也到了建康,怎麽還不動作?”


    衛屹之搖頭:“隻怕我現在去求親,人家也不會答應了。”


    “胡!”襄夫人認為他又在推托,忿忿道:“我改日便去見絡秀,你休要找借口!”


    烏衣巷內仿佛又恢複了王謝同輝的時光。王家大宅上重新懸上匾額,上麵是王敬之親題的字跡。


    襄夫人驅車前來,王絡秀自然親切相迎,隻是言辭間頗多考究,再無之前的親昵。


    至於王敬之,根本就沒見著。


    襄夫人看出了端倪,又意外又失落,回到府中都還在感慨,變化太快,叫人不可思議。


    “怎麽會這樣?不應該啊……”


    管家不知從何處聽來的消息,告訴她道:“聽王刺史忽然升做太傅是丞相舉薦的,也許有這層原因在呢。”


    襄夫人聞言又是一肚子火:“肯定是謝家豎子拉攏了王家,難怪王家變卦了!哼,真希望他一輩子討不到媳婦!”


    發了火仍不解氣,她還要去找衛屹之,哪知去了他住處,卻見他一個人坐在桌邊發呆,手邊是堆了一疊的邊防軍報。


    她以為出了大事,悄悄問門口的苻玄:“郡王怎麽了?”


    “屬下不知。”


    苻玄抿緊唇,如果是因為丞相,大司馬府可就再無寧日了……


    王敬之安置妥當後,自然要來拜會有提攜之恩的丞相。


    謝殊在書房招待他,一身雪白寬袍,獨坐案後,背後窗外翠竹紅花,剛好綴她玉麵朱唇。


    王敬之用緞帶散散地束著長發,大袖寬袍,腳踩木屐,風流不減。他今日卻不是一人來的,手裏還牽著個七八歲的男童,眉眼之間與他有幾分相似,神情卻比他還要莊重幾分。


    王敬之行了禮,又命男童行禮,介紹道:“這是犬子蘊之,在下特地帶他來拜見丞相,好一睹丞相風采。”


    謝殊笑道:“是本相目睹了令郎風采才是。”


    王蘊之恭謹下拜,謙遜有禮。


    謝殊臉上笑著,心裏卻有不是滋味。王敬之這兒子看著就是能成大器的,謝家卻至今沒有好苗子,她又是喬裝身份,想有自己的孩子更是癡心妄想。


    真是受刺激!


    王敬之是聰明人,不會因為謝殊一恩惠就立即倒了陣營跟她一路,談風月談閑事,唯獨不談政務。


    謝殊也沒指望拉攏他,便也順著他的話,著著,就繞著王蘊之這孩子開了。


    王敬之這是自己唯一的兒子,乃是嫡出。謝殊卻記得上次去會稽並未見過他妻子,還以為他至今尚未成婚,不免詫異,便借機將疑問提了出來。


    王敬之道:“來遺憾,內子與在下自幼相識,感情甚篤,後來卻因難產過世,隻能世事無常吧。”他伸手按了按兒子的頭,笑得悵然若失。


    謝殊不禁感慨:“看王太傅府中美人眾多,還以為是多情之人,原來是癡情人。”


    王敬之搖搖頭:“情與愛,本就不可同日而語。”


    謝殊挑挑眉,算了,於此一道,她絕對比不過他這種情場老手,還是閉嘴的好。


    王敬之見她不開口,一下想起她好男風,男女情愛什麽的還是別提得好,遂也閉了嘴。


    王氏父子離開後,謝冉從屏風後走了出來。他聽了半天王敬之的話,也悄悄看到了那個王蘊之,和謝殊一樣受了嚴重的刺激。


    “丞相身子還需好好調理,早日有後,謝家才能世代榮華不衰。”


    謝殊很憂鬱:“如果可以,寧願用我兩位堂叔換他王家一兒。”


    “……如果是謝敦和謝齡那樣的,王家是絕對不會答應的。”謝冉叫來沐白:“今日給丞相的藥煎好了嗎?趕緊端來啊。”


    謝殊看看窗邊日漸頹敗的蘭花,心痛如刀絞。


    芳菲已盡,初夏剛至。


    謝殊上朝路上被丟了一車的香囊,個個精美絕倫,裏麵包著朱砂、雄黃、香藥等等藥材,因為臨近端午,取的是避邪驅瘟之意。


    她挑了幾個,越看越欽佩,世上怎麽會有那麽巧的針線活呢?果然做女子可比做男子難多了啊!


    回來時進入烏衣巷,車輿忽然停了停,沐白下了車,不一會兒上來,手裏捧著一隻香囊:“公子,方才王家婢女攔車,送了這隻香囊給您。”


    “王家?”謝殊接過來,看到邊角繡著個“秀”字,分外詫異。


    王絡秀居然給她送香囊?不太妙啊。可細細一想,無論如何,王家絕不可能找上門來與她結親,畢竟王敬之的目標是超越謝家,不是共同繁榮。所以王絡秀此舉應當是自己的意思了。


    謝殊摸了摸自己的臉,再想想王絡秀那溫婉賢淑的樣子,心裏生出了濃濃的罪惡感。


    朝堂之上,因為有王敬之的加入,開始有了新氣象。但他表現的很中庸,盡管大部分王家人都認為自此後王家便可扶搖直上,他卻不以為然。


    如今的謝殊已經不是一年前在會稽能被隨便擄走的人,她的相位已經越坐越穩。自壓下廢太子一事後,太子身邊幾乎都換成了謝家的人,他即使身為太傅也未必能做什麽。謝殊雖然提攜了他,卻絕對不會給自己另樹敵手,必然有其他目的。所以王敬之能做的就是保持中立。


    朝中無大事,邊疆卻一直傳來令人擔憂的消息。


    去年秦國打算進犯吐穀渾的事還猶在眼前,今年他們又按捺不住了。


    一月前秦國派了三十萬大軍壓往邊境,領兵的是擅長打快戰的拓跋康。他命人趁夜襲城,大破吐穀渾邊城,之後一路迅疾作戰,連占三城,眼看就要向吐穀渾腹地挺進了。


    吐穀渾國主一麵調兵抵擋,一麵再次向晉國求援。這樣關鍵的時候,衛屹之居然不在朝中,也沒人知道他去了哪裏。


    金殿之上,皇帝一臉猶豫:“支援倒不是不可,但吐穀渾接連幾次向大晉尋求庇護,卻不知歸附稱臣,朕深覺不妥。”


    謝殊出列道:“陛下所言甚是,然唇亡齒寒,還是該派兵支援才是。依微臣之見,可派驃騎將軍楊嶠領兵支援,再隨軍派遣使臣,待戰事平定後便適機向吐穀渾國主提出此事,應當可成。”


    皇帝了頭:“也好,使臣的事謝相安排吧,至於將領,武陵王已秘密到達寧州,還是交給他吧。”


    謝殊皺起眉頭,沒想到他這幾日不在,居然是悄無聲息地去了邊疆。


    外人可能會認為她提議楊嶠領兵是想剝奪衛屹之建功的機會,其實原因遠不止這些。


    上次衛屹之去吐穀渾遇到了虎牙,已經讓她深覺不安。後來見衛屹之行為反常,特地寫信給吐穀渾國主詢問,旁敲側擊,卻沒得到原因。


    她想過派沐白去找虎牙,事先打好,防止他再主動與衛屹之接觸。可衛屹之對邊境出入防範甚嚴,弄不好就會傳到他耳朵裏,根本沒有機會。


    本來這次若能派遣別人去吐穀渾,再安排使臣將虎牙打好,一切就都解決了。沒想到衛屹之已經提前去了寧州,讓她連準備的機會也沒有。


    下朝之後,她在書房裏來回踱步,再三考慮著使臣人選。


    最適合的自然是謝冉,但他一見到虎牙必會下殺手。桓廷倒是為人純良,謝殊也有意提攜他,可他偏偏與衛屹之交好。


    這時沐白托著封信走了進來:“公子,寧州送來的急報。”


    謝殊連忙拆開,果然衛屹之已經派兵支援,寧州刺史也親自披甲上陣,鼎力支持。


    她想了想,忽然有了主意。


    使臣定的是桓廷,不過謝殊又派了沐白跟在他左右,提虎牙的事就交給沐白來做。


    為了防止衛屹之有閑工夫插手,她又寫了封信給穆妙容。


    嗯,這絕對不是公報私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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