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走進門, 看到杜太師躺靠在床頭,雙目格外有神,心中咯噔一聲, 隱隱有種不妙的預感。


    “太子殿下來了?”杜太師看到太子到來, 臉上露出和藹的笑容,“夜色已深,路上可好走?”


    “一路平坦。”太子走到床邊,給杜太師行了一個晚輩禮。


    這一次杜太師沒有避開, 而是朝太子招了招手:“殿下,治國猶如夜中行路,你心中有方向,自然是一路平坦, 若你心中彷徨, 便會處處碰壁。老臣已是等盡油枯, 無法再多看我大晉江山了, 但求殿下日後能愛民如子,多行仁德之政。”


    杜家眾人不敢說話, 齊齊跪在地上。


    老爺子嘴裏總是對太子不滿, 可是在他的心裏,唯有太子才是正統的繼承人。


    這種時候, 花琉璃沒有湊上去,她默默站在一邊,讓太子與這位老太師安靜的交談。


    “太師,孤知道你放心不下大晉的江山, 你好好養身體,若是孤有做得不妥當之處,你也能指出來。”太子摸著杜太師微微發涼的手背,內心輕輕歎息了一聲。


    這是,將死之兆啊。


    “殿下,臣老啦,該休息啦。”杜太師很少在太子麵前笑,但他今天笑得格外和藹,他看向靠旁邊站著的花琉璃:“這位小姑娘,可是未來太子妃?”


    “是,她是孤的太子妃,名為琉璃,孤今日帶她來一起看看你。”太子回頭溫柔地看了花琉璃一眼。


    “花應庭與衛明月教出來的閨女,不會差。”杜太師一直表現得不是太喜歡花應庭,但是當初有文臣彈劾花家時,他卻是站出來支持花家的人。


    “是個好姑娘。”杜太師想起先帝與太後的那段感情,幽幽歎息,“莫要辜負她。”


    杜家後人們見老爺子精神頭越來越好,連說話都有了力氣,心中不喜反憂,甚至有些已經捂著嘴無聲哭泣起來。


    杜太師不太好的消息,很快就傳到了內宮。杜太師在朝中雖然權柄不大,但他是陛下恩師,在文人中也頗有威望,所以妃嬪們得知此事,趕緊派人去通知自己的兒子,讓他們去杜府探望。


    “娘娘,寧王殿下此時已經睡了。殿下覺深,怕是起不來。”由於在宮裏舉辦了百國宴,容妃心疼兒子,就留他在自己宮裏歇了。


    沒想到杜太師快要不行了,自己兒子還睡不醒,她瞪了一眼說話的宮女:“他若是不醒,你們用水潑都要把他潑醒。”


    她們母子二人也不敢想什麽帝王之位,但求安穩過一輩子,其他皇子都去了,就她兒子沒去,還能安穩什麽?


    知道這些宮女太監不敢真的拿水潑自家兒子,容妃提起裙擺,單手拎起一桶水,就衝進了寧王寢房,把水全部潑在了寧王身上。


    “啊!”寧王慘叫一聲,從床上跳了起來:“發生了何事?!”


    “把衣服給本宮換上,滾去杜府探望杜太師。”容妃把木桶往地上一扔,指著托盤裏一套素淨的衣服:“太子在宴席結束以後,就去了杜府。英王現在應該也趕去了,你現在馬上出宮,不得耽誤。”


    轉身走出兒子的寢房,容妃歎了口氣。


    今日杜家在宴席上的表態,分明是支持太子的。沒想到杜太師罵太子罵這麽多年,人家內心還是覺得太子是正統,難怪陛下與太子能忍他這麽久。


    “娘娘。”貼身宮女取了一件外袍給她披上,“夜裏涼,回去歇息吧。”


    容妃揉了揉額際:“今晚宴席上,賢妃是不是突然出去了一會兒,然後又帶了福壽郡主回來?”


    貼身宮女點頭:“是的。”


    “本宮懷疑賢妃那個蠢貨,被人算計了。”容妃腦門突突的跳,她是真的不想插手這些事,可是宮裏就她們這幾個妃嬪,若真有哪個惹出大事,以陛下對太子的重視,她們所有人都落不到好。


    “娘娘,要不要奴婢去打聽一下晚上發生了什麽事?”貼身宮女見娘娘臉上不好看,起了打探的心思。


    “不用。”容妃神情凝重地搖頭,“從現在開始,讓下麵的人少與其他宮的人來往,尤其是……林妃與淑妃那邊。”


    賢妃那個蠢貨不可怕,可怕的是聰明人。


    被當做蠢貨的賢妃,此時也沒有睡,因為她被氣得睡不著。一開始她沒反應過來,後來就明白了,她被人當出頭椽子了。


    她在後殿見到太子的時候,後殿明顯不對勁,但看太子與福壽郡主的臉色,事情應該暫時解決了。


    若是沒解決呢?


    以她心直口快的性子,說不定會去刺上幾句,到時太子會不會懷疑事情是她做的?


    “都是昌隆年了,竟然還有人用這種惡心手段。”賢妃喝了兩杯靜心茶,也沒讓火氣降下來,“我就知道,在後宮裏,隻要有權利,就會有鬥爭。”


    “娘娘,那麽該怎麽辦?”貼身宮女有些害怕。


    “能怎麽辦?”賢妃一拍桌子,“本宮要找陛下去。”


    “啊?”宮女驚呆了。


    “不找陛下難道找太後嗎?”賢妃理直氣壯道,“太後年紀大了,經不起折騰,大半夜的,不能去吵她。”


    宮女:“……”


    可是陛下又做錯了什麽呢,這大半夜的,既要操心病重的杜太師,還要麵對喜歡告狀的賢妃娘娘。


    可惜賢妃這個人,渾身上下與賢惠有關係的地方,就是她的封號。吃了這麽大一個悶虧,找不到解決的辦法,又怕陛下與太子誤會她,除了跑去找昌隆帝訴哭訴委屈,她也沒其他好手段了。


    宮裏如何雞飛狗跳,在杜府的太子還不知道。他看著眼神越來越明亮,仿佛燃燒著最後一縷生機的杜太師,語氣柔和道:“太師,可還有什麽話需要孤向父皇轉達的?”


    這是帝王對一個朝臣的承諾,隻要杜太師提出的要求沒有太過分,昌隆帝都會滿足他。


    杜太師目光掃過所有的兒子孫子,最後落到消瘦很多的孫女身上。


    “殿下,老臣並無所求,惟願大晉國泰民安,風調雨順。”杜太師收回自己的目光,臉上帶起一縷笑意,“陛下是一個皇帝,他是老臣最好的學生。”


    太子臉上有些許動容,他看著杜太師:“除了這些,就沒有其他了?”


    “兒孫自有兒孫福,臨走之前,陛下能讓太子殿下送老臣一程,已是老臣無上的福氣。”杜太師笑得很是灑脫:“以前是老臣錯了,殿下是一位合格的太子。”


    剛踏進門的英王,聽到這句話,頓住了腳步。


    花琉璃察覺到有人進來,扭頭看了來人一眼。


    英王與花琉璃的視線對上,他臉色微變,率先移開自己的目光。


    “太師。”太子柔聲對杜太師道,“今夜的百國宴,十分的熱鬧。孤想起太師病了,無法親近進宮看到這一盛況,便取了兩幅百國宴圖來。”


    他往旁邊避了避,讓杜太師看清太監們手裏打開的盛宴圖。


    “太師。”太子握住杜太師的手,“晉國會越來越好的。”


    杜太師目光貪婪地看著這兩幅圖,仿佛不想放過一絲一毫細節。最後,他目光落在端坐在上首的昌隆帝那裏。


    他憶起了年少中舉時的風光,憶起了剛入宮廷時的忐忑,也憶起了第一次見到陛下時的期待與緊張。


    從那一聲“老師”開始,便是他的大半輩子。


    視線漸漸變得模糊起來,他努力地睜大眼,仿佛看到白茫茫的空中,有一縷縷奇異的光芒閃過。


    一卷畫放在了他的掌心,他知道,幫自己握緊畫的,是太子的手。


    “太師,晉國能有今日的繁榮,有您之功。”


    杜太師用盡全身所有的力氣,握緊了手中的畫卷,嘴角帶笑,緩緩閉上了眼睛。


    “父親!”


    “父親!”


    刹那間,杜府哭聲震天。


    太子怔怔地看著這個拉著他的手,含笑而去的老太師,心裏有些說不出的複雜。


    他輕輕鬆開老爺子的手,把他的手放進被窩,最後一次為他壓好被角,起身退後幾步,拱手給杜太師行了一個大禮。


    英王沉默地走到他身後,同樣拱手行了一個大禮。


    杜家人邊哭邊回禮,太子看著這些痛哭的杜家晚輩:“請諸位節哀順變,不必顧及我們,給杜太師收殮吧。”


    後人給過世的先人擦洗更換壽衣,太子等作為外人,是不能在旁邊觀看的,他與花琉璃退到院子外,聽著陣陣哭聲,沉默良久後道:“父皇若是得知杜太師病逝,定會難過不已。”


    “杜太師已年過八十,高齡而去,算得上喜喪。”英王在旁邊道,“有你在這裏,杜太師含笑而去,父皇聽說後,心裏定會好受些。”


    以前杜太師總是批評太子,偶爾還會誇讚他兩句,他以為杜太師更看好自己,沒想到人家雖然對太子處處挑剔,卻仍舊盼著太子好,自己這個皇長子又算什麽呢?


    “殿下,你也不要太難過。”花琉璃伸手去抓太子的手,卻被太子避開了。


    花琉璃詫異地看著他。


    “我未淨手,不吉利。”太子雖不忌諱這些,卻擔心花琉璃忌諱。


    “殿下是皇子,身上傳承了陛下的龍氣,渾身上下龍氣繚繞,吉利得很。”花琉璃不由分說抓住太子的手,“不可胡說。”


    太子勉強笑了笑:“時辰不早,我在這裏替杜家處理杜家老爺子後事,你先回去休息。”


    花琉璃搖頭:“剛才不是說了,今晚要陪殿下,我不會陪一半就走的。”她看出太子心情有些不好,抓住太子的手,安慰他道,“殿下,我會陪著你。”


    太子眼瞼動了動:“好。”


    站在旁邊的英王看著這一幕:“……”


    沒人陪的他,站在這裏的樣子,為何很像街邊無人搭理的狗?


    沒過一會兒,寧王就匆匆趕到了,聽說杜太師已經過世,愣了一會兒,去靈堂上了一炷香,轉身找到太子與英王,才安心下來。


    如果不跟著大皇兄或是太子做事,他心裏就不踏實。


    杜太師執拗了一輩子,也得罪了不少人,臨終了有太子等皇子前來送行,也算得上是風光。


    可是對於真心敬愛杜太師的杜家後人而言,再多的風光都比不上老爺子還活著。


    杜琇瑩換上麻布孝衣,跪在靈堂前哭得幾乎喘不過氣,姚氏擔心她哭壞身子,怎麽勸都勸不住,焦慮不已。


    “杜夫人。”花琉璃來杜府時來不及換衣服,身上還穿著參加百國宴的華服,好在玉蓉機靈,多帶了一件素服出來,花琉璃匆匆換上,卸去身上的釵環,才去靈堂前找杜琇瑩。


    見杜琇瑩哭得這麽傷心,她心裏一陣難受,走到杜琇瑩身邊蹲下:“杜姐姐……”


    “郡主……”杜琇瑩怔忪地看著花琉璃,忽然伸手抱住花琉璃,再也不顧及形象,嚎啕大哭。


    花琉璃輕輕拍著她的後背,替她順著氣。


    此時此刻,什麽語言都是無力的,唯有無聲的陪伴,才是最好的安慰。


    寧王看了眼擁抱在一起的杜姑娘與福壽郡主。據說當初杜姑娘差點成為太子妃,不過看杜姑娘這麽信任福壽郡主,而福壽郡主對杜姑娘溫柔體貼的樣子,兩人似乎並沒有因為這件事有什麽芥蒂。


    再扭頭看了眼假裝什麽都沒發生的太子三弟,忽然恍然大悟地點了點頭。


    男人嘛,要想生活過得去,總要假裝不委屈。


    再扭頭看了眼麵色不太好的大皇兄,當初福壽郡主也差點成為英王妃,可惜大哥自個兒不同意,父皇就沒有再提這場婚事。


    仔細想想,他們這裏的男女關係,好像還有點複雜。


    唯一沒什麽關係的,就隻有他。


    “杜表姐!”穿著素服的嘉敏匆匆跑了進來。


    寧王再次看了眼英王,這下更複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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