悄然的月光,無聲的影子,更像一個黑色秤錘,沉重地壓在他心上。


    僵局持續了很久。


    直到西邊的風破窗而入,拂袖而過,卷起他滑落的青絲幾許,似有一聲冷哼,依舊是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


    “嗒——”


    白子終於還是落下。


    眼中片刻的迷惘與慌張瞬間又被一片陰狠濃鬱的黑色吞噬。


    深淵般死寂的水麵,早已湮沒太多悲苦,哪裏是飛鳥的翅膀所能撥動的呢?


    西風再入,他已和衣而眠,側倚著牆角。


    跟著來的是個不深不淺的夢。


    “啪——啪——啪——”


    一下,一下,又一下。沉悶的搗衣聲傳入耳中,回蕩胸腔。


    熟悉的聲音裏,他驚喜地睜開眼,四麵八方卻是無際的白雪。


    河水已結上厚厚的一層冰。一個瘦弱的女子衣著單薄,跪在河邊,手持棒槌。


    冰冷的河水已經濺濕她的衣襟,化為點點冰渣,那雙原本纖細白皙的手,原本用來彈琴奏樂的手,被凍得發紫發腫。


    “娘,娘,娘!是阿漓!娘!”他眼眶一潤,頃刻間淚水像決了堤似的崩潰二出。


    “娘,你別洗了!你會凍死的!娘,阿漓不能沒有你啊,娘,快與我回去,娘啊——都是我沒用,是我拖累了你,害你這麽辛苦,娘……”


    他掙紮著撲上前,可那熟悉的人影卻愈來愈遠。


    在這茫茫一片的白雪中,唯一的一點顏色也是他觸不可及的溫暖。


    越掙紮,越惘然。


    拚盡全力,不過虛空,懷裏依舊寒冷一片。


    “娘,你不要走,阿漓已經長大了,阿漓可以保護你了,你別走啊娘!阿漓一定為你報仇!你所受的苦,我一定要他千倍百倍地還回來!”


    “娘!”


    葉之漓驚叫一聲,從夢中驚醒,身上已出了一身冷汗,心跳得厲害,四起的涼風讓他打了個寒戰。


    疲倦地把臉埋進手心,卻發現手心已在夢魘中被指甲劃出血來。


    微微蹙眉,望著腳邊在睡夢中被打翻的棋盤,心裏煩燥。


    天已經開始亮起來,微弱的晨光照進屋內,他撫著額頭,一閉上眼睛,殘夢又不依不饒地出現眼前。


    悲苦太多,積壓心頭,便釀成了酒,在夜裏像毒蛇似的偷偷襲來,折磨心頭,另他幾近發瘋。


    不,他不會瘋。


    他怎麽可能瘋呢?


    他還有太多的事還沒完成,那樣薄情冷血的人還坐享雍容華貴,仇未泯,怨未報,他怎可能垮?


    “咚咚咚~”本是很輕巧的敲門聲此時也顯得有些惱人。


    他垂下眼眸,強壓下心底紛亂思緒,隻一呼一吸的功夫,再一抬眸,臉上依舊是那溫婉邪魅的笑容。


    “何事?”語氣裏全然沒有半分煩躁。輕柔的像是三月的春風,拂過一片綠油油的田野。


    “大人,一切都備好了,可否上路了?”墨竹見葉之漓應聲,這才輕手輕腳地開了門。


    一開門,正對上葉之漓似笑非笑的那雙勾魂眸。


    隻是,大人的臉——


    道道猙獰的血痕更顯得葉之漓麵容慘白,隻一夜,人就肉眼可見的瘦了一圈,看那濃重的黑眼圈,隻怕又是沒有睡好。


    墨竹心裏一驚:“大人,您的臉?”


    葉之漓往案桌上的那麵銅鏡一照,自己也微微一驚,才想起來是自己拿劃破了的手心捂過臉。


    葉之漓很快地轉了個彎,眉眼一彎,表情無辜又自戀,不動聲色地拿袖子擦去臉上血跡,笑著說道:“許是蚊子也垂涎我的美貌吧,不小心被我拍死在臉上罷了。”


    墨竹嘴角一抽,但也是恭恭敬敬地見了禮,眼角瞥見桌旁散落一地的棋子,心下也明白幾分。


    不過大人既然不想說破,他又怎敢再不知趣地接著說下去。


    這都快入冬了,哪來的蚊子?何況蚊子的血量有這麽多嗎?


    隻怕主子又是夢魘了。


    “大人好好搭理一番,我去外麵等候。”墨竹忙換了個話題。


    “告訴縣令院子裏的那幾個小廝,就說我要回京了。”


    “為何要驚擾縣令?不如趁著人不注意,悄悄溜走算了。”


    “哼,他巴不得我快快離開。我在這兒反而讓他不安。我這樣明目張膽地離開,反而不叫人起疑。他一小小縣令,敢奈我何。不過於禮嘛,臨走了還是要道聲別的,總不能讓人落了話柄,說我這個殿閣大學士不知禮儀。”


    “是。”墨竹退出去小心合上門後,才輕輕地歎了口氣。


    不知主子以前經曆過什麽,吃過多大的苦,才能將自己的情緒控製地如此自如。


    “葉丞相遠道而來,是我這個小縣令上輩子修來的福氣,這幾日下來,下官見大人談吐不凡,學識淵博,難怪是皇上身邊的大紅人呐。這麽快就急著回京,不會是下官我招待不周,有什麽讓大人不滿吧?”縣令擠著臉上的橫肉,露出一個極盡諂媚的笑容。


    “是啊——”葉之漓故意拖長了偽音,似笑非笑地撇了眼縣令慌張的麵孔,這才忙不迭接著說道——


    “這兒濕氣太重,菜肴過於甜膩,還是宮裏舒坦些。”


    縣令聽他這麽說,才送了口氣,心裏暗自慶幸:“幸好這葉丞相也是個隻知享樂的庸官,快些回京也省得讓我整日裏提心吊膽,等他一走就把所有治理不當的罪行安在蘇丞相那兒……”


    葉之漓當然將縣令細微的表情變化盡收眼底,嘴角微微上揚,卻滿是嘲諷之意。


    “那大人下次還來常州啊?”


    “窮山惡水,舟車勞頓,我可經不起這折磨,要不是皇上念在幾分舊情,有意讓我扶持蘇丞相一把,我才懶得趟這一趟渾水。”葉之漓慵懶地說道。


    這麽一說,難道皇上還念及舊情?看來自己還不能太為難蘇丞相,這前朝的事兒真是一天一變。


    縣令心裏直犯嘀咕,手腳卻靈活得很,攙著葉之漓上了馬車。


    “大人路上小心呐,若是有機會還望大人在皇上耳邊美言幾句。”


    “這是自然,這幾日多虧了有縣令照顧,一會京,我就稟告皇上我在這常州的種種所見所聞,縣令就等著到時候受寵若驚吧。”葉之漓又撇了縣令一眼,邪笑中隱隱有絲嘲諷。


    那縣令一聽,當即喜不自禁,忙著跪下謝恩:“多謝葉丞相美意,下官不甚感激,若是有朝一日能有幸入京朝見皇上,我做牛做馬也要報答葉大人啊。”


    “哼。”一聲冷笑被轆轆馬車湮沒。


    做牛做馬倒是不必了,做鬼去吧。


    “這縣令真是蹬鼻子上眼,給他點陽光就燦爛了,還想入京朝見聖上呢,就他那腦子,怕是在宮裏也活不了幾日。”走遠了,墨竹不屑地說道。


    “聖上?皇上聖賢嗎?我看你與那縣令沒什麽兩樣。”葉之漓冷冷說道。


    墨竹被葉之漓這麽一句話堵住了,愣是半天沒說上話來,阿巴巴,隻能埋頭趕著馬車。


    這幾日一直下雨,路並不好走。


    雨天裏,牛乳色的輕霧給景色塗上一層淡影,蒼黑的枝幹顯得更黑了,擁擠著一團又一團,有些壓抑。


    為趕時間,走的是條近路,山路崎嶇不平,腳下即是萬丈懸崖,即使是墨竹的車技,也不得不慢速前行。


    忽然車身震動起來,馬兒突然驚厥,嘶叫踢蹬起來。


    “不好!大人坐穩了!”墨竹穩住馬,連連後退。


    下一秒,耳邊一片震耳欲聾,眼前的路,頃刻間消失殆盡。


    就連向來雲淡風輕的葉之漓眼中也是微微一驚。


    “大人,這……這是塌方。”墨竹平下氣息說道。


    “我知道。”葉之漓應了一聲。


    這麽明顯,我眼又不瞎~


    “這陣子總是下雨,山路本就少草木,地麵鬆軟,遇水更是潰不成形,恐怕承不住馬車的重量,眼下隻能換條路回京了。”墨竹說道。


    “行。”葉之漓倒是淡然。


    馬車掉了頭,又換了條不算太繞的路,隻是又要多上一周的路程。這下估計要近一個月才能到京了。


    希望蘇丞相那裏能走運些吧。


    雨不知什麽時候停了。


    葉之漓將車簾卷起來,側身坐著。


    這條路較原先那條平坦了許多。雨後的空氣沾著泥土的清香,路邊的樹枝時時冒到路上來。


    細弱的枝條上,有蜘蛛結著網,間或有些樹葉渣子和一些蠅蟲屍體。


    太陽照上去的時候,那些殘落的水珠會反射出亮閃閃的光來。


    想來自己也曾經是個為蠅蟲打抱不平的孩童,憎恨蜘蛛的殘暴狠毒,現在想想,這一切不過是肉弱強食罷了。


    “這雨可算是停了,可雨後的路還是這般難走。”墨竹抱怨道。


    葉之漓不語,依舊笑看車外之景。


    這片刻的他,笑容似乎有幾分真心的坦然。


    在自然麵前,他可以有片刻的真情,他才敢露出片刻的真實的自己。


    夕陽的餘暉打在馬車上,淡紅一片,熠耀著葉之漓清涼的眸子。


    黃昏如期而至,一切犄角旮旯皆為黃昏所占領了。


    “駕——”


    馬車拐入一片濃密的竹林,隻隱隱留下一團略顯孤寂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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