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後的第一場雨,終於下了起來,淑貴妃撐著傘走在青石道上,無視了那些明明想大量自己卻又不得行禮的妃嬪以及宮女太監們,一步一步走向那遠遠朝這個方向行來的帝王儀仗隊。


    她身後再無絡繹不絕的宮女太監,唯一隻有當年伺候著她進宮的菱紗,這條路她走過無數次,那時候的她是皇上最寵愛的女人,總是陪著皇上走過每一個角落,而身後便是一群女人嫉妒的視線。


    雨下得越來越大,淑貴妃抬了抬頭,看到傘上的美人戲蝶圖變得黯淡,突然道:“菱紗,這傘是皇上什麽賜下的?”


    “娘娘,您忘了,這是兩年前您從乾正宮回來時,皇上親手交給您的,”菱紗眼看著皇上的禦駕越來越近,低聲道,“後來您一直舍不得用,便放著了。”


    淑貴妃彎了彎嘴角,抬腳走到兩座假山之間,這裏也是帝王必經之路。


    高德忠見淑貴妃站在前方,避也不避,一時間也隻好讓人停了下來,轉而對禦輦裏的封謹道:“皇上,淑貴妃求見。”


    黃色帷幔被輕輕拉開,封謹麵無表情的臉露了出來,他看著雨幕中的碧衣女人,沉默不言。


    淑貴妃握著傘柄的手動了動,小心的把傘放到旁邊,任由雨水衝刷著她精致的眉眼,她抬頭看著這個高高在上的男人,緩緩的跪了下來。


    整條路上寂靜無聲,沒有人出聲,也沒有人動一下,他們麵無表情的看著這個曾經寵冠後宮的女人,仿佛在看一個無幹的人。


    “雨大,你回去吧。”封謹眉梢微動,歎了一聲道:“朕的旨意已下,絕無更改。”


    “皇上可記得,當年您也在這裏說過,定會待我如初,”淑貴妃抬起下巴,笑看封謹,“皇上的話,可否一諾千金?”


    封謹靜靜的看著她,半晌後才道:“朕待你一如往昔。”


    聽了這話,淑貴妃笑得流出了眼淚,她捂著眼緩緩站起身,第一次平等的看著封謹,“紅顏未老恩先斷,皇上確實未變,是妾求得太多,求而不得意難平。”說完,突然提高聲音道,“皇上!是妾錯了!”


    高德忠被這聲音驚得心頭一跳,忙抬頭朝淑貴妃看去,就見那道碧色身影一閃,然後嘭的一聲,一切再度恢複死寂。


    鮮紅的血順著雨水流到青石板上,變成一道淺紅的溪流,蜿蜒著流到禦輦下。


    他驀地睜大眼,回頭看向皇上,卻隻看到帝王沉靜如墨的雙眼。


    高德忠愣了一下,才讓人安排著叫太醫,又讓人把淑貴妃抬著送回了宮。聽著伺候淑貴妃宮女的哭聲,他讓人手腳利落了幾分。


    片刻後,路上變得安靜起來,除了已經被雨水衝刷得看不清的血跡,隻餘下那把被淑貴妃放到旁邊的油紙傘,這把傘方才被太監宮女撞到了一邊,上麵沾著泥水與草葉,看起來狼狽不堪。


    “走吧,去熙和宮,”封謹閉了閉眼,隨即道,“算了,先回寢宮沐浴更衣後再去。”


    “是。”高德忠再度垂下頭,隨著禦輦遠去。


    那把油紙傘被風一吹,翻了個大個,雕刻著龍鳳呈祥的柄朝上,傘紙浸在了汙濁的水中。


    假山後的角落裏,蘇修儀麵色蒼白的看著已經沒有人跡的青石路,握著手絹的手瑟瑟發抖,扶著宮女的手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回、回宮。”


    “娘娘,皇上說等幾日可以召夫人進宮,你有什麽想要夫人帶進宮的,就讓福寶去跑趟腿,”雲夕輕輕的替莊絡胭按著腳踝,“可別委屈了自己。”


    “我想要的宮裏都有,就算沒有,皇上也特意安排人弄進了宮,哪裏還需要母親特意給我拿進來,”莊絡胭笑了笑,如今宮裏不安寧,她可不想莊夫人帶東西進宮成為別人的算計。


    隻是想著並未真正相處過的莊夫人,她倒不是特別期待,畢竟不是她真正的母親。隻需要這位老太太這輩子過得平安喜樂,她就滿足了。


    “娘娘,娘娘,”福寶一臉雨水的跑了進來,有些結巴道:“方才傳出消息說,淑貴妃當著皇上的麵撞頭自絕了!”


    “什麽?”莊絡胭坐直身,驚詫的看著福寶,“淑貴妃?!自絕?”


    福寶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喘著氣道:“這會兒宮裏都傳遍了,皇後娘娘已經趕去安清宮了,太醫院也傳了不少太醫過去,也不知這會兒怎麽樣了。”


    莊絡胭一時間有些怔忪,淑貴妃此人在她想象中,一直是儀態萬千一笑一顰皆是風情的,這樣一個女人居然會當著皇帝的麵自殺,這是多大的絕望與勇氣?眉頭不自覺皺了起來,“你去取些上好補藥親自送到安清宮去,待淑貴妃無礙後再回來。”


    也許這後宮中真正有些清高的女人,不是徐昭容也不是倩婉儀,而是這位傾城的淑貴妃。


    一屋子的人都不敢相信這個消息,待福寶出去後,雲夕才不敢置信道:“事情怎麽會鬧成這個樣子?”淑貴妃當著皇上的麵自絕,這可是大罪,若是皇上動怒,別說救下她的父兄,隻怕連她的母親弟弟都要受連累。


    莊絡胭沉默的靠坐著,聽到雲夕這句話,歎了口氣,這後宮中,哪裏容得下動了真心的人,自己愛的人要殺自己的父兄,淑貴妃哪裏還活得下去。恨皇帝,她做不到。忘記父兄的死,去伺候皇上,她也做不到,不如轟轟烈烈的死了,還能留一片清淨。


    與殺父殺兄仇人幸福生活在一起這樣的事,隻會發生在小說話本中,亦或是發生在白眼狼身上。淑貴妃蘇蕊紫這樣的女人,看似溫婉卻帶著傲氣,這樣決絕的方式,是她最後的選擇。


    “皇上駕到!”


    莊絡胭抬頭,看到封謹帶著高德忠從門口走了進來,她微微一愣,今天皇上任由讓太監傳報了,可見心情還是與往日不同。


    “這麽大的雨,皇上怎麽來了?”莊絡胭扶著雲夕站起身,還沒走出幾步,便被封謹扶住了。她故意多觀察了幾下皇帝的臉色,才開口道,“剛剛廚房熬了乳鴿湯,妾讓人給皇上呈一碗嚐嚐。”


    “不用了,朕沒胃口,”封謹伸手輕輕撫摸著她的小腹,“朕的孩子今日可乖巧?”


    莊絡胭把手覆在他手背上,然後慢慢的握住他的手:“皇上,妾與孩子都很好。”


    手背上的溫暖讓封謹麵上露出一絲笑意,他揮手讓屋裏的人退下後,才把人莊絡胭輕輕攬進懷裏:“以後你們母子也要好好的,朕會一直待你和孩子好的。”


    封謹的衣服有些涼,莊絡胭的觸到時,臉上冷了一下才適應下來,聽到封謹的話,她微微愣住了,頓了一下後才道:“皇上……”


    輕輕的拍著她的後背,封謹開口道:“朕突然想起,你的生日在八月吧?”


    莊絡胭不明白他突然提起這個問題,隻好道,“嗯,妾還記得皇上您當初特意問了妾的生日,後來便特意給妾辦了宴席,升了位分,這些事情恍如在昨天。”


    “今年給你大辦個生日吧,那個時候我們的孩子早已經滿月了,”封謹手撫向她的臉,“到時候朕再給你一件禮物。”


    莊絡胭頓時笑開:“那妾記下了,若是您說話不算話,到時妾就與孩子一起笑話您!”


    封謹輕笑出聲,慢慢的放開她,道:“今日,朕給孩子講些什麽才好,不如說說老牛舐犢的故事?”


    耳邊聽著封謹語氣柔和的說著故事,莊絡胭突然想,方才那瞬間,是屬於帝王的脆弱情緒?隻可惜這情緒消散得太快,讓她分不真切。


    或許能成為帝王的,對感情早已淡漠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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