詮靈山有兩條山路。


    一條是近幾年才修的供遊客上山的新路,另一條是很早之前山上僧人來往的小道。


    曹艾青顯而易見是因為早先的氣惱,導致一時不辨方向,所以才走上了小路,脫離了學校秋遊的大部隊。


    女孩現在很愧疚,賀天然表情揶揄。


    “怎、怎麽辦?”曹艾青羞愧問道。


    賀天然雙手一背,往上山的方向走了兩步,老氣橫秋道:“走唄,還能怎麽辦,反正都要去寺裏,到時候會合就行了,難不成走到半山腰回去啊?”


    於是,曹艾青又莫名其妙地跟在了男孩身後。


    她嘴唇抿著,嘴角卻勾勒出一個好看的弧度,雙頰上兩個酒窩若隱若現。


    小路曲折,但好在也有路可走,加上手機信號還算正常,跟領隊的薛勇說明了情況,對方隻回複了一個很靈性的狗頭,表明知道了後,也就沒再關心這掉隊的一男一女。


    當二人達到詮靈寺時,已經是中午時分,寺廟裏的學生很多,本來的清靜之地現在是半點都不清靜,白婷婷站在寺廟門口伸著腦袋,見著了遲到的曹艾青,趕緊是小跑了過來,拉起她的手一陣私語。


    賀天然見到了地方,也沒多做停留,自顧離開,找到了蹲在寺廟一角偷偷抽煙的薛勇。


    “我就說嘛,你們兩個這麽大人,手機開個導航也不至於迷路了。”


    班霸吐出一口煙,悠悠道。


    “老師說你了?”賀天然跳到他旁邊的石護欄上坐下。


    “沒有,老班壓根不知道,跟著她那個教數學的相好私會去了,嘁~這可是佛門清靜地啊!真是有辱斯文!”


    賀天然笑了:“看你樣子,一肚子氣啊。”


    薛勇斜了他一眼,“你小子也不是什麽好鳥,跟曹艾青單獨相處這麽長一段時間。你知道嗎,我從來的車上到寺裏,左邊是白婷婷,右邊是葉佳琪,這兩個女人不斷在說落我的不是,一會又是把人給弄丟了,一會又是怎麽安排的座位,我煩都要煩死了。”


    賀天然笑意更濃:“你不是說你要自由發揮嗎?”


    “喲,怎麽著啊,有進展?笑得挺燦爛啊。”薛勇將煙熄滅。


    “沒什麽進展。”賀天然搖頭。


    “白瞎呀哥哥,多好的機會啊。”


    薛勇哀歎道,他拍了拍雙手站起來,繼續道:“中午到寺裏的飯堂用膳,下午自由活動,可以去參觀寺廟,聽和尚念經,也可以去後山看猴子,五點半下山。”


    “你呢?有安排?”


    “我?”薛勇得意一笑,道:“葉佳琪約我吃了飯後去看猴兒,之後繼續上山看夕陽。”


    賀天然不解:“五點半回來你們還看夕陽?”


    薛勇樂了,“你可真是會裝傻。”


    “???”


    “走了,吃飯去。”


    賀天然反應過來是會心一笑,還看太陽?別人這是培養感情去了。


    “欸,你說的,這是佛門清靜地啊。”


    “主要還是太清淨我不適應。”


    ……


    ……


    詮靈寺的素齋很可口,即便是幾百號人的大鍋飯,吃起來也有滋有味,不過想想來之前交的那一百塊錢的秋遊費,這不好吃也得說好吃不是……


    用過膳,一些學生就地在食堂或者角落打起了盹,而更多的,則是湊在一塊玩起了手機。


    詮靈寺很大,雖然不及港城一些知名寺廟來的有派頭,但因藏於山林,倒也少了幾分世間常見的市井氣。


    賀天然漫步在佛堂之間,他不信佛,但是經曆了難忘的九月,對這些未知的事物也保留下了應有的敬畏。


    不知不覺中,他走到寺廟西南角落的地藏殿,他沒進去,隻是在殿外徘徊了良久。


    天空中的日頭漸漸被飄來的烏雲遮蓋,山中天氣就是這般無常,早上還晴空萬裏,下午便是水氣氤氳起來,瞧著就是要有一場山雨的模樣。


    這時,地藏殿的門口出現了一個黃衣僧人,六七十歲的年紀,他微微拉下鼻梁上的老花鏡,稍稍低頭抬眼確認了一下,露出慈祥的笑容,他對賀天然招了招手。


    “小施主,進來躲躲吧,快下雨了。”


    賀天然思索了一下,緩步走到老和尚跟前,雙手不自然地合十,“大師……我……就躲在屋簷下好了。”


    “好,那我們,就在門檻這裏坐坐吧。”


    說罷,老和尚是一撩黃衫,往門檻上隨意一坐。


    男孩一愣,也是沒辦法,跟著坐了下去。


    雨,片刻後淅淅瀝瀝地下了起來。


    有的同學從遠方跑來,看見這殿前坐著的一老一少,覺得奇怪,但又匆匆跑開。


    賀天然看著從屋簷下連成線的水珠滴落在凹陷的青石板上,他用手接了接,水滴在他手掌上濺開,冰涼的感覺。


    “小施主叫什麽名字?”老和尚左手撥動著念珠,慈眉善目地問道。


    “啊……我叫賀天然。”少年麵對長輩,帶著特有的拘謹情緒。


    “賀天然?天生自然的天然?”


    “不是……”賀天然笑了,想起了小時候賀盼山給他的解釋,說道:“是‘自有天然真富貴’的天然,雖然寫著、讀著都一樣,但是意境可沒大師說的那麽高,當時我爸純粹是想要掙錢。”


    那老和尚也笑了,沒讚同,也沒否認,隻是道:“剛才我看小施主你一直在殿外不進來,這是為何啊?”


    賀天然不太適應這種半文半白的語境,他收回濕漉漉的手,道:


    “覺得……別扭。”


    老和尚沒說話,等著他的下文。


    “就是大師……你知道什麽是……永墜無間嗎?”囿於雨中的男孩不自主地打開了話匣子,問出心中疑惑。


    老和尚手中的念珠停止了轉動,輕頌一聲佛號:


    “日夜受罪,以至劫數,無時間絕,故稱無間。”


    她將永困九月,反複旁觀著自己上演的悲劇未來。


    賀天然一念閃出,唇齒輕顫,問道:


    “大師……能、能解脫嗎?”


    老和尚目光一凝,隨即散開,他答非所問地笑道:


    “天然小施主,你聽不聽戲?”


    “戲?大師……我……這跟這個問題有關係嗎?”


    老和尚道:“沒關係,隻是剛才你對自己名字的釋義,讓貧僧忽然想到了一出昆曲而已。”


    “大師,我對這類戲劇隻是一知半解,我剛才那個疑惑……”


    賀天然不想知道自己名字到底有什麽狗屁含義,他現在隻想知道那個問題的答案。


    老和尚打斷了他,沒有賣弄什麽關子,“求一念間暫住不得,除非業盡,方得受生。”


    “也就是說……我……還會見到她的,對嗎?”


    麵對少年懷著希翼的反問,老和尚高深地說了一句讓他呆若木雞的話:


    “天然小施主,你要是求姻緣的話,不該來我地藏殿啊。”


    “……”


    絕了。


    賀天然當場尷得不行,現實裏的和尚,果然不像小說裏寫得那麽全是機鋒,自己也不會隨隨便便能碰見一世外高人。


    想來也對,哪有世外高人住景區的?


    男孩木訥將視線放回地上的水窪處,看著雨滴落下後的漣漪。


    “諸法依緣生,住於意樂上,何者發何願,將獲如是果。天然施主,貧僧與你也算結緣,贈你兩字——動也。”


    賀天然不僅不動,他還不懂。


    “大、大師,啥意思啊?我怎麽動啊?”


    老和尚側過身,賀天然也動了動,正襟危坐。


    “流水不腐,戶樞不蠹,動也。”


    說完,他將手中那整有百零八的星月菩提念珠掛在了賀天然的脖子上,男孩想縮頭,但沒躲過。


    “證百八三昧,斷除百零八種煩惱,天然施主,往後你每動一念,撥動一顆,這既是最微末的動也。”


    話說到這,賀天然大致能預想到之後老和尚的說辭了。


    果然,下一秒老和尚徐徐道:


    “我以星月換香火,緣生緣盡,賀小施主,你隨意吧。”


    然後,老和尚從僧袍的口袋中掏出手機,熟練地打開了收款的二維碼。


    這個流程可太艸了。


    賀天然摸了摸垂在胸前的菩提子,他可分辨不出來這些手把件的價格,隻知道每顆星月菩提子上會有一個所謂“月”的牙眼,他覺得這個寓意很好,也很喜歡。


    本來想給九塊九,但因為這個,他給了九十九。


    老和尚笑逐顏開,賀天然覺得待在這裏開始無趣,於是站起來對老和尚合十作別。


    雨還在下,少年沿著一旁的佛堂走廊漸漸遠去,徒留背影的他已經摘下了那串星月菩提,他背著雙手,手指默默撥動了起來。


    老和尚看向方才少年盯過的水窪,誦道:


    “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既見如來。”


    他手指輕擺,不久後,雨中響起老人特有的悠閑哼唱,似乎是一曲《牡丹亭》。


    不入此門,倒也無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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