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分鍾後,賀天然將削去皮的蘋果切成了小塊放進果盤裏,隨後很孝順的給病床上的王媽遞了過來。


    王招娣拿起一塊吃的津津有味,她的眼睛笑著,眼角的皺子裏全是歡喜,她為老不尊一般的捉弄著眼前兩個剛剛坦白了關係的年輕人,道:


    “你們兩個可不要為了故意哄我,才裝模作樣在我麵前裝親切啊,說好了試試,那咱就真得試試對吧,來,小天然你喂別人艾青一塊蘋果我看看,來。”


    病房裏的氣氛驟然間變得微妙起來……


    賀天然別扭道:“算……算了吧王媽,這、這多不好意思啊……”


    “算什麽算啊,你們就是騙我開心的是吧?”


    “沒有……”


    “伱們都做三年朋友了,怎麽現在都把事兒說開了,反倒忸怩起來了呢?小天然啊,你得主動一點,知不知道?快~”


    王媽像哄著兩個小朋友互動一樣的催促著,她嘴裏哪是磕得的什麽蘋果,分明就是磕得cp。


    賀天然咽了咽口水,如今任何推辭都是無力的,他瞟了瞟一旁曹艾青的情況。


    對麵的女孩早已是滿麵的紅霞,她的額頭微微沁出細汗,鬢邊的碎發與一些細小的絨毛貼在肌膚上,這種發汗時的粘稠感覺,讓往日疏遠清冷的她走下神壇,在此刻似夾帶了一種無比真實,觸之可及的青春美麗。


    在長輩的炯炯逼視下,男人拿起一塊果肉緩緩將手伸了過去,女孩被其驚動,脖頸一抬,宛若是天鵝抻頸,她長長的睫毛輕微的抖動,軟綿的雙唇緩緩翕張,像是在猶豫,而當果肉越來越近,她亦是避無可避一樣的作出決定,拿出飲鴆止渴一樣的勇氣來,閉上眼,小心翼翼地將果肉含進了嘴裏……


    賀天然是做夢都沒想到,他跟曹艾青自分手之後,還能發生這種曖昧的互動……


    盡管知道這一切隻是在親人麵前裝裝樣子,讓其安穩,但男人收回手後,還是有一種恍如隔世般的錯覺……


    “好好好,這才對嘛,這才對嘛,天然你去把窗戶開開通通風,這病房裏怪悶的,搞得我們小艾青臉都紅了,哈哈哈哈哈……”


    王媽滿臉欣慰,促狹道。


    如此這般下去,兩人在病房裏不知不覺待了差不多接近一個小時,似乎是有了這種破格的舉動,曹艾青與賀天然接下來的一些互動就更加自然了許多,王招娣拉著女孩的手,像有聊不完的話題,而看見這個中年女人能開心,賀天然就更不會去阻止什麽了。


    隨著天色漸暗,在王招娣依依不舍,囑咐著下次一定還要一起過來的話語聲中,兩人終於是辭別離去。


    ……


    ……


    在返回大學城的這一路上,車裏以往這對針尖對麥芒的男女,都有些臨界點被打破後的沉默……


    想來也是,這對有著宿世恩怨,一直糾纏不清的兩人,在一般情景下想要他們放下心頭芥蒂,幾乎是不可能辦到事情,而能讓他們重新站到一起的方法,有且隻有一種情況,那就是兩人必須一起麵對一些更加沉重的事,借由這份沉重,來把彼此之間的恨與愛壓下去。


    而死亡,無疑是這世間最沉重的事……


    好巧不巧,對賀天然唯一偏心的家人,就徘徊在這條線的邊緣,所以今天哪怕曹艾青不願意,隻要王招娣執意撮合,男人也會說出那一句“艾青我們這次先試試……”


    好在,女孩並沒有在脆弱的生命麵前,妄自造次。


    他們在這種時刻,總是心照不宣。


    “咳,艾青……我知道咱們就是一小時的情侶體驗卡,現在到點了,我也不會多想什麽,那什麽你也是哈,謝謝你。”


    賀天然本是想幽默一把,但話說出來,總是一股子尬味兒。


    “沒、沒什麽,就當……就當你今天幫我成功討要到補償後……我對你的一些……嗯……你懂的……”


    “啊……懂,明白明白,就是幫個忙嘛,igetit。”


    曹艾青現在說話也沒有平時那麽利索了,顯然,他們一直保持著的那種矛盾關係被打破後,兩人一時都不怎麽容易,回到之前的那種狀態裏了。


    為了不讓兩人現在氣氛那麽尷尬,賀天然點開了車載音響,弄出了點動靜,簡單的吉他和旋伴隨著溫和低吟淺唱躍然入耳。


    突然落下的夜晚


    燈火已隔世般闌珊


    昨天已經去得很遠


    我的窗前已模糊一片


    ……


    汽車行駛在城市外環的高速馬路上,秋末初冬的太陽完全落下,天空一片陰藍,這是夜晚將到未到的時刻,蕭瑟的天氣與繁華城市互為底色,相互交融卻又涇渭分明。


    這是一首很適合這個時間播放的歌曲,曹艾青仔細聆聽了兩句,那極具辨識度的內斂嗓音讓她開口道:


    “樸樹啊?”


    賀天然點點頭,目視著前方的都市天際線:


    “嗯,這歌名字跟村上春樹的一本同名,叫《且聽風吟》。”


    或許是受到舒緩歌曲的影響,曹艾青說道:


    “很少見你聽樸樹啊……起碼以前是這樣的。”


    “也是最近一段時間的事,莫名其妙就變得很喜歡,可能是跟……圖書館的工作很搭吧,哈哈哈。”


    “大抵還是心態上的變化吧。”


    “應該吧。”


    在樸樹的歌聲中,在歸程的高速路上,這兩人終於是可以閑聊一般的,說上一些話了。


    ……


    日子快消失了一半,那些夢又怎能做完


    你還在拚命的追趕,這條路究竟是要去哪兒


    大風聲像沒發生太多的記憶,又怎樣放開我的手


    怕你說那些被風吹起的日子,在深夜收緊我的心


    ……


    汽車到了高速收費站的人工服務口停下,掃完了碼後開了閘,賀天然正準備鬆開刹車,一旁的曹艾青忽然提醒了一句:


    “要一下人工發票。”


    收費員聽到了,自動就伸手遞來了十塊錢的發票,賀天然接了過來,汽車開動。


    他問道:“港城現在不都電子發票嗎?多方便啊。”


    曹艾青白了他一眼:“你這車etc都沒裝,電子發票給你發哪去啊?”


    “啊……是是是,這車一直擱學校停車場兩三年了都,平時我也不怎麽開,所以就懶得去弄。”


    賀天然這才回過神,這其實也不是真實原因,主要還是習慣問題,因為以前開溫涼的那輛漢蘭達開習慣了,那輛車過高速就一直是走的etc,何況平時他跟溫涼兩個人也用不到什麽發票,所以都不怎麽在意。


    男人順手就將發票遞了過去,曹艾青既然那麽提了,肯定是想要過去的,姑娘就喜歡在這些細節上薅一筆小錢,這種要發票的話從她嘴裏說出來,還真是一點違和感都沒有。


    賀天然打趣道:“你們廣播站不會還能報銷吧?”


    曹艾青剛才也是潛意識裏沒忍住提醒了一嘴,沒想到賀天然順手就把發票給她了,接過來後,她覺得有點丟臉,不自然的解釋道:


    “我給我爸的,他每個月報銷可以用……”


    “啊,這樣啊……”


    這種熟悉的舉動,讓賀天然想起了以前跟曹艾青在一起的日子,他還記得姑娘有個小包,裏頭都是一些吃飯啊,看電影啊,玩樂之後留下的票根票據,她喜歡收集這些,這是她小小的癖好。


    就像賀天然以前玩主機遊戲喜歡買實體盤,數字版雖然方便,但那些實體盤摞在一起,看上去就很有成就感,最重要的是不玩了還能賣了回血。


    曹艾青這一點跟他就有著異曲同工之妙,按姑娘的話說就是,每一筆錢都有去向,每一張票都有記憶,最重要的是還能給家裏人報報銷,抽抽獎之類的……


    不過,可能是今天出來的急,賀天然沒看見記憶中,曹艾青裝票據的那個小包。


    “你今天跟你父親吵成這樣……不要緊嗎?”


    正回憶間,賀天然聽見了女孩問了一句。


    男人沉默了片刻,淡淡道:


    “先冷靜兩天吧,當聽見王媽住院的消息後,我是真的上頭了,其實當時還有更好的處理方式的,隻是新舊的記憶重疊在了一起,讓我在那種情況下很難自持……”


    曹艾青想了想,幫他補充道:


    “但這次應該不會像你推測的原時間線那樣,最後鬧得跟家裏決裂那麽嚴重了吧?畢竟這次你不是錯的那一方,你也沒害過我,你隻是表達了你的不滿。”


    賀天然點點頭,對此不太想再多說什麽。


    事到如今,曹艾青與賀天然大學之間的這段因果關係可以說是非常明了了,如果說,網暴事件影響了曹艾青一生的命運,那麽與家庭的決裂,就是賀天然失意人生的最大轉折。


    由於沒有了惡作劇,男人不再自欺欺人一般地攛掇自己的女神與郭淮在一起,而在未來記憶的加持下,也成功挖出了想要給自己嫁接罪名的最大黑手賀元衝,這也從而改變了王媽在經曆巨大失望之後的死亡事件,所以哪怕現在賀天然把對這個家庭的不滿給徹底宣泄出來時,他跟賀盼山也不太可能走到決裂的那一步了。


    在腦中理清完這些,曹艾青回想起自己被霸淩的一幕幕,不由唏噓道:


    “如果當初我對夏巧的霸淩,采取更加強硬一些的態度,比如搶了刀直接對準她,估計也不會有那麽多事了……”


    賀天然疑惑道:“什麽搶刀?不是我跟郭淮救了你嗎?”


    “不知道這條時間線啦,是……溫涼改變你了的那一次。”


    “那次啊……那次我也是跟郭淮救了你啊。”


    “……!”


    曹艾青一聽這話,頓時是渾身一震,她不可思議地望著男人認真開車的側臉……


    賀天然被她這麽盯著有些不自在,他飛快瞥了一眼對方,說道:


    “你這麽看著我幹嘛呀,無非就是那條時間線我跟郭淮不怎麽熟嘛。”


    曹艾青小心翼翼地提醒道:“我……那次用刀把頭發剪了。”


    賀天然一愣,這才恍然大悟:


    “啊,我記起來了,那天我沒去藝考補習班,正到處找你呢,於是碰見了被嚇著的郭淮,他跟我說了你的位置,我們立馬就趕過去救你了,不過那次比這次稍微晚一些,我們過去的時候,你正剪了頭發,威懾住了她們幾個。”


    不對!


    曹艾青腦中記得清清楚楚,那一次賀天然去了補習班根本就沒來,郭淮被嚇跑之後,是她自己剪掉頭發逃出來的!


    在這之後,賀天然才開始幫她計劃了報複。


    這件事不管在哪條時間線上,都有著天壤之別,賀天然不可能出現這種紕漏……


    他是記憶正在消失……還是說,在改變?


    曹艾青現在已經知道溫涼能從這個世界解脫,是因為“夙願”得到了滿足,那麽同理推到賀天然的身上,就能很快得到一個答案……


    盡管男人已經透露過多次他的夙願就是想要一個完整的家,可他的父母已然離婚,現在這個重組家庭的矛盾,幾乎也斷絕了他完成這樁夙願的可能性,但就像兩人之間千絲萬縷的這段因果一樣,王媽這個親人還在,賀天然也沒有跟父親決裂,所以……


    這算是完成了賀天然夙願的一部分?


    想通了這截關節後,曹艾青心中逐漸明朗起來……


    真是沒想到,一直在幫著曹艾青擺脫網暴陰影的賀天然,竟是率先觸及到了自己最柔軟的地方……


    曹艾青默然無語,她不知道賀天然忘了多少,也不知道該不該提醒他這件事。


    讓他繼續痛苦,還是讓他遺忘痛苦,這些好像都在女孩的一念之間了……


    ……


    「繼續這樣下去的話,那個自己深愛著的少年,還會回來嗎?」


    ……


    這樣的一句心聲,不經意間在曹艾青的心頭湧起,一瞬間她的腦中閃過了許多畫麵……


    那個在南脂島上對著大海呐喊的背影。


    那個在學校操場上,向自己奔跑而來身影。


    那個在校園走廊,日落黃昏時,地上逐漸靠近的剪影。


    那個在跟自己提出分手後,池畔裏流淚不止的倒影。


    ……


    種種不同情感,不同記憶串聯在一起,它們飛快在腦中閃過,仿佛成為了代表著某種情愫的浮光掠影,曹艾青恍惚著不知所措……


    “艾青,你怎麽了?”


    一聲輕喚,打斷了曹艾青腦中的走馬燈,而那些臆想在她看向眼前這個男人的同時,竟是紛紛重疊在了一起……


    “沒……沒什麽,對了天然,你過兩天來看王媽,準備怎麽打算啊?”


    曹艾青問著,她的眼中略帶著一種異樣色彩。


    隻是賀天然沒有察覺,因為他現在也在想著這個問題,自己要來醫院照看王媽,曹艾青應該也沒理由再跟來第二次,他道:


    “啊……就說你有課來不了吧,我想等她情況好一點了,再跟她說實話……你別介意啊……”


    雖然這麽做有點辜負了兩人離開時,王媽那殷切的目光,但善意的謊言終究還是謊言,不會是什麽長久之計。


    “嗯……這件事我不會跟你計較,就按你想的做就好。”


    “謝謝啊……艾青。”


    “……不用。”


    ……


    時光真瘋狂,我一路執迷與匆忙


    依稀悲傷,來不及遺忘


    咿呀咿呀,隻有待風將她埋葬


    咿呀咿呀,我們曾在路上……


    ……


    他說過,想忘掉誰,讓誰徹底死去。


    或許這一次,真的可以。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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