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六歲開始讀書,趙肅睿連隨身太監都不讓他們隨便抱自己,被人乍然抱住,他差點兒把手裏裝餃子的盤子給拍出去,掙了兩下沒掙動,他越發恨沈三廢這個身子瘦弱可憐,但凡沈三廢身上有二斤腱子肉,他也不會被一個婦人這般輕薄!


    那邊,見婦人失態,兩邊的婢女也連忙上來勸。


    好說歹說,在趙肅睿抬起腳想把人踹出去之前,那個婦人被圖南和培風給聯手拉開了,婦人嘴裏卻罵了起來:


    “堂堂伯府,越發地不要臉麵了,當年那謝伯爺可是在你爹靈前對天發誓要對你好的!謝鳳安對著大學士的靈位三叩三拜才娶了你進門,竟然就敢這麽對你!”


    趙肅睿圖方便,穿著窄袖短衣,此時隻要站得離“沈時晴”近些就能讓人看見她衣服下麵藏著的繃帶。


    仔細端詳了下,婦人的眼眶還是紅的。


    “阿晴你不必擔心,此事就交在柳姨母身上,過兩日就是左都禦史府上老太太過壽,待我將謝家所作所為宣揚開,定要那個謝鳳安來磕頭把你請回去!”


    到了此時,趙肅睿終於知道了這個婦人是誰。


    阿池說那沈三廢的娘生前有一個極好的手帕交,姓柳,雖然是庶女出身,可家中豪富,嫁妝極為豐厚,十多年前嫁給了一個姓姚的舉人,後來那舉人科舉高中也當了官兒。


    這些年沈三廢頗得這位姓柳的姨母照顧,這次她被人逼得刺傷自己用血書求援,其中一封信也是給柳氏的。


    也是柳氏給沈三廢請來了大夫,還派了家丁來和圖南一起將沈三廢從佛堂裏搶了出來。


    他在那兒思量此人如何可用,在柳氏眼中就是小阿晴受了大難連苦楚都不知如何訴說。


    穿著一身雅青短衣的年輕女子頭上隻一根白玉珠的素簪,雙眼微紅、輕喘細細,平日裏眉目間的安然閑適也不見了,細瘦的手腕脖頸都沒有被寬大的袍服遮掩,越發顯出了幾分伶仃可憐的樣子。


    看在柳氏眼裏,她幾乎要心疼地說不出話來。


    十歲以來第一次在氣力上輸給別人的趙肅睿並不知道別人是用怎樣的目光在看自己的,他隨意地擦了擦嘴,說:


    “柳姨母不必為我擔心,我在莊子上挺好的。”


    趙肅睿心裏盤算得很清楚,他就算要回京,也得回去之後立刻將寧安伯府拿捏在手裏,想辦法與宮中用著他身子的沈三廢互通消息,決不能像個平凡婦人一般被關入後宅任人拿捏。


    柳氏卻搖頭:“你又哪裏過得好了?你可知道,前幾天英國公府宴請,你的婆母可是把那個馮氏給帶去了!你在謝家守了兩重孝,我們自然知道,可外麵的人隻知道是你嫁入謝家七年無所出!如今你家中敗落,謝家想要休了你自然就休了,你到時可怎麽活?等沈家送你去廟裏出家?”


    知道自家姑娘現在不記得多少事兒了,阿池連忙上來打圓場:


    “夫人您別急,我家姑娘的意思是這事兒還得往長遠打算……”


    “長遠?女人家除了生孩子傍身還有什麽是長遠的?”


    柳氏轉身環顧內室,看見了那些裝了顏料的瓶子,搖頭歎息:“你爹一心為民,卻橫死淮水,你娘才氣縱橫,在你爹死後也隻能以淚洗麵早早也去了,但凡你娘給你留下了個兄弟,你又怎會被謝家這麽磋磨?你呢,每日看書,畫畫,也沒從裏麵看出一條新的路來,還是被人一步步逼到了這莊子上,現在連這個莊子都快沒有你的存身之地了!”


    這種話說給女子聽也就算了,趙肅睿有些無趣地移開了目光,謝家這等在燕京都快混不下去的三流伯府,為了攀附權貴,別說拋棄一個次子媳,就算讓謝文源休了給他生了一堆孩子的發妻他也會眼都不眨一下。


    他們那麽做,是因為他們想,想要製住他們就得讓他們怕。


    連這些都想不到,反而埋怨起了沈三廢沒有生個孩子……趙肅睿在心裏嗤笑一聲,如果連唯一說得上話的長輩都是這等見識,也難怪沈三廢會成了沈三廢了。


    摸了下吃了個五分飽的肚子,趙肅睿用帕子擦了擦嘴:


    “柳姨母,讓我回謝家這種話不必說了。謝家既然已經把我趕出來,自然也不想我再給他們礙事,在這個郊外莊子上,我為主,旁人為仆,我還能有幾分能說話的地方,要是再回了謝家……才是真的無聲無息了。”


    “沈時晴”的瞳色深幽,因為瘦削文弱身世可憐,眼睛裏總似藏了一汪霧氣清淺的泉。


    泉水遠看清澈明透,觸手其中方知其冷。


    所以,當這雙眼睛不再柔軟婉轉欲語還休,而是定定看著別人的時候,人們所知的就是冷。


    就如此時。


    柳氏仿佛被人潑了一身的碎雪,心頭的燥急漸漸緩了下來,


    窗外乍起的風卷走了幾片還殘留了青色的落葉,柳氏看著麵前清瘦的女子,輕聲說:


    “阿晴,你是什麽意思?”


    在柳氏有些迷惑又有些驚駭的目光中,“沈時晴”笑了:


    “柳姨母,謝家心思早就定下了,沈時晴如今還活著,也不過是因為謝鳳安不願意為妻守製罷了。”


    妻死,夫守一年,一年的時間倒是不長,隻是謝文源心心念念的軍功卻耽擱不了,他們要盡快娶馮氏入府,沈三廢反而還不能死。


    既然沈時晴不能死,謝家也隻有兩條路,一條路是休妻,可是沈時晴畢竟是謝家恩人之女,又是個孤女,就算犯下滔天大錯,恐怕也未必能真休了,真的在燕京城裏鬧出風波,丟人還是他們謝家。


    另一條路,就是逼著沈時晴自請下堂,一個無權無勢地下堂婦,關上一段時日再隨意處置了,對謝家反倒是最有利的。


    因為這個念想,謝家這才一步步把沈時晴逼到了自殘身子寫下血書求援的地步。


    然後就碰到了他這個換了魂過來的趙肅睿。


    柳氏緩緩跌坐在了身後的文椅上,半天說不出話來。


    等她回過神,就看見“沈時晴”又端起一盤羊肉餃子吃得正香。


    “阿……阿晴,謝家好歹也是勳貴人家,你、你也別胡思亂想那麽多,等、等我去鬧了一番,他們……”


    柳氏胡亂說了幾句話,卻連她自己都不信。


    終於,淚珠兒從她的眼睛裏滾落,她捂著臉哀嚎一聲:


    “小阿晴,你的命怎麽這般苦啊!”


    苦麽?


    這等危急時刻偏偏讓他堂堂昭德帝替了過來,趙肅睿覺得這沈三廢就算什麽都廢,運氣嘛,還是有幾分否極泰來的好。


    不對,這麽一想,豈不是他的運氣不好?


    趙肅睿深感晦氣,說話的語氣也不耐煩起來:


    “柳姨母你別急著哭,你又不是孟薑女,能把謝家給生生哭塌了,你要是真想幫我的話,你可有辦法聯絡上榮祿大夫家的夫人?”


    柳氏收了淚,用細絹帕子擦了擦眼睛,看向“沈時晴”:


    “阿晴,榮祿大夫府上可是外戚呀,你姨丈身為國子監監丞乃是朝中清流,一向不與外戚往來……”


    看著柳氏為難地搖了搖頭,趙肅睿在心裏“嘖”了一聲,他就煩這些道貌岸然的讀書人,裝模作樣不跟外戚往來,要是他們自家的女兒當了皇後,也不知道他們還有沒這等骨氣跟自己女兒來斷了往來。


    國子監監丞,正八品,大朝會都在個末尾站著,指望他往宮裏送消息還不如從現在開始養隻鴿子。


    再吃幾個羊肉餃子,趙肅睿嘴上覺得不夠,肚子裏卻已經飽了,他戀戀不舍地放下筷子,又擦了擦嘴:


    “柳姨母,我不能回謝家,還得防著謝家對我再下殺手,勞煩您給我尋幾個得用的護院……”


    正說話時,趙肅睿透過窗看見一個小婢女匆匆從院門處進來。


    “二少夫人,府裏又來人了!”


    來了什麽人趙肅睿也不怕,他大聲道:“圖南培風,拿上你們的劍,咱們再去會會謝家的人!”


    見從來文弱的“沈時晴”素手一揮仿佛就要帶人衝殺出去,柳氏看得目瞪口呆。


    謝家到底對她們家小阿晴做下了多大的孽呀!


    “你們速速去探,來了多少人,多少車,多少馬,帶了什麽兵器!”


    小丫鬟也從沒見過自家夫人這般“豪氣幹雲”的樣子,呆愣愣地說:


    “二少夫人,沒有兵器,就是幾個押車婆子,把府裏二少爺的妾室都送了過來。”


    “妾室?”


    趙肅睿皺起了眉頭。


    院門洞開,一群鶯鶯燕燕穿著羅裙綢襖抱著金銀細軟哭哭啼啼地走了進來。


    “少夫人!您可要給我們做主呀!二爺接了一個馮家的小姐進府,把我們都趕了出來!”


    “夫人!夫人呀!奴婢不敢居功,也給謝家生了一對兒女,如今孩子都在府裏,隻把我們趕了出來,這可讓我如何活呀!”


    看著成群的女人帶著眼淚和脂粉香氣向自己撲過來。


    自封上柱國大將軍、天下兵馬大元帥、靖邊撫威將軍,擒殺漠北各部首領、將漠西各部遠逐數百裏,一振大雍數代積弱的昭德帝,隻說了兩個字


    ——“關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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