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土也飛了起來。


    眾人忍不住咳嗽起來,揮舞袖子好一陣才趕走了嗆人的煙塵。


    這裏,已經許久都沒有人來打掃了。


    書冊高高地堆到了牆頂,不僅如此,案幾上,榻上,窗下全都是書。


    林四郎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他是個讀書人,書是讀書人的寶貝。


    飯可以一天不吃,卻不能一天不讀書。


    阿寧背著他上前,翻了翻擺放在案幾上的書——全都是醫書,還有一些筆記夾雜在其中。


    撫摸著頁麵上娟秀的字跡,林四郎的眼淚大顆大顆地砸在案幾上,濺起塵土,成了一個個圓圓的泥坑。


    興許是覺得在外甥女麵前哭泣有些丟人,他伸出手去捂住了自個的眼睛。


    從他懂事的時候起,姐姐就經常關在這個屋子裏,一呆就是幾個時辰,他就守在外麵,等她。


    經常看到父親對哥哥們和對他不同的態度,感受到老夫人笑容底下的厭煩。


    林四郎從小就知道,這個府裏,隻有姐姐和他相依為命。


    每次從嵩山學院回來,他都會想著法子在這個院子周圍轉一轉,雖然不能進去,但似乎離曾經的溫暖近了一些。


    一個人惦記著某個地方,一定是這裏留下了他的真情和刻骨的回憶。


    因為對這個院子牽掛,林四郎才會回來。


    如今,見了這些舊物,他心神有些晃動,似乎又在這裏看見了姐姐的身影。


    沈芙沒有作聲。


    舅舅善良,善感,忍耐和執拗。


    母親的故事告訴她,舅舅和母親是同一類人。


    不同的是,母親從小就開始學習醫術,又因為醫術高明而被人尊重,而舅舅則生活的非常壓抑,隻有在書中才能找到心存放之處。


    她抱緊了懷中的妝奩盒。


    雖然不知道母親為什麽不將這些醫書和秘密帶到沈家去,但她一定不會辜負母親的深愛。


    不知道過了多久。


    院子裏響起來了林大郎儒雅的笑聲,伴隨著的是林二郎慢悠悠的說話聲。


    “四弟也在這裏,”林大郎的手裏拎著個小巧的食盒,身上穿著青色的常服,頭發隨意地用發帶束在腦後,瞧著頗有幾分名士態度。


    林二郎在他身後大約一兩步的距離,笑著道:“芙兒遷居,四弟也是要來看看的,怎麽,還要讓阿寧背著才能出門。”


    阿寧憨憨地笑了笑。


    二公子這幾天來海棠曉月來的很勤,為人非常友善,對他這個奴仆也非常的禮遇。


    沈芙連忙出來見禮。


    “既然大家都來了,不如就在這裏恭賀芙兒搬遷新居吧。”


    林大郎舉了舉手中的食盒,“這是醉香居最好的招牌菜,讓廚房再添點酒菜,我們兄弟幾人也許久沒有來這個院子坐坐了,不如一起給外甥女說說芸娘小時候的事。”


    林四郎壓根不知道醉香居的大名,聽了也沒有什麽反應。


    不過坐在一起說說姐姐的舊事,他怎麽會拒絕。


    林二郎則眼饞地看著食盒:“大哥好本事,醉香居的酒菜不是從來不讓人外帶的麽?”


    醉香居是長安城中有名的酒樓。


    那裏的飯菜不僅僅貴,而且需要預定,即便是王孫貴族也是一樣。


    一桌酒席,有時候要提前兩三個月才能訂上,能被人請去醉香居吃飯真是天大的麵子。


    醉香居的規矩也十分的多。


    別的不說,就主廚都有兩個規矩不能破:第一,不能浪費,因為吃剩下,代表著廚子的手藝不好,要是浪費了,就沒有下次了。第二,不能外帶,因為這樣會減損食物的美味。


    沒想到,大哥竟然有這樣的本事。


    若不是三弟被關了禁閉,不然就衝著這醉香居的食盒,也不會拒絕來沈芙這裏坐一坐。


    林大郎麵色有些古怪,看了看沈芙道:“那裏是我好本事,這是托的芙兒的福氣。”


    今天,太子殿下在醉香居宴請幾位皇子,他正好在樓下走過,被倚窗往外看的趙太子喊了上去。


    “太子殿下問起芙兒在外家住的是否習慣,我隨口說她和一般的女孩子不同,整日關在屋子裏打坐練針,府裏也沒有適齡的小女孩陪著,老夫人正要接了娘家的女孩兒來作伴。”


    “趙太子說,芙兒與一般的女子不同,但隻要是人,總會有口腹之欲,他從南越國來了大興,吃了好東西也就不怎麽想家了。”


    “於是太子殿下就命醉香居的掌櫃裝了食盒,請我代送過來。”


    “說起來,還是舅舅覥顏要賴著芙兒才能有這個口福呢。”


    林二郎看了看依舊麵色平靜的沈芙,心裏暗歎,這真是好大的麵子,三弟果然是過於莽撞了,太子殿下竟然都過問起來了沈芙。


    “舅舅說的客氣了,”沈芙笑著道,“我回到長安城這麽久,還沒有見過太子是扁是圓呢。太子為人仁厚,一定是念著舊情才會如此對我。”


    林大郎收回了刺探的目光。


    的的確確,那日,太子就在偏房,但卻並未出來,兩人也沒有機會相見,想來太子對沈芙牽掛,一定是念著大妹妹的救命之恩。


    又或者……


    “四皇子還問你什麽時候回沈家呢。被三皇子嗬斥住了,讓他專心做好差事,女人的事,男人千萬別插嘴。”


    三皇子和四皇子兩人是一母同胞所生,宇文燕被沈芙弄得沒臉,四皇子怎麽能不為兄長報仇。


    說不定太子賞賜也是做給這兄弟二人看。


    不管怎麽說,太子看重沈芙都是一件好事。


    林家迫於形勢舍棄了沈蓉,就更希望太子殿下能夠看重沈芙,這門婚事要板上釘釘才好。


    林大郎如此期望。


    沈芙“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宇文燕兄弟倆唱雙簧,這是不甘心吧。


    灞河邊上鬧了一場,為了不讓旁人起疑心,按宇文燕的心機,要麽裝作好心救她反被無辜牽連,出於大度不和她計較。要麽就會壓根不提及,等著眾人將這些事情淡忘。


    顯然,他選擇了在太子麵前裝作無辜被牽連進了沈家內宅的風波。


    這不僅僅是給太子看的,他還要做給皇上看,做給天下人看呢。


    沈芙壓根不以為意。


    宇文燕前世起家就是靠搭上了太子,明麵上作為太子的人,實際上卻挑撥太子和五皇子,壯大了自己的力量。


    太子特特賞賜下來醉夢居的飯菜,代表了恩寵,也表明了態度。


    不管此舉是看在她母親的麵上,還是看在卓家十三針的麵上。


    宇文燕都沒有機會搭上太子這條船了。


    沈芙笑的有了兩份真心,命春梅等人將酒菜擺上,大家一起圍坐,品嚐起今日醉夢居的招牌菜來。


    如今的季節,正是桃花流水鱖魚肥的時候。


    醉夢居的招牌菜正是桃花鱖魚、綠筍白鷺。


    即便是不怎麽注重口腹之欲的林二郎也不免多吃了幾口,林四郎吃的都忘了屁股痛了。


    眾人挽起袖子齊齊下筷,不一會,盤麵就光了。


    林大郎有些惋惜。


    “這麽好的菜,不知道在醉夢居吃又是個什麽滋味。”


    醉夢居的主廚定下的規矩,不外乎是想讓別人嚐到最好的滋味,這食盒做的再怎麽精致,也不能讓菜肴和剛上桌一般美味。


    沈芙笑著道:“舅舅們賦詩一首,也就讓這美味留的更久了。”


    這倒是個好主意。


    林大郎道:“四郎,你常年在外讀書,也不知道學的如何了,不如我們聯聯對,做做詩如何。”


    自詡文人雅士,林大郎經常參加長安城內儒生們的文會,閑暇時會作些詩詞對子以備不時之需。


    這些都是出門交友的基本功。


    誰能做出幾首好詩,就會享有文名,就有人上趕著結交。


    林大郎不免想試探林四郎一二。


    沈芙也看向了舅舅。


    對於舅舅的才學,她也想有所了解。


    林四郎紅著臉擺手道:“我怎麽能夠比得上大哥,嵩山學院的夫子們從來不喜歡我們吟詩作對,說這些都是些微末之技,總是讓我們安心讀書做文章。”


    林大郎的臉也紅了。


    四弟這話說得,真是太不婉轉。


    林二郎也忍不住反駁,“四弟說話就是太耿直了,難道你也以為這些都是微末之技不成?”


    林四郎還沒有轉過彎來。


    “夫子們說什麽我們就聽什麽,做學生的怎麽能夠不尊重師長呢?”


    “那你覺得大哥是鑽營微末之技嘍?”


    林二郎也有些生氣了。


    參加文會,誰會比試埋頭做文章呢?


    一篇文章做出來的不得幾個時辰麽?


    有的打腹稿都要一兩天。


    誰會費那個勁。


    也就是嵩山學院那些偏遠地區的窮儒們會這麽軸。


    林四郎這個說法,不就是說他們都是些舍本逐末的蠢貨麽?


    這讓他以後怎麽好炫耀自己出去參加文會?


    一定要把這個說法掐死在萌芽裏。


    林四郎結結巴巴地道:“我,我,我怎麽是這個意思,我,我是說,我不會作這些。大哥一定比我強。”


    林大郎的臉色又紅又青的,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林四郎說不會作,但也不覺得有什麽,反而說的他這個會作的反而覺得有點什麽。


    但是這事又沒有辦法爭辯。


    他到現在不是身上還沒有功名麽。


    雖然四郎也沒有。


    可他究竟是比四郎大了不少歲。


    氣氛一時就僵硬在那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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