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元旦,公司總部各部門放假,整座辦公樓格外寧靜。


    窗外,有河對麵桔子林飛來的鳥兒,它們正在樓棟間,屋簷下、窗台上,嘰嘰喳喳地撲來串去,聲音清脆悅耳。


    這一覺,孟勻易大概睡了四十分鍾,醒過來時尤如置身晨間公園。


    他睜開惺忪的雙眼,感覺自己精力已經得到了恢複,他再次燒沸水壺裏的水,衝了一杯卡布奇諾咖啡,就當作有了早餐,然後凝神貫注,沒用多久,一份統一版本的民事賠償調解協議書便完成了。


    他又從頭到尾檢查整理了一遍,語句、排版、格式都沒問題,準備聯機打印時,發現因為昨天公司的弱電電工對各個辦公室線路進行重新布局,沒來得及完成,還把自己這台台式電腦的打印機連線給帶走了,辦公桌上的外線電話線也被斷開,還沒連上。


    他看了看田羽那台電腦,應該是可以打印的,於是就用手機撥通了田羽家的電話。


    接電話的正好是田羽本人:“怎麽是你,今天元旦,你在哪呢?”


    “想不想聽聽我在哪?”說話間,孟勻易來到窗戶邊,拉開鋁合金窗扇,把手機伸出了窗外。


    “聽到了,這是在哪呢?不像是在山上。你家?更不對,哎呀,一大早就讓人耗腦,你懂不懂得體恤人家呀。”


    “好,那我將功補過,給你補補腦,聽著:山光悅鳥性,潭影空人心。我到今天才發現原來我們天天工作上班的地方竟有如此之美,此時此刻,靜靜的圓型辦公樓,隻有對麵飛來的鳥兒和我隔窗而望,還有彷如就在腳下玉帶般環繞的河流,再遠眺,那片桔子林早已成了蟲鳥棲息的家園。這就是大自然和人之間的重塑之美。”


    “就你:鳥鳴不知冬,上下炫形蹤。一大早怎麽突然這麽有雅興?不過不小心讓你發現如此之美境,本仙女還是要嚴重地給你一個讚。”


    “昨晚畜牧場出了事故,我還沒進家門就被叫了去開會,天一亮又趕來辦公室起草文件。我這邊打印機聯機沒連上,要借用下你的電腦,開機密碼得向你要。”


    “哦,密碼是我生日……”


    “嗯,我記下了。還好恰巧是你接電話,一大早因為工作把電話打到家裏,撞上你父母可不太好。”


    “我父母每天這個時間段基本都會上街溜噠買菜,而且每天晚飯後,他們也都會出去散步。隻要是這些時間段,家裏就隻剩我一人,往後你要是有什麽情懷和心境,比如什麽:人生漫漫,時光清淺;流水落花,竹林小徑;這些時段可以給本小姐打電話。本座樂意洗耳恭聽。”


    “說好了。”


    “嗯,說好了。”


    放下手機,孟勻易坐到了田羽的工位上按下電腦開機鍵,當他目光望著顯視屏的那一刹那,眼前突然莫名其妙映射出妻子杜亞菊早晨看自己時怒目可殺的樣子,那道凶光再次令他冷不丁地顫栗。本能意識,他一下子會想到手機上似乎留著隱患,於是連忙站起來俯身從自己辦公桌上取過手機,翻閱起通話記錄,把昨晚和剛才,自己與田羽間的通話記錄全給刪了。


    “我的鄧軍啊!就為了要多掙兩、三百元獎金,死得這麽慘,值得嗎?你讓我們孤兒寡母的以後怎麽活下去啊!”


    死者鄧軍,出來打工之前,出生生活在四川偏遠貧困山區,夫妻兩近親結婚,生出的一男一女,一個癡呆、一個癲癇,他的老婆早已哭成淚人,昏厥醒來,仍然悲痛欲絕。她身邊一左一右的兒女,一個傻楞著四處張望,一個精神恍惚雙目無神。


    工傷、死亡事故的善後處理是件很耗精力的事。


    各善後小組與家屬間的接觸中,既要考慮人文、情感、情緒因素,同時又需要很沒人性地暗中較勁,鬥智鬥勇,甚至還要充分考慮對各種可能突發的言語上的吵鬧威脅和行為上的打砸上訪等等因素的防患、控製。


    用雷誌森的話來說,事故已經發生,我們現在所能做的首先是痛定思痛,舉一反三,防患未然。其次,更重要的是盡快確定落實對死傷家屬的賠償撫恤金額和生活精神方麵的安頓、安慰,千萬不能讓事件發酵、升級,產生不良的社會影響。


    孟勻易連續幾天疲於與死亡者家屬的糾纏談判,就連晚上也不得抽身。


    他和嚴振所負責接待的這一組家屬,算是三個組當中最難對付的。家屬中領頭講話的是死者的一個堂侄,自稱在當地是鄉鎮普通幹部,剛接觸時擺出一副油鹽不進的架式,住在替他們精心安排條件不錯的賓館內,根本不談賠償,堅持提出要見當地安監部門,需要先跟政府對話。


    幾個回合後,出於無奈,孟勻易和嚴振便隱退到背後,讓舊飼料廠的顏野出麵與他周旋。


    顏野,形象五大三粗,急暴性子,他以前是舊飼料廠的采購員,長期走南闖北,三教九流的人見過不少。


    顏野一上場,先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對這位死者堂侄說:“你的要求一定會滿足,為了方便,給你們先換個住的地方。”


    這家夥,住宿地一換,就從市區的準三星轉到偏遠小鎮上舊飼料廠的廠區內,好飯好菜,也突然變成了比一般員工餐好不到多少的簡易接待餐。


    環境和條件的落差,是個傻子也能看出來接待者如此安排的用意。


    這一變化可不打緊,死者的堂侄發了一通火後感覺沒用,也就不再鬧,而是趁著大家不注意,偷偷一人,溜出了廠區。


    這一失蹤讓大家開始緊張。


    好在顏野是個本鎮通,他家房子就在鎮上唯一的公共汽車站的對麵,死者堂侄特征也比較好辨認,瘦黑身材,手提舊款公文包。所以,沒費多大周折,便將他找了回來。


    “打死我們也不可能住在這麽簡陋肮髒的地方!再鬧出人命來,我看你們更難收拾!想跟我們談最起碼也得換個像樣的住處。”


    看得出,家屬們有開始回歸到解決問題的意圖了。大家就商量把住的地方安排在鎮上僑聯旅社的一個樓層,二十四小時輪流值班,全程陪同,邊談判邊安排後事。


    此間,孟勻易回了一趟家,匆忙洗下澡,從裏到外把衣褲換了個遍,又匆匆離開了。


    這幾天,每天晚上飯後的固定時間,他都會撥通田羽家的電話,隻有那一刻,是他心靈上最愉快的釋放。


    這陣子,田羽也一樣,上班時間就像突然間丟失了一本每天必讀的書籍,惘然若失,除了必須的工作交流,變的少言寡語。


    以前曾失落於即將下班,最近卻期待著下班時間快點到來,晚飯後她都會關注著客廳那部電話座機,電話鈴聲響起的那一刻,她的心情立刻變得敞亮透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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