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他略大一些,周末常常去離家很遠的文化館學畫畫,外公在家教他國畫,但身體越發不好,講一點內容,就要休息很久再繼續,他有個相熟的退休老師,研究油畫的,國畫也不錯,閑來無事,在文化館裏開了個培訓班,教孩子畫畫。他就同人家聯係,老同事倒也熱心,很多年的交情,就定了下來,周末兩個半天,讓喬抑聲呆在館裏跟他學畫。


    喬抑聲更喜歡中國山水畫,常常坐在家裏的小桌上,不聲不響,一畫就是一個上午,小小年紀定力特別好,很難被外界幹擾動容。


    文化館裏的孩子他幾乎不認識,來自這個城市的各個角落,大部分時間孩子們都在安心學畫,不像在學校,大家早已經知根知底,總能發現有人在他背後指指點點,甚至指桑罵槐言辭侮辱。


    畫室在三樓,老先生講課很慢,不僅講繪畫技巧,有時候高興了,畫界名人們的奇聞異事也要拿出來說一說。喬抑聲聽得很認真,經常拿了小本子出來記一記,畫到周圍人都走光了才回家。


    老先生看他勤懇,又同他外公是故交,很喜歡他,指導的時候也更細致一些。


    有時候會讓他到樓上去取些畫具帶回家用,都是外麵難買到的好東西。


    有一回經過四樓,天已經差不多黑了,人也都散了,他把畫稿送上去,看看時間,怕外公久等著急,剛打算下樓,聽到一陣器樂聲,斷斷續續隱隱約約,他卻忍不住循著聲音追過去。


    尋到走廊的盡頭,室內燈亮著,朱紅色的大門也敞開,他猶豫了一下,站在門口朝裏看,琴房裏隻有一個小孩,坐在鋼琴後頭,臉被遮住,從他這個方向望過去,隻能看到琴鍵依次淪陷,又迅速恢複。


    他在門口站了不知多久,直到那孩子一曲結束,倏地合上琴蓋,手撐在上麵微微喘息,他才驚覺,轉身離開。


    後來很多回,他常常經過這裏,下意識朝門內看過去,他覺得那些從這間房裏流淌出去的曲子很好聽,他第一回見識到鋼琴,渾厚清亮的聲音也足夠震撼,還有那個認真練琴,偶爾也會合起琴蓋偷偷趴在上麵小睡片刻的孩子,都讓他流連。


    那天下午,他從樓上拿了畫具,走到四樓走廊邊上,還沒站定,就看到學校隔壁班一個愛鬧事的大個頭,這幾周剛來文化館,學的書法,隔著幾米的距離定定看著他,眼神不善。


    那種神情他已經領略過太多,隻得捧好手上的畫具,轉身打算離開。


    大個頭卻快他一步,繞到他麵前,攔住了:


    “誒,你等等,這是要上哪去呢,走得這麽急。真是好學生,周末還來陶冶情操學畫畫啊。”


    喬抑聲不理他,他又道:


    “這不是館裏的東西嗎,好啊,被我逮著了吧,把東西偷回家,省那點兒錢,雜種都這麽手賤嗎?你這樣的人,怎麽周一還能在升旗儀式上露臉呢,成績好算啥,你就是個雜種,純種的中國人都不是,也配去當小旗手?”


    “啪”地一聲,喬抑聲手裏的畫具被搶過來摔的粉碎,手臂也被他尖銳的指甲劃到,破了個大口子,大個子左一句“雜種”,右一句“野貨”,沒完沒了。


    突然琴房裏爆發出“砰”的一聲,萬馬齊喑一般,震了一震,是琴鍵被大麵積用力按壓產生的,接著就是琴蓋瞬間被猛地合上,腳步聲靠近,一張孩子的臉漸漸露出來:


    “什麽事?”


    大個子不說話了,他認得這孩子,家裏似乎條件特別好,每回上下課都有司機開車接送,也不怎麽和周圍人親近。


    “剛才叫嚷的是你吧?你怎麽亂罵人?”大個子不說話了,瞪了喬抑聲一眼,悻悻走了。


    那孩子望了望喬抑聲的手臂,把門又敞開了些:


    “進來吧,你手傷到了。”


    是他看了好多回的人。喬抑聲忽然有些難受,從來沒有過的。


    他從前看著母親每天痛苦渾噩,直到她死,他也傷心,但覺得相對死亡,她終於解脫,不必再煎熬受苦,也有安慰。


    他被人指指點點,被小樂一家隨意糟踐謾罵,他隻覺得憤怒,隱隱有股恨意,並沒有一丁點難過。


    但是現在,他卻因為一個不熟悉的孩子,聽了別人罵他的話,不知道怎麽看自己而難受。


    喬抑聲跟著他進了琴房,那孩子給他倒了杯水,讓他坐下。


    “我這裏隻有紙巾,先給你止止血,你記著回去之後把傷口好好清洗一下,我媽在醫院工作,天天念叨,傷口流血不消毒很容易發炎的。”


    喬抑聲望著他,不說話。


    “對了,待會兒你爸媽會來接你嗎?你得把這事告訴他們,看以後大塊頭還敢不敢欺負人。”


    喬抑聲搖搖頭:


    “我自己會解決的,謝謝你。”


    “你真好看。”那孩子忽然坐下,湊近他的臉仔細打量。


    喬抑聲疑惑地看著他。


    “不,不,你別誤會,我不是說你像女孩子,總之就是,就是特別好看。你別聽剛才那個大塊頭胡說,什麽雜種,才不是呢。我以前跟爺爺到大使館去,看到很多洋人呢,你是混血吧,混血的孩子又聰明又漂亮,我媽媽說,有利於,有利於那個什麽基因的。”


    喬抑聲以前從來沒有聽過這種說法,他見識過的,隻有明裏背地的謾罵侮辱,有時候也覺得自己真是異於常人的,他已經不渴求別人的尊重,似乎骨子裏的血早就冷透了,心也給冰鎮冷藏起來不見天日。


    那孩子抬起他的手,把紙巾慢慢覆上去,暗紅的血很快渲染開來,他皺了皺眉,把紙巾扔掉,又抽出一張,一點點把血輕輕擦幹淨。


    從喬抑聲這個角度,恰好可以看到他脖子裏的紅線,細細的纏了一圈,輕巧地墜下去,他站起來,俯下頭用紙巾最後給他把傷口處理幹淨。


    紅線從領口跳出來,喬抑聲感覺手上微涼,垂下眼去看,是一塊碧綠的玉,邊角處有一個月牙狀的小缺口,可能是不小心跌破了,玉上的圖案也很特別,不是生肖,也不是觀音佛祖,隻是一顆青菜和一根蘿卜,雕刻的極其精致,配了上等的玉料,更加栩栩如生,可愛得很。


    玉的質感很好,同他手臂接觸了很長時間,夏天高溫,依舊微涼,貼在手上很舒服。


    那孩子緩一口氣,站直了身體,注意到露出來的玉,笑了一下,伸手把它扔進衣領裏,拿過桌上剛給喬抑聲倒的水,問他:


    “你怎麽不喝?那我喝了,這天好熱。”


    喝完又去倒了一杯,很快仰頭灌下了。


    “你也是周末來上課的吧?以後常上來玩,我要回去了,一起走?”


    喬抑聲同他走到文化館門口,看他上了車,朝他揮揮手。


    後來那個大個子在期末考試中作弊被抓,記過處分,又因為數次偷竊被發現,名聲漸漸很壞。


    但喬抑聲再沒去過文化館,再沒聽過四樓的琴聲,也再沒見過那個人。


    秋天的時候,外公病重,他每天守在床頭,沒過多久,父親那頭就派人過來,要接他走。他一再堅持,終於又熬了一年多,一直陪外公走完最後一程,才離開中國。在隆隆的飛機聲中,回望故土,一片是非。


    前方是美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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