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與陽, 冷與熱,兩種互相矛盾卻同樣強大的能量在巫嶸身體兩側碰撞交匯,死敵般互不相讓, 直到他痛苦悶哼一聲。


    “唔。”


    剛才和白玫對抗時指尖燃起的火焰抽空了他體內全部能量,極其強悍的威壓將仍遊離在體內的陰氣全部壓如身軀。巫嶸就像重回生長期, 全身上下無一處不疼, 更別說記憶碎片肆虐下他頭痛欲裂大腦如被刀割。


    陰氣浸入身體固然會讓他未來更強大,但現在他就像剛褪去硬殼, 渾身上下都是軟的螃蟹。陽氣能輕而易舉侵入體內,與陰氣交融。同樣的, 有姓名契約的大鬼陰氣也在源源不斷湧入他的體內。這兩種截然不同的,熾熱強烈和森寒掌控的感覺,讓此時的巫嶸受到極大刺激,近乎疼痛。


    巫嶸本能想甩開兩人,用力掙脫。感受到他的抗拒痛苦, 大鬼和傅清同時鬆手。又在巫嶸即將跌倒的下一刻再一左一右抓住了他。隻不過傅清金紅火焰具散, 眼中火光強自褪去,恢複了正常人的模樣。而大鬼身形虛幻, 黑霧鬼氣盡皆收斂,冷白如玉的臉龐浮現血紋, 仔細看和巫嶸左臂的鬼紋如出一轍。


    這是他和巫嶸深入靈魂的契約。


    “疼。”


    巫嶸懨懨閉上眼,源自契約的親近信賴感取代了痛苦, 他下意識向大鬼的方向偏去。南不看傅清一眼, 自然而然將巫嶸半攬入懷中,垂落的發絲遮蔽麵容。但就在巫嶸要全靠到大鬼懷中時,另一人熾熱溫暖的手撫上了他的後頸。


    原本被陽氣壓製到隻剩花苞的血蓮紋在剛才大量陰氣灌注下接連盛開了,四朵綻放的蓮花紋在巫嶸後頸, 躍躍欲試要繼續綻放。但它們碰到了熟悉溫暖的陽氣,沒了正陽火加持,溫和卻不激烈的陽氣徐徐灌入進來,血蓮紋為老熟客大開方便之門,當暖意潛入巫嶸冰冷體內時,他舒服得渾身一顫。


    人畢竟是追求溫暖的生物,陰氣融入身軀讓巫嶸手腳冰涼,適時地暖意讓他愜意喟歎一聲,不自覺地向傅清靠去,將自己的後頸完全送入他的手中。


    因陰氣過重冬眠的蠱種在暖融融陽氣下重新蘇醒過來,它在帶給巫嶸更重陰寒的同時分泌出來的物質也在飛快修複他的身體,巫嶸的精神與活力開始恢複。唯有頭痛難以緩解,卻已經能忍受,稍微恢複力氣的巫嶸不喜歡這種無力被旁人抱住的感覺,他掙開傅清和大鬼,離開這一人一鬼站穩身體,踉蹌轉身向洞穴口方向走去。


    通過血契巫嶸覺察到白牯生命垂危,再不救就來不及了。


    雨後土地泥濘,巫嶸身體虛弱,他剛邁出一步身體就晃了晃,緊接著一左一右一人一鬼又同時將他扶住。


    雖然巫嶸沒做好大鬼和傅清現在就見麵的打算,但既然事情已經發生了,他也就順其自然好了。隻是巫嶸也沒想到,這一人一鬼竟然還有這種默契。巫嶸擰眉想開口,卻被咳嗽打斷,喉嚨泛起血腥味。傅清自然靠近,攬住巫嶸的腰,從他腰包裏拿出最後一瓶肉白骨——


    這是他親手做的藥,親眼看巫嶸收起來的,當然知道在哪裏。


    “白牯。”


    巫嶸就著他的手喝了幾口藥,充沛生機能量順著喉嚨滑下修複內傷。咳嗽被壓下去,他啞聲攥住傅清的手。剛要再重複,耳畔就聽一聲颯然破風聲,眼角餘光見一道白影掠過——大鬼甩出脊骨劍,無限伸長的慘白骨劍可利可鈍,尖端刺入洞穴前泥坑處,頃刻間就卷著兩個人一同送到了巫嶸麵前。


    劍末端的尾骨還討好蹭了蹭巫嶸小指。


    白牯臉上身上全是泥,奄奄一息,剛才激烈戰鬥直接將他整個人都埋進了泥裏。他旁邊不遠處躺著的就是周瑾,不知是運氣好還是意外,占據白玫靈魂的遺物靈體在和大鬼戰鬥的時候沒有波及到這裏,除了被攻勢餘威掀了滿身爛泥外這兩人倒是都沒有外傷。


    巫嶸先給白牯喂了滴血,他頸後紅蓮紋等到離開揭陽就會自動消失。巫嶸這滴血能讓他一直沉睡保存生機。而同樣被脊骨劍卷來的周瑾卻意外麵色紅潤,呼吸平穩,似是完全脫離了死亡危險,漸漸恢複起健康來了。


    直到現在巫嶸的意識才終於落到實處,周信鴻痛苦淒厲哀嚎慘叫響徹耳邊,傅清和大鬼的身影烙印在他視網膜上。


    “謝謝。”


    他啞聲對傅清道,如果不是傅清及時帶周信鴻趕來,吸引了白玫的注意力。憑他那時的狀態恐怕要吃點苦頭。


    按照傅清的性格,接下來他該說‘無事’的,或者隻是搖頭。但現在他卻盯著巫嶸看,似是看他,又像是看看向低頭沉默站在巫嶸身後的大鬼。這個站位讓他們一人一鬼看起來像是一體的。傅清能覺察出巫嶸很信任這頭鬼,信任到能將後背交付。他們之間的聯係應該已超過血契,達到更親密的層次。


    這個認知實在讓人……


    說不出來,傅清說不出來,此刻該生出的某種情感是一片空白,傅清第一次覺出失去一魂,情緒喪失有多麽不方便。如果靈魂完整,他現在就該知道自己到底生出了怎樣的情緒。


    我不喜歡他。


    “你永遠不用跟我說謝。”


    前句話傅清沒有說出口,他交了巫嶸這個朋友,巫嶸是養鬼人,傅清自詡能壓住對巫嶸養的鬼的殺意。但現在他發現,自己做不到。


    這頭鬼實在礙眼極了。


    若是放在旁人身上,有如此令自己厭惡的存在,看在往日情誼上傅清恐怕會掉頭離開,再也不見。


    但當這個人是巫嶸時,傅清卻發現自己難以放開他的手。同時卻也難以壓下對大鬼的殺意。


    我不喜歡他。


    傅清腦海中再次浮現起這個念頭,沒注意到巫嶸按了按自己的太陽穴。他的注意力在巫嶸左手上,傅清握住巫嶸的左手,翻過他的手掌,指尖劃過他紛亂掌紋。


    傅清會占卜,會看手相,會很多東西。他看出巫嶸命數極差,一聲無親緣,無友緣,無愛緣,該是一生困苦,顛沛流離,屢經荊棘險阻挫折,命途短淺。巫嶸會遇到很多危險艱難,就像這次一樣,或者比這次更危險,傅清不能及時趕到他的身邊,能陪在巫嶸身旁,共同戰鬥的隻有這頭大鬼。


    契約甚至會讓他們同生共死。如果有一天巫嶸神魂俱滅,無論大鬼有多強大也會一同消亡。


    傅清也想這樣。


    他不明了自己的感情,隻想距離巫嶸更近些,聯係更緊密些,若是巫嶸遇到生死危機他能第一時間覺察趕到,或者與他生命相連,同生共死。


    朋友的關係太淺了。


    傅清想更進一層,同時他真正決定要去尋找自己遺失的一魂,讓靈魂盡快完整起來。


    “你怎麽會追著周信鴻來這裏。”


    巫嶸揉壓太陽穴,剛才他似乎隱約聽到一聲模糊的‘不喜歡’,像是傅清的聲音,但傅清分明沒有說話。巫嶸心生好奇,再想去聽時卻被驟然加劇的頭疼阻止。隻不過那聲音實在很像傅清,巫嶸忍不住引他說話,同時也問出自己的疑惑。


    傅清本該在七寶佛堂,結果正好追周信鴻追到了這裏和他碰麵,實在是太巧合了。


    “有鬼告訴我。”


    傅清淡淡道:“和你有隔層契約。”


    “隔層契約?”


    巫嶸稀奇,忽然靈光一閃:“是不是蘇小米的哥哥?”


    隔層契約,是指人跟養鬼人有血契之類的契約後,同他養的鬼之間自然會有隔層契約,巫嶸第一印象就是蘇小米。遠方傳來警笛聲,公安部和軍隊的人終於趕到了。巫嶸看向白玫,卻見她正笑著從自己身上抽離出某些黑色霧氣,從周信鴻的口鼻眼耳中灌輸進去。


    周信鴻仍在翻滾掙紮,原本十分高大魁梧的男人瘦成了一把骨頭,渾身痙攣抽搐。他不再嘶吼慘叫,但看起來卻更加痛苦。巫嶸能感覺到,她在將自己的怨氣恨意統統注入周信鴻體內。他會體驗和白玫當年經曆同等殘酷的痛苦,包括白玫這十幾年來的噩夢,千百倍還於周信鴻的身上。


    他這輩子都永遠逃不開折磨。


    但與此同時,白玫的魂體也在逐漸變淡。她的力量來自仇恨,當仇恨離開時,她最終也會煙消雲散。


    是依靠仇恨的力量以鬼王的形態活著,還是報仇後消散,白玫已做出了她的選擇。


    巫嶸不由得想到周瑾,他的狀態實在很奇怪,明明陽氣散盡該當死去,現在看起來卻像是還能再健康活幾十年。有傅清在身旁,巫嶸習慣性就想問他:


    “你……”


    轟隆——


    巫嶸驀然仰頭看向天空,鬼域蒼穹永遠被黑暗籠罩,雨已經停了。蒼穹被層層濃雲覆蓋,剛才聽到的聲音似乎是錯覺。但微妙的感覺卻如雨落在水麵的漣漪般迅速在巫嶸心頭擴散開來。


    巫嶸看向傅清,發現傅清也在看他。


    “你也聽見了?”巫嶸低聲問。


    傅清沒說話,他凝重望向南方。


    南方?


    巫嶸隨他看過去,莫名壓抑的感覺纏繞住他的心髒,就像暴風雨即將來臨悶熱潮濕的午後。起初巫嶸什麽也沒看見,南方是鬼域一望無際的黑沉昏暗天空。但下一瞬間他屏住呼吸,瞳孔驟縮。


    一聲極輕的裂響聲從遙遠天際傳來,無論是站在巫嶸背後的大鬼還是越發虛弱的白玫,所有人和鬼全都如有所察,如臨大敵望向遠方。


    厚重濃雲崩裂撕碎,絲絲縷縷黑紅雲氣如飛機拉出的線條掛在那龐然大物的身上。隻見一個堪比山巒,通天徹地的巨大黑影緩緩出現在天與地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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