預感成真了, 傅清的話讓巫嶸陷入沉默。他想說什麽,卻又說不出口,屋中的氣氛非常壓抑沉重。傅清也沒有再說話, 他的手指卻下意識般一次又一次撫過巫嶸的手背,帶著安撫的意味。


    巫嶸能清晰感受到傅清手上的繭子, 很厚, 摸起來有些粗糙,沙沙的感覺。自小練功的人才會這樣。實際上巫嶸在傅清說起他的出生時就有些預感, 他曾經也想過,當年不過二十五歲的傅清南為何會有如此威望, 能肩負起人類的未來。


    但就算有預感,他也不能接受。


    “所以。”


    半晌後,巫嶸才冷酷道:“他們把你養大,就是為了將來讓你去犧牲送死?”


    每個人都會死的。


    傅清想這樣說,但直覺巫嶸聽到後會更生氣, 於是沒有說話。他記憶裏觀主的房間牆壁上掛著張世界地圖, 用紅褐色標記出七大天坑,黑色代表被鬼域侵蝕的領域, 黑紅色代表被天鬼侵蝕的地方。觀主很忙,偶爾閑暇時會抱著他, 麵對那張地圖歎息。


    觀主告訴他曾經的世界有多和平美麗,安寧美好, 過去沒有天坑, 也沒有鬼怪,祖國強大又富饒,再弱小的人也有活下來的權利。


    觀裏的人沒有多少見過觀主所描繪的那個和平世界,他們大多都在戰時出生, 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被鬼氣浸染的紫灰色天空。但這並不妨礙他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這是人類的天性,就像走在滿是鮮血曆經戰鬥的汙濁大地上,偶然看到一朵含苞待放,在寒風中搖曳的野花,都會為生命的頑強震撼,感動不已。


    每個人都在為了生存而拚命奮鬥,但知道人類絕望命運的是少數,傅清在五歲將要外出尋找雷擊木的時候才知道。當時有很多人來秘密看過他,這也是觀主第一次讓他接觸到那些人,疲憊殘疾的首長,眉心永遠緊皺著的國家領導人,明明人還在壯年,鬢角卻全都白了。


    這些人看向他的目光充滿希冀,灰暗疲倦的眼神因他而重新亮起。就像滿是灰塵的玻璃被擦亮,注入了名為破釜沉舟背水一戰的狂熱活力。


    明明是執掌國家,站在頂端的人物,卻連跟他握手都小心翼翼。指縫裏有血和泥的粗糙大掌小心捧著年幼傅清的小手,就像捧著什麽易碎的珍寶。


    雲觀主說,因為活著實在太艱難了,人活著總要有希望,有盼頭。


    而他就是唯一的希望。


    傅清南下山這件事是秘密的,臨行前一晚觀主和他說了很多。他父母的事,當年的占卜,現今的局勢。觀主送給傅清南一張,他父母唯一保存下來的合照。傅清南看了看,又還給了雲觀主。傅清南生而知之,早慧聰明,他能聽懂觀主說的話,雲觀主也知道他能聽懂。


    他的出生就帶著死亡,父母因他而死,這是因。雲觀主與國家消耗無數資源,不惜一切培養他長大,這也是因。


    如果說每個人生來就背負著責任,那這就是他的責任。


    五歲那年,傅清南才第一次看到外麵的世界。他易容行走在滿目瘡痍的大地上,曾因為年幼被人欺騙,救了人卻被反手背叛,也曾被餓急的人抓住,險些被吃掉。但他也遇到過很好的人,他們在廢墟鬼域中並肩作戰,一起痛罵這個操蛋的世道,會因為他小,把最有營養的食物都留給他,在遭遇生死危機時抗下危險,讓他快逃。


    就像鍛造一把絕世好劍,先要尋到一塊上好的劍胚,然後悉心設計,狠心打磨,接著要養劍練劍。


    傅清南十五歲遊曆歸來,沉寂一年,十六歲再次下山,猶如神兵終出鞘,連斬六大鬼王,聲名自此遠揚。


    巫嶸的臉色越來越難看。


    他和傅清之間有契約在,並且現在的契約比之前更緊密。就算傅清不說話,隻是回想,他也隱約能看到傅清心中所想。現在巫嶸心裏滿是連他都覺得陌生卻格外濃烈的情緒,他想發泄,想殺人,他的怒意甚至嚇得感知遲鈍的縫合怪都瑟瑟發抖。


    如果現在麵臨之前與鬼童和洛十一的戰鬥,巫嶸會毫不猶豫把他們都殺了。


    就算別人也會死,很多人過的更悲慘,但對巫嶸來說,別人是別人,傅清南是傅清南。他臉上怒意漸退,靈魂深處的怒火卻燒的越來越旺盛,他的神情變得冷酷漠然,像是結了一層堅冰。似乎是冷靜下來了,但冷靜背後卻暗藏著極度的危險。


    “所以。”


    巫嶸慢吞吞道:“你現在想起那些事情,知道自己的‘責任’。”


    “你準備怎麽做。”


    巫嶸平靜道:“你打算回去嗎。”


    現在讓紅袖打造個囚牢還來得及。


    巫嶸漫不經心得想。


    如果傅清打算回去,再當一輩子救世英雄的話,他會先跟傅清講道理,當然了,他沒什麽耐心。他會把傅清帶回鬼域,再慢慢跟他講一輩子道理。


    巫嶸本來就不是什麽好人。


    他上輩子當了那麽久的鬼王,就算重生了,披上了人類的皮囊,但皮囊下麵仍舊屬於鬼王的靈魂。他平日裏像頭吃飽酣睡的巨龍般無害,就算有螞蟻在他眼皮子地下跳舞都懶得去理會,那是因為他真正的逆鱗沒有被觸碰到。對於自己看中的人,獨·裁、偏執又瘋狂。


    “不回去了。”


    傅清看巫嶸鬢角發絲有些淩亂,自覺抬手給他理了理,將那縷發絲別到耳後。動作間指腹觸碰到巫嶸額間皮膚,感受到濃重的陰氣鬼氣,傅清眉心微蹙:“你需要一張靜心符。”


    “你剛才說什麽?”


    巫嶸不知道傅清這時候怎麽還在想勞什子靜心符,他幹脆抓住傅清的手,讓兩隻手都在自己掌控中,咄咄逼人再次追問道:“把你剛才的話再說一遍。”


    “不回去了。”


    習武之人,被人製住雙手是大忌。但如果是巫嶸的話就沒有關係。傅清任由巫嶸抓著,有些擔憂他的情況,卻被他的話語轉移思緒,搖了搖頭:“我回去過一次。”


    “什麽時候?”


    巫嶸雙眼微眯,陰滲滲問道。


    鬼氣怨念怎麽又重了?巫嶸真的很需要一張靜心符,或者再加上一張除穢符。


    傅清心裏算著材料,自然而然親了親巫嶸的額角。沒有符篆的時候,陽氣也是祛除中和陰邪的好東西。


    “在離開揭陽的時候,我回龍虎山尋找殘魂。”


    你瞧,陽氣果真很管用,巫嶸的怨氣立刻沒了一多半。


    “我記得。”


    巫嶸想起來了,這件事他也是知道的。正因為傅清要回龍虎山尋找殘魂,離開一段時間,所以巫嶸植入火種後,為了安撫火焰,才會與傅清簽訂陰陽契約。但當時的巫嶸可不知道,傅清南的人生竟然會是這樣!


    “那個雲觀主他還活著?”


    “是的。”


    傅清點頭,卻又搖頭:“我沒能見到他。”


    “怎麽,他沒認出你?”


    巫嶸語氣中帶了幾分冷意,微諷道:“你還真好用,跟回旋鏢是的。”


    扔出去還能自己養好了找回去,重複利用,傅清南可真好使。


    “認出來了。”


    傅清卻道:“我走到山腳下的時候,陣法就認出我的身份了。”


    當時所有人都激動極了,閉關的長老們全都不敢置信興奮不已出山門迎接,唯有觀主沒有出來。傅清在龍虎山招魂,在山上小住了幾日,但觀主一直沒有露麵。眾人的激動才稍微緩和了些,傅清後來要下山,他們原本一個個勸說,最後是觀主一道命令,才讓傅清能夠離開。


    “觀主告訴我,不要再回來了。”


    在旁人看來,雲觀主此舉完全無法理解。昔日英雄歸來,還是自己親自教養大的孩子,平生能再次相見絕對是一樁幸事。但他卻閉門不見,甚至堪稱無情地將傅清趕下山去。這讓任何人看都無法理解。


    但巫嶸隱約能明白幾分。


    七大天坑將要複蘇,人間再次淪為戰場,恰逢這時昔日英雄之首傅清南歸來,這在許多人看來都意味著什麽。如果雲觀主將傅清留在龍虎山,那間接就證明了他們心中的猜測。


    正是雲觀主冷酷無情的舉動,才讓那些人摸不著頭腦。畢竟之前人族之劫是正一觀占卜出來的,現在雲觀主此舉,會讓那些人憑空生出許多腦補猜測,反倒不敢接近傅清南。以至於聯盟方麵也采用溫和手段,隻用淩雲上人和陸少將試探接觸,並沒有什麽強製性手段。


    雖然雲觀主此舉讓巫嶸少了很多麻煩,但巫嶸還是不高興。他脾氣真的很壞,雲觀主留下傅清他不高興,雲觀主趕傅清下山他也不高興,左右覺得傅清太受委屈。


    “這麽說,你的責任已經付清了。”


    巫嶸道:“封印大天坑,足夠償還那些因果了吧。”


    救了數億人的生命,為人族再續數十年,當然夠了。


    傅清沒有說話,這是默認了。


    “但是你欠了我不少。”


    巫嶸轉言道,循循善誘:“如果沒有我的話,你的殘魂就會消散,對不對?”


    確實是這樣。


    傅清點頭。


    “你說在遇到我之前記憶混亂,跟著我才有好轉,四舍五入,我治好了你的病,對不對?”


    似乎是這樣。


    傅清沉吟點頭。


    “之前初見麵的時候,雖然你在鬼電話下救了我,但之前我在酒吧裏給了你錢,一報還一報,這個就抵消了,對不對?”


    這……


    “所以你現在是我的。”


    沒等傅清再點頭,巫嶸圖窮匕見,蓋棺定論:“你這輩子已經和龍虎山沒關係了。”


    傅清南是他救回來的,無論轉世還是殘魂,都跟他訂了契約。


    從此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


    “你童子功到底什麽時候才能大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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