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家轉身回去睡覺了。


    睡不著覺的人,卻也大有人在。


    當朝丞相兼樞密使的史彌遠,府邸就坐落在臨安城的西邊。


    在政權上那樣跋扈的一個人,他家的占地卻並不大,雖然是位斂財高手,卻又處處以節儉示人。


    此時丞相府的廳堂內,挑著長燈,已經處理過傷勢的夏震,依然跪在地上。


    正位上一個微微發福的老者,半靠在太師椅上,還不時地打著哈欠,手裏正拿著一張寫滿字的綢布,此人正是史彌遠。


    在史彌遠的右手邊,坐著他的智囊之一薛極,也是著名的“四木三凶”中人,一副眉頭緊鎖的樣子。


    下垂手,還坐著兩個人,正是前文說到的刑部尚書趙汝述,更是宋太宗趙光義八世孫,另一位是戶部侍郎莫澤。


    而在史彌遠的左側方,還坐著一人,此人黑巾蒙麵,身材魁梧,花白的頭發,顯示著已是半百之人。


    “都說說吧,今晚事情諸位都怎麽看?”


    見眾人都默然不語,史彌遠發問了。


    “恩相,以某之見,此事可大可小。”


    坐在右手邊的薛極,先說話了。


    “哦,會之啊,怎麽一個大法,又怎麽一個小法呢?”


    史彌遠很高興,每當遇到難題,他的這幾位手下,還從來就沒令他失望過。


    “恩相試想,今夜整體看來,有兩件事情。”


    “一件是刺客夜闖宮闈,打傷護衛,飛刀留書。一件是嘉興一案,牽扯到刑部趙大人,和莫大人,還有呼延家的後人。”


    “以某對官家的了解,此事在早朝之前,先讓夏統領給恩相帶回來,就是想‘敲山震虎’。”


    “薛大人,怎麽一個‘敲山震虎’?”


    坐在下垂手的,刑部尚書趙汝述發問了。


    同為史彌遠的手下,也並非鐵板一塊,這位刑部尚書,平日裏就看不慣薛極,一副道貌岸然的樣子。


    “現如今,朝廷之中,百官‘隻知有相而不知有君者’,多矣。”


    “官家身子骨,還一向不好,雖然這幾個月看著有些起色,誰又敢肯定不是回光返照呢?”


    “今晚,正巧碰上了刺客進宮,又是夏統領的護衛之責,夏統領又是恩相的人。看來,這次夏統領的位置,怕是保不住了。”


    其他人聽薛極分析得頭頭是道,也不禁點頭。


    “會之分析的有道理,不過剛才那句‘隻知有相而不知有君’,今後還是少說為妙,嗬嗬——”


    “恩相教訓的是。至於這綢布上所書案子,其實也是小事一樁,官家既然當場就讓放了此二人,那麽這就是結局。”


    “既體現了官家的乾綱獨斷,也算駁了恩相的意思,更打了莫大人的臉。”


    “如果一切到此為止,那麽這就是一件小事,明日早朝也就是走個過程。”


    “如果恩相對夏統領的位置,或者莫大人依舊對呼延家人,不依不饒,或許此事就能釀成一場大衝突。”


    不得不說,這位薛極沒能親眼所見,就單憑事後的現狀,就能分析到這種地步,的確是有兩下子。


    “夏震,說說今晚那個刺客吧,正麵交手你居然大敗而歸?你的武功,放到江湖上,也能勉強算上一流好手了吧?”


    夏震,是史彌遠放在“皇城司”裏一枚重要的棋子,武功當然不會太弱,但也不是最強的。


    最強的人,當然是用來保護他自己,而不是送到皇宮裏去。


    “恩相,此人從頭至尾都蒙著麵,不過看身形應該是一位年輕人,使一把鬼頭刀,刀法平平,就是力道極大,速度極快。”


    “使刀的年輕人?先生怎麽看?”


    史彌遠微微側身,對著左手邊那位蒙麵老者道。


    “鬼頭刀,江湖上用的人有很多,卻沒有一個稱得上高手,恐怕是對方有意如此,來掩蓋自己的身份。”


    “年輕人?武功能戰勝一流境界的夏統領,這樣的年輕人,放眼整個江湖中,也不會有很多的。而老夫貌似隻認識一個,卻還是自己人。”


    看來,也是一個無解的問話。


    “你們二位呢?明日早朝打算如何回話?”


    整件事情裏,史彌遠自己其實沒什麽毛病。


    雖然自己也寫了個條子,讓莫澤帶給了刑部,但是他本身就是當朝的丞相,督管各部也是職責所在。


    別說他讓一個戶部侍郎,送了一張條子過去,就算是讓他們家看門的小廝送過去的,代表的效力和性質也是一樣的。


    刑部尚書趙汝述,也沒有太大問題,連瀆職都算不上。


    如果真要去追究瀆職罪,那就隻能繼續往下去追查,找到具體負責的此案卷宗的接收、審閱之人。


    而趙汝述,作為刑部尚書,刑部的最高行政長官,不可能為某項具體職位的職責擔罰,頂多算是監管不力。


    莫澤才算是,稍微有些麻煩的人,有點兒以權謀私的味道,但是他也隻是個遞條子的人。


    管教不嚴之名可以擔著,也夠不上罪,畢竟親侄子是死了,就看他自己是不是能咽下這口氣。


    “恩相,明日官家提到某家時,某就出班自認監管不力,自罰俸祿吧。”


    刑部尚書趙汝述先表態了。


    一樁人命案,到了刑部大半年沒人理,到哪裏他都說不過去。


    更關鍵的是,他害怕因此事一查到底,那他那刑部就麻煩了。


    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會有多少類似的案件在壓著。


    “哎,好吧,恩相莫某也不再追究呼延家的人了。”


    莫澤這也算打掉牙往肚裏吞了,不過此件事了,莫澤的心裏還是產生了一層隔閡。


    讓他看到了,有可能危及到史相的,就隻能犧牲自己的利益。


    第二天的早朝,果然就是走了個過程。


    在一派祥和的氛圍中,大家親切地,做著“批評和自我批評”。


    夏震被罷免了“提點皇城司”一職,先回家養傷,傷好之後另有他任。所遺“提點皇城司”一職,暫由老太監兼任。


    其所統領的部眾,則交由另一位“提點皇城司”陸乘風,進行嚴格的篩選,決定去留。


    刑部尚書趙汝述,罰俸半年,令其整頓刑部,半年後要對整個刑部的案宗徹底清查。


    戶部侍郎莫澤,教侄無方,令其橫行鄉裏、為禍一方,念其侄已歿,不究前罪。勒令閉門思過一個月。


    嘉興錢知府,屍餐其位,令其提前致仕,所留知府一職,征辟莆田人劉克莊暫代。


    這項任命,令滿朝眾臣不解。


    其實,官家自己也不理解,隻是當他問郭默的時候,郭默隨口說了劉克莊的名字。


    郭默知道劉克莊,有三個原因。


    一個是這是一位詩人,而且是江湖派最大的一位詩人。


    江湖詩人,時時抒發欣羨隱逸、鄙棄仕途的情緒,也經常指斥時弊,譏諷朝政,表達不與當朝者為伍的意願。


    另一個是,此人一生坎坷,基層、高層都待過,曆任兩朝,一直活到八十三歲。


    最重要的一點,此人受辛棄疾影響很深,也是一位愛國詩人,一生主張抗金,是文人裏比較少有的抗金誌士。


    既然是兒子提的人選,而且現在的劉克莊三十多歲,也算年富力強。


    之前也做過靖安簿、懷安縣尉、福州右司理曹、真州錄事參軍、沿江製司準遣、經司準遣等職,廣涉軍政,也算有豐富的實操經驗,且又是一時文壇名人。


    官家就沒多想,直接就把劉克莊的名字寫上了。


    早朝一公布,也打了各方一個措手不及。


    好在劉克莊在各派眼裏,隻是一個文人墨客,影響不了大局。


    而嘉興一地,經濟尚可,其他的也無足輕重,再加上原來的錢知府也是個不站隊的,就沒人出來反對。


    最後一條,呼延家母子無罪釋放,感其祖上功勞,不使忠良之後受苦,特賜白銀千兩,錦緞百匹,良田百畝。


    授男丁呼延德“守闕進勇副尉”一職,雖是武官階最末一位,卻有實打實的俸祿。


    甚至將宮中所收藏的,當年“忠孝王”呼延慶所用的“丈八蛇矛槍”,一並賜給了呼延德。


    這下滿朝文武又是一陣嘩然,官家今日是怎麽了?


    為何對一個沒落的,武將世家的後人,給予如此大的賞賜?


    猜不透就不猜唄,反正也沒影響其他人的利益。


    隻是當朝丞相史彌遠的眼睛裏,卻似乎多了一些東西。


    他沒有管升了誰,貶了誰,或者賞了誰,他在考慮官家,怎麽會有如此改變?


    原來一直龜縮在皇宮裏,一副得過且過的樣子,從來不關心政事,現在怎麽頻頻發號施令。


    其實從上次“武舉”的事情,史彌遠就有所警覺,隻是他認為隻是一個“武舉”而已,大局還是在自己掌握之中。


    可是從這次的事情看來,似乎自己也處於了被動地步。


    失去了一個“提點皇城司”,頂上來的,是那個叫陸乘風的江湖人,好像以前還是太湖邊的一名水寇。


    失去了一個嘉興知府,頂上來的,是一個小有名氣的豪放詩人。


    又封了一個武官裏最低階的,“守闕進勇副尉”,給了沒落的呼延家,對方還是一個十歲的孩子。


    這一切,都是偶然的,還是有千絲萬縷的聯係呢?


    雖然史彌遠有些疑惑,最終還是痛快地應允了,令有司用印,明發天下。


    此時的劉克莊,正在廣西經略使胡槻那裏充當幕僚,擔任經司準遣一職,相與唱酬,詩作足以編成集。


    猛然接到聖旨,要他到嘉興出任知府,當時就蒙了。


    他隻是一個文人,擔任過一些基層官員,在朝中也沒有依附過什麽大人物,為何天上會掉餡餅?


    沒錯,對眼前的劉克莊來講,擔任一府之長,那絕對是天大的餡餅。


    “克莊啊,別想那麽多了,既然朝廷來了聖旨,我就不留你了。”


    “今日愚兄就給你設宴相賀,祝賢弟前程似錦,天使大人也一起吃杯水酒,再同劉大人一起啟程吧?”


    說著,從懷裏掏出一張五百兩的銀票,塞到了傳旨官的手裏。


    “天使大人跟兩位護衛,一路辛苦,今晚就好好休息一下,明早再啟程也不晚。”


    胡槻知道劉克莊是一個純粹的文人,還極具風骨,擔心他處理不了這些人情世故,就替好友出了五百兩。


    他可不知道,他這錢出不出,意義不大。


    傳旨官來自禮部不假,真實身份卻是“皇城司”的人,兩名護衛更是陸乘風親自安排的。


    他可知道,這個劉克莊,那是郭默親自點的名,萬萬不能出了差錯。


    兩名護衛自有人招待,胡槻、劉克莊和傳旨官三人,就在胡槻的官衙裏,置辦了一桌酒席。


    世路難行錢作馬,愁城欲破酒為軍。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之後,三人也沒有了剛見麵時的拘束。


    “天使大人,有的話下官也知道不方便打聽,隻是我這個賢弟,純粹的讀書人一個,此次幸進不知這背後有什麽章程?”


    胡槻笑嗬嗬的,又給傳旨官滿上了一杯。


    傳旨官既然是“皇城司”的人,自然來前已經被授意過的,這喝的才哪到哪,怎麽能輕易透露出去?


    “胡大人,我也隻是一個跑腿的,哪明白朝堂上的事情。嗯,這酒不錯,喝酒、喝酒。”


    見這傳旨官竟然不容易上當,胡槻就覺得這裏邊,就更應該有什麽事兒了。


    給劉克莊使了一個眼色,大家都是心思靈動之人,可不是書呆子那種。


    豪放詩人,自是好酒之輩,兩人輪番上陣,這傳旨官就“招架不住”了。


    “嗝——”傳旨官打了一個酒嗝。


    “二...二位大人,這酒不能再喝了,再喝就耽誤...耽誤事兒。”


    “這才喝多少?天使大人海量,劉某還沒好好敬您一杯呢。”


    “在朝中,劉某兩眼一抹黑,今後說不定還得仰仗天使大人呢,再滿飲一杯。”


    劉克莊貌似酒量更大,又加上升了官,再是清高之人,憤世嫉俗、懷才不遇的,問題是這次自己是“遇”了啊。


    “看...看劉大人,您謙虛的。您還算朝中無人?那...那別人還活個什...什麽勁兒。”


    傳旨官又接過了劉克莊敬來的酒,一飲而盡。


    劉克莊趕忙繼續滿上。


    “天使大人,此言怎講?在下著實聽不明白。”


    “嗬嗬,既然劉...劉大人,不...不願意說,某家就...就替你說。”


    “您是燕王殿...下的人,他...他老人家,舉薦的您。可...可不能說是我說的......”


    傳旨官話還沒說完,人就往桌子底下倒去。


    “天使大人、天使大人——”


    “來人,扶天使大人下去休息,好生伺候著。”


    胡槻對外邊喊到,自有下人進來,把傳旨官扶了出去,屋裏隻剩下胡劉二人。


    “賢弟,剛才這傳旨官說,你是燕王殿下舉薦的?這是怎麽回事?”


    胡槻一臉迷茫,劉克莊更是一頭霧水。


    “哎,我哪裏知道。這位燕王殿下,據說是官家在民間收的義子,眾人都猜測,是為了應付蒙古人結盟抗金,官家才封了這個‘燕王’的爵位。”


    “此人更是神龍見首不見尾,被官家賜名為‘趙昊’,還賜予了‘如朕親臨’的金牌,能調動大宋境內所有的兵馬。”


    “隻是過去幾個月了,好像還沒有人見過此人,甚至有人猜測這隻是官家的無中生有之計,根本就沒有這樣一個人。”


    “好了,賢弟也無需多慮,有沒有這樣一個人,對賢弟現在來講都無所謂,關鍵是這知府的位置,那是實實在在的。”


    “今後會遇到什麽事情,今後再說,愚兄真替賢弟高興,能夠執政一方、造福百姓,不負賢弟胸中所學。”


    ......


    發往嘉興的聖旨和文告,要到的更早。


    錢老爺沒想到,自己已經小心謹慎了,依然沒能逃過一劫。


    呼延鳳母子,卻是喜從天降。


    你以為寧宗皇帝,真的是善心大發了,要恩遇忠良之後?


    忠良之後多了去了,“呼楊高鄭”,這麽多年開枝散葉的,也沒見寧宗皇帝賞賜過誰。


    還不是聽郭默在描述中,隱約說到六師傅想讓呼延德,拜在自己門下。


    那就是自己人了,不能光明正大地給兒子賞賜,賞賜給兒子的徒弟也是一樣的。


    這皇帝老爹的想法就這麽簡單,做法就這麽豪橫,還能收一波“善待忠良之後”的好評,何樂而不為呢?


    “鬧市俠隱”全金發,提前一步得到消息,親自騎著馬,讓仆人架著一輛馬車,前去嘉禾縣接人。


    等他到了的時候,從臨安來的人,已經宣旨完畢,呼延鳳母子已經從大牢裏出來了。


    牢頭更是會辦事,從成衣鋪裏,給二人買了一套新衣服、新鞋換上,洗漱完畢才出的大牢。


    “呼延娘子,呼延公子...哦...現在也應該叫大人了,小的就是記不住那武官的名字。”


    “二位終於災消難滿,公子爺今後也當平步青雲,重振將門雄風啊。”


    呼延德年紀小,不會說話,隻是跟在娘親身後。


    呼延鳳對這個牢頭的印象,還是不錯的,雖然是因為全金發的緣故,自己母子二人,到底還是受了人家的恩惠。


    嘉禾縣知縣親自來牢房相請,給足了麵子,圍觀的人也很多。


    幸虧全金發到來,護在二人身旁,一邊對傳旨官道謝,對知縣大人道謝,還各給了一張百兩的銀票,眾人皆大歡喜。


    呼延鳳母子也沒再回原來那個家,兩間的土坯房,大半年沒人住,估計早就沒法住人了。


    直接帶著朝廷賞賜的千兩白銀,百匹錦緞,和百畝良田的地契,還有那杆“丈八蛇矛槍”,跟著全金發到了“鴛鴦山莊”。


    全金發已經提前讓下人,把整個第三層院子,收拾出來讓他們母子居住。


    “全哥哥,這次真的太謝謝你了。”


    “我知道,這不是什麽皇恩浩蕩。如果沒有你,我跟德兒都不知道,會是怎樣的下場。”


    一進院子,呼延鳳竟然拉著兒子,向全金發拜了下去。


    “鳳兒,德兒,快快請起——”


    “我哪有那麽大的本事,你們母子能夠逢凶化吉,沐浴皇恩,則是多虧了一位貴人。”


    “貴人?全哥哥,不知是何貴人相助?”


    “哈哈哈——”


    “鬧市俠隱”一陣朗笑,眼神中卻閃爍著點點精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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