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國都城鹹陽三麵環山,虎踞龍盤。與其他八國都城背北朝南不同的是背西朝東,朝東之處便是其餘春秋八國,其東出之心盡顯。


    在鹹陽皇城宮內的一處偏殿,幾位大臣跪坐於地,爭吵之聲已經連續了兩個時辰,還未有個定奪。如果不是官服太過於繁瑣不便於打架,恐怕早已大打出手,在這群爭吵的大臣中不乏有皇室宗親與上卿。


    而秦國國君張疾則是高坐於殿上,仿佛不是置身於這吵鬧的宮中,閉眼沉思。忽然像是想通了什麽,不一會便不顧大臣吵鬧,徑直走出殿外。


    走向大殿台階上的張疾提了提黑色蟒袍,坐在台階之上,雙手托頰看了看城門的位置良久。夕陽西下,將出宮之路拉的更加長了。仿佛本來要走一炷香的功夫也拉長了一個時辰。


    起身麵向城門的秦國國君張疾彎腰行禮大聲道:“張疾恭送先生,願先生此去求之所得,身無掛礙。”


    說罷仰天長嘯轉身回到殿內,穿過爭吵的群臣,站於殿前輕咳一聲,群臣立刻不再言語,仿佛從未爭吵過。


    隨後譏笑道:“吵什麽?皆是我大秦肱股之臣,成和體統,我大秦一向大方,當年河西之地都送得,更何況區區質子?公子社公子稷都給送去。省著你們爭來爭去,有失顏麵。散了吧,再不散,你們家婆娘估計都得找寡人來要人了。”說完這些揮手示意讓群臣散去。


    大臣們陸續下去,張疾轉身扯下一條錦布繩子,隻見一副天下大勢的地圖緩緩落下。從屏風後緩緩走出一位老人,拄著拐杖,步履蹣跚。老的有些駭人,看著秦國國君張疾。緩緩道:“疾兒,何必為難?當年我親手送韓君出關,也將韓君拋墳於荒野。也不像你這般為難。大勢所趨,當死則死。一人死,秦國生。死得其所,況且孫衡隻是被逐出秦國,你和他終究會在這亂世終重逢。眼下之重是與衛國、齊國的隴西相王。換個更大的王位,這可是老秦王最大的夢想啊。”


    老秦王也就是張疾的父親秦厲公,當年得韓鞅之助,興變法,弱秦變強秦。本可以在彭城與衛,楚相王。偏偏路過衛國被山賊所阻,可是到底是山賊還是衛國兵馬,大家便不言而喻了。


    張疾攏了攏袖說道:“伯父,你這番話倒是讓我想起老師了。當年我剛剛繼位,老貴族們咄咄相逼。害得老師東出求死,就連死後還慘遭拋墳,屍身車裂。果真啊,這怒火需要鮮血去澆滅。”說到這張疾像是想起什麽,皺了皺眉。轉身欲走,留下老人獨留宮內。


    老人回身看著地圖,緩緩道:“這亂世終有一日歸我大秦張氏,豈曰無衣,與子同袍。何其壯哉。”


    在宮內的一處荒敗的院子中,一位婦人粗衣麻布縫合著一件衣服,早已是補丁的衣服上下針極難。旁邊一個隻有七歲左右的男孩揮舞著一把做工粗糙的木劍。


    “棄兒,來,衣服補好了。你試一下。”男孩放下木劍,穿上那滿是補丁的衣服,還是短了一些。剛要說話,抬頭看見母親眼光恐懼,便躲到母親背後,偷偷看著。隻見一位身著蟒袍的壯年男子,低頭看著這對夫婦。婦人站起行禮,並催促男孩也跟著行禮。


    這位身著蟒袍的男子便是張疾,他低下頭看著男孩。而男孩則是抬頭一臉委屈的看著張疾,緩緩說道:“我真的沒有拿那塊玉。”


    張疾笑了笑說:“棄兒,想不想出去看看,看看這個天下?看看其餘八國的風土人情?”


    叫做張棄的男孩,拽緊了婦人的一角。看了看自己的母親,又看了看張疾緩緩的說:“娘親也會去嗎?”


    “你娘親自然不會去,留在宮中。”說完看向婦人,接著說:“你就遷去華安宮吧。”


    “回稟父親,我願意去。棄兒想去看看。”


    張疾聽到這,拿起孩童的木劍把玩了一會,看了看孩童堅定的眼神,笑了笑說:“那便和你娘親告別吧。此去不知要幾年光景。”


    張疾說完丟下木劍,轉身便走。連一眼也不多看這位婦人。仿佛多看一眼便是對自己的一種作踐,隨行的幾位年輕宦官便開始幫著這對母子,搬去華安宮。


    一路上,張棄回頭看了看破敗的庭院和丟棄的那柄木劍,又看了看婦人。像是想說些什麽,卻不忍說出。


    到了華安宮,安置了一切,張棄見到宮婢與奴仆退去。一步步很是艱難般的鄒到母親麵前,跪了下來,緩緩道:“棄兒不日便要前往他國遊曆。一別不知道何時才能看見母親,恐今日是最後一麵,望母親容顏不改。”說罷,叩首而去。


    偌大的華安宮隻留下婦人,已年過三十的婦人獨自一人坐在燭燈旁,淚流滿麵,卻不敢哭出聲來。


    豎日,偏殿之上的張疾高怒氣衝衝。殿下一位年過不惑的男子站立於前。二人相對無言,沉默良久。


    “先生,此行為何還是執意要去?”張疾率先而言。生怕若是慢了,眼前的男子便要走了。


    “君上,臣曾言,上善伐交,遊說列國而無半點官職。幸遇君上,君以國士待我,我必以國士待之。昔日八國兵鎖函穀而為合縱,如今臣深感連橫之勢不可成,外來之人怎可久待。況且臣該歇歇了,離鄉已有三十載,恐故鄉美酒早已不醇。秦酒雖好,難抵思鄉之情。秦風雖威,難鎮歸鄉之念。今日孫衡離秦返齊,隻求秦君莫要阻攔。赦孫衡半途而退之過。”這個叫孫衡的男子說完隻是站立於殿前,不曾言語。仿佛在等張疾說些什麽。


    “大膽孫衡,若不是你主張結盟。我大秦何以兵鎖函穀關,五十萬甲士皆哀。你遊說列國,卻也以秦國之名欺瞞列國諸侯。害得我大秦祖宗基業險些毀於一旦,剝奪封地,逐出秦地。永不得入秦。顧念孫母年邁,允許在鹹陽養老。”張疾說罷揮了揮手示意孫衡下去。


    孫衡還是不動,像是在等著什麽。張疾看到這隻得無奈說:“帶走帶走。”孫衡這才麵帶微笑退下。


    望著孫衡背影,秦公張疾想起了自己年幼時第一次被架在秦國王位之上,看著自己半個老師的韓鞅離去,兩者都是如此從容不迫。


    當年老師死後,拋墳掘墓,雖身死於野,仍需車裂。五馬分屍仍不解恨,刑場下高呼叫好的那些老貴族們和今日因孫衡被逐出秦國而家家高懸彩燈慶祝的那群貴族子嗣恐怕沒什麽兩樣。


    想到這張疾長歎一聲,一國已是如此,天下呢?這天下百年後一統,天下的怒火又如何能夠平息?想到這不禁陷入沉思。


    “父王,孩兒張社與弟弟張稷來與父王拜別。望父王保重身體。”話音剛落,殿下兩個十幾歲的少年行禮。張疾回了回神走到兩個孩童麵前,席地而坐,拉著兩個孩子也坐下。


    看著兩個孩子,雙手分別撫摸著兩個孩子的頭,說:“此去衛國無需想那麽多,不需聽那些風言風語,隻管看看風景,嚐些衛國美食。聽說那邊的飲食與秦國大相徑庭,如果遇到合適的美人,隻管記下門戶,來日,安排使節去衛國要人便是。你們記著啊,這天下的好姑娘遇見了皆是上天恩賜,不可錯過,不可慢待。你們的孫伯伯當年可是和孤說過,衛國女子似吳越黃酒一般,水汪汪,多情愫。”


    說罷又幫著兩個孩子整理衣服。看了看較小的男孩說:“稷兒,你哥哥生性魯莽,凡事你要幫著你哥哥把握分寸。特別是對待隨行之人,萬分小心。”說完又看了看較大的男孩說:“出門在外多照顧弟弟,誰要是不長眼欺負了稷兒,你隻管打他,哪怕對方是衛國公子又何妨。想他衛王也不敢多言。還有……”


    張疾絮絮叨叨如同普通百姓家的老人麵對即將出遠門的兒子一般,滿臉皆是慈愛。生怕著兒子在外受了什麽苦楚。


    張疾心中知道此去衛國,自己的兩個孩子都不會待的太久,待隴西相王之後,隻等孫衡所謀之事大成。兩位公子必定是要回來的,且回來之時身為質子,於國有功。這也就是為何大臣們在為誰為質子而爭吵,與其說是爭質子,不如說是爭世子之位。


    可是誰又知道,這兩兄弟情誼非常,私下早已是做了決定。這對大秦來說也是件好事。畢竟其他國君爭奪內耗,曆代皆是血染內宮。唯獨大秦曆代君主繼任沒有什麽血腥味,反倒是多了幾分溫情。


    “和你們娘親告別吧,一會孤也去看看你們娘親。告訴你們娘,今晚咱們一家一起吃個飯。孤很是想念你們娘親做的酥肉啊。”說罷便打發兩個孩童離去。


    張疾在兩個孩童離去後,回到王位。揮了揮手,一旁的年老宦官湊近,緩緩說道:“啟稟君上,公子棄已經在準備好,不日便要啟程前往列國遊曆了。”


    “陳華啊,你說孤是見還是不見呢?見了難生歡喜,不見略顯涼薄。”


    叫做陳華的太監略作思考說道:“隻當是君上對臣下吧,以免日後陛下對此事心生愧疚。”


    張疾聽了點點頭,生於君王家,親情淡薄是難免的。更何況,這個所謂公子棄的男孩,不過是一個不討人喜歡的男孩。


    早年他的母親隻是一個隨著華陽婦人陪嫁的宮女,趁著秦國國君在宮內醉酒,偷偷爬上了床。本想著一夜飛上枝頭,沒想到卻被張疾所不恥。貶去了宮中最荒敗的庭院喚作洗濯娘,按照張疾的說法:“你想要的隻是飛上枝頭變鳳凰,想著一夜富貴。我偏偏不讓你得其所願。洗濯洗濯,洗去一身邪念,濯於荒涼之間。”


    也隻能說是這位宮女命好,也就一次,竟然有了身孕。還生下了一個男嬰,張疾給男嬰起名為棄,其意可見一斑。男嬰從小便和母親生活,藏於深宮之內。


    雖然宮娥太監嘴上說著公子棄,但是心中卻對這位小公子充滿了不屑。一些小事便很是苛刻,而且對還故意汙蔑一些罪名,好讓自己逃脫。


    一年前,一位太監偷取了一塊玉璧,便是在搜剿之時藏於公子棄的衣內。害得年僅七歲的公子棄在宗廟內跪了一夜。後來事情雖然被查明,可是也不了了之,隻是將太監杖斃。對於這位公子棄,宮內皆是毫無半點歉意,還不告知原委,生怕小公子心生怨念,對宮娥太監心生芥蒂。於是宮內對這位公子棄更加是不待見了,隻當是個不幸的人罷了。


    張疾像是被老宦官陳華說動了一般,點了點頭。差人將公子棄傳喚到殿內。又從殿後拿出一柄寶劍和一柄有些醜陋的木劍。


    看見這些的老宦官不由得有些後怕,看來君上早已準備好召見這個公子棄。之所以問自己,也隻是看自己是否為君上考慮。


    如果當時不是這番為陛下考慮的言語,而是有些偏頗。恐怕自己不日也會因年老而辭去掌印太監的職位。想到這陳華後背汗如雨下,很快便侵濕後背衣衫。


    不一會,公子棄便身著母親縫補的衣服走到殿外,剛要稟告。張疾看了看揮手打斷,說道;“都是自家人,何須如此麻煩。進來便是。”說罷便走下殿,把公子棄拉進殿內。


    “我兒已出落成這般了,陳華,你說他與孤幼年時好像有著幾分相像啊?”說完望向陳華,眼中淡然。


    老太監陳華連忙拱手道:“老奴聽君上一說,看著公子棄,仿佛回到當年,初見陛下,意氣風發。”


    “來來來,棄兒,你看看這是什麽?”說罷便將那柄殘破木劍遞給張棄。


    張棄接過木劍,看向眼前的男人,說道:“多謝父親,兒臣以為丟在庭院內,便再也難以找尋了。為此昨日還和母親抱怨,多謝父親了。”


    張疾笑著點了點頭說:“棄兒開心便好,此去他國遊曆,為父送你一柄劍。”說著拿出那柄寶劍交於張棄,接著說:“這劍是鑄劍大家公孫延所鑄,現已有九十載,名為春秋。這把劍至今還未開鋒,相傳待百年方可開鋒,因沉睡百年,其開鋒之日,龍吟之聲歎春秋百年。你留著吧。為父希望你此去如這春秋一般,開鋒之日,一鳴驚人。”


    張疾聽到這,竟然是眼眶濕潤,痛哭流涕。“承蒙父親厚愛,棄兒必定潛心學習。”


    張疾點了點頭說:“為父為你找了三位老師一同前往列國遊學,你潛心和這三位老師學習,等你回來的時候希望在這朝堂之上有你一席之地。明日三位師傅便會與你相見,你娘親那邊既然已經告別,近日便準備準備啟程吧。”


    張棄拜別之後,捧著兩柄劍步履瞞珊,雙目紅腫的離開。不一會宮內進來一位小太監,跪下後,急忙匯報:“公子棄回去路上雙眼流淚,不曾有過異樣。”


    張疾雙手後背,背朝小太監,揮了揮手,示意其退下。


    這一夜,華陽宮內一家四口其樂融融,有說有笑;也是這一夜,不過百步的華安宮內,母子二人相顧無言,不敢多言。


    三日後,鹹陽城內三架馬車先後駛出,第一架馬車坐著孫衡,此去入函穀關不再回秦。第二架馬車坐著公子社與公子稷,兄弟二人前往衛國作為質子。第三架馬車則是坐著公子棄,遊學列國。


    出城後,獨自坐在馬車內的張棄長出一口氣,滿臉高興溢於言表。卻不敢作聲,等待心中平穩,掀起一角,回首看向鹹陽城,生怕別人看見一般。連忙又將頭縮回車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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