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冥的天色裏,白術怔怔看著她,眼神有片刻的恍惚。


    傳信玉圭上神曦流轉,霎時,便有盈盈光粒,構出一道虛幻的人影。


    少年道人穿著一襲白衣,他頭上戴著蓮花的冠冕,眼神裏流露出的,是說不盡的歡喜。


    白衣的少年想上前一步,這時候,簇擁在小姑娘身邊的光頭們,不約而同,也齊齊後退了一步,隱隱圍成一睹人牆,將謝梵鏡擋在身後。


    “虛明……”


    虛弘手裏把玩著兩顆赤紅的鐵膽,數月未見,這個粗壯如牛的健碩漢子,身形又魁梧了幾分,幾乎如同一頭人熊。


    他看著白術,歎息一聲,重重搖了搖頭。


    “虛弘師兄?”


    “小師弟,你可真是禽獸不如啊。”虛弘欲言又止地看了他一眼,又重重搖了搖頭。


    白術:“???”


    “怎能如此說話?”一旁的虛了仗義執言:“小師弟年紀也不大,他還隻是孩子啊!”


    “那也是禽獸不如!”虛弘固執回應。


    “……”


    光頭們一言不合,又再度吵成了一片,眼見著氣氛愈發焦灼,有大打出手的姿勢,虛岩才黑著臉,狠狠喝止了他們。


    白術看著這一幕,揚起了嘴角,輕聲笑了笑。


    離開豐山寺後,他已經很久沒有感受過如此氛圍了,這麽喧嘩,卻又這麽熱鬧。


    “虛則師兄呢?”


    他掃了一圈,見數十個亮亮的光頭裏,卻唯獨少了一個人。


    一身彩衣的虛行冷笑連連,卻是鼻孔出氣,不理會白術的發問。


    虛行還是這個鬼樣子啊……不愧是被黑驢踢過腦袋的智慧……


    他下山遊曆那會,是怎麽做到不被打出狗腦子來的?


    “瘋和尚給自己刨墳去了。”虛岩黑著臉,當白術提起虛則時,神色萬分不善。


    “刨墳?”


    “北衛和大鄭邊軍異動,大都督率了三千炬龍衛,親自駐守邊關。”


    高胖和尚歎了口氣:“在你下山後不久,瘋和尚就遠走北衛,去投奔大都督了,聽說這狗東西在邊軍混得很開,已經是個什麽錘子將軍了。


    如今偌大豐山裏,師父不在,虛則遠走,隻有我一個陽符駐守,著實是鎮不住場子。”


    說到此處時,虛岩轉過腦袋,恨鐵不成鋼般瞪了眾多僧人一眼,止不住地哀聲歎氣。


    “對了,桐江的事畢後,小師弟也盡早回來吧,不要到處去亂逛了。”


    虛岩看了麵前的白衣少年一眼,忍不住提點道。


    似乎麵前這人,也隱約提到過,自己要去邊軍耍一耍。


    邊軍可是好耍的?這個苗頭,可得盡早給他摁熄。


    自己管束不住虛則也就罷了,區區一個剛入門的虛明,自己還是自信能鎮住的。


    豐山寺堂堂大師兄,難不成是擺設?!


    “明白了。”白術隨口應了聲,又點了點頭。


    虛則師兄居然遠走邊軍了,那去北衛後,倒可以前去投奔他。


    聽說大都督也是金剛寺出身,到邊軍以後,想來也能從容幾分了。


    赤龍心經已經到手,這可不是簡本。而是從胎息直指人仙的全本心經!


    此番的青黎宮之行,自己著實收益良多。


    有彌羅燈在,人覺經和天人體的入門,也隻是時日長短而已,再也不是遙遙無期了。


    而赤龍心經全本的存在,更是掃除了自己修行路上最大的壁障。


    萬事具備,如今,也一把隻欠東風。


    前去北衛後,不僅能以沙場業力修行赤龍心經,更難得的,那裏有著諸多人魔。


    而人魔的存在,便是一個又一個的屬性值。


    十年,二十年……


    即便是高高在上,身為一方聖地之主的六境人仙,對自己來說,也不再是遙不可及。


    甚至……


    白術心頭思緒轉動,隻在電光火石間,他沉沉呼出口氣,眼神閃了閃。


    “我不會告訴師父的。”


    他抬起頭,正是對上虛岩的目光,高胖和尚一副過來人模樣的表情,眼神意味深長。


    他幽幽歎了口氣,重重拍了拍白術的肩,感慨萬千:


    “想當年,大師兄我也是十裏八鄉有名的俊後生,人人見了,都得豎根大拇指。


    饞我身子的人,那可是數之不盡,能從豐山排到枯葉山去。”


    “便是你……”


    虛岩看了白術一眼,又惋惜搖搖頭:“跟大師兄我比起來,也是遜色了不止一籌。”


    在一群人的靜默聲中,高胖和尚手捧心口,滿臉陶醉之色。


    “也因我的美色,便在這人世間惹出了無數孽緣,想那鍾離郡的大戶人家,黃小姐,便是傾慕我的美色,在一個月黑風高的晚……”


    “等等。”


    虛朗終於忍無可忍,率先出聲打斷:


    “這好像是的情節吧,師兄,你在大白日做春夢呢?”


    “閉嘴!”


    虛岩神情一滯,狠狠回身喝罵了一句,麵色有些掛不住。


    “總之,師兄也是過來人。”虛岩訕訕一笑,提前做出總結。


    “吹吧……”


    人堆裏,虛了小小聲嘟囔:“你連女人的手都沒摸過。”


    待虛岩朝他怒目而視時,虛了又縮了縮腦袋,不敢開口。


    “桐江的事情完了,記得早些回來。”


    高胖和尚最後朝白術叮囑一句,便振臂一呼,帶著一群光頭浩浩蕩蕩,重新跑回了寺裏。


    雪地裏,頓時就寂了下來。


    小姑娘抬起黑漆漆的眼珠子,怔怔看著白術,她抿著嘴,卻是不肯說話。


    還是那麽呆啊……


    白術笑了笑,他上前一步,卻發現謝梵鏡竟後退了一步。


    他再度上前,小姑娘再度後退。


    如此往複數十次後,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白術一臉無奈,他索性止住腳步,也呆呆看著謝梵鏡、


    兩人愣愣地對視了很久,終於,謝梵鏡的眼神輕輕閃了閃,她遲疑著邁開步子,像一隻瑟縮的小貓。


    小姑娘繞著白術慢慢打轉,不斷抬起腦袋,打量著白術。


    她的小臉上滿是嚴肅,像是形勢一個不對,就會隨時逃走。


    良久,在白術幾乎繃不住的時候,謝梵鏡終於湊了上前。


    “白術……”


    她眨了眨眼睛,遲疑開口問道。


    “是我啊。”白術無奈笑了笑。


    “你的臉?”


    在得到確定的答複後,小姑娘似乎鬆了口氣,她指了指自己的臉,又看看白術,語氣有些疑惑。


    “等我變回來。”


    此刻,青黎宮裏的白術楞了楞,他恍然般挑了挑眉,輕聲笑了起來。


    謝梵鏡看著那個白衣的少年道士伸手一抹,隨著靈光變化,他的身形和麵容也發生了變化。


    雪地裏,白衣的小和尚摘下頭頂,那個顯得有些不倫不類的蓮花冠,他雙手合十,對謝梵鏡輕聲微笑。


    “這是易象丹的幻術,很厲害的,就算是尋常命藏,也別想看穿它的偽裝。易象丹是師門一脈的重寶,我的師父是無懷,他是金剛境的修為,但好像快要突破到命藏了,師父無懷對我很好,他不僅把易象丹給了我,還把自己的道種苦海佛,也給了我,對了,你知道道種的吧,在汾陰城的時候,我還向你問過的……”


    摘下蓮花冠的小和尚有些喋喋不休,他從一件件事情開始講起,事無巨細,從汾陰城講到了青黎宮。


    謝梵鏡抬頭看著白術,聽著他講了龍宮,講了自己的心法,講了飛劍,講了兩人分開之後,他遇見的一切東西。


    “所以。”


    良久後,有些口幹舌燥的小和尚終於止住嘴,他微微俯下身,對謝梵鏡開口。


    “我就是白術啊。”


    她聽見白衣的小和尚笑著開口。


    那張臉。


    那張臉……


    頭顱裏,似乎有什麽東西轟然炸開,無數的潮水轟隆隆,從四麵八方壓了過來。


    謝梵鏡悶哼一聲,踉蹌後退幾步,她定定看著白術,眼圈微微紅了起來。


    此刻,白術驚愕地發現,在謝梵鏡眉心,縷縷金線緩慢勾勒出一朵蓮花。


    而這時,在白術的眉心,也有一朵金蓮悄然浮出。


    他看著那朵金色蓮花,意識陡然模糊,心神也驟然失首。


    在白術元神沉淪,泥丸宮短暫陷入昏昏的刹那。


    一些記憶,像黑暗中的無聲潮水,悄然泛了上來。


    它悄悄蔓延上堤岸,帶著久遠和濕潤的氣息,以緩慢而堅定的姿態,一點點,把白術全然吞沒,絲毫也不剩。


    腦子裏像是有什麽東西猛得炸開,無數的嗡嗡聲從耳朵裏蠻橫地擠進來。


    在那些駁雜的記憶裏,率先的,有一些正在慢慢清晰


    那是一座酒樓。


    從樓上往下望,各式各樣的油紙傘塞滿青石板路,打著旋的水花在傘麵上紛紛破碎,從地上升騰起淡淡的水霧,各戶的簷前垂起道道雨簾。


    似乎是驟雨初停,雨後的小城像洗盡了一身鉛華,暮色下的天光柔軟地明亮著,飄進屋子裏的瑩潤水珠星星點點,幾家臨河的商鋪,早早地,就掛起了燈籠,水裏清晰倒映出橘黃色的暖光。


    “阿彌陀佛,貧僧法號無明。”


    白術看不見說話人的樣子,卻聽見了他的聲音。


    “那跟我有什麽關係。”


    隱隱,白術又聽見一道聲音,那是一個女孩子的聲音。


    她嘟囔著小小聲開口,語氣裏裝作滿不在乎。


    “自然有關係。”僧人無奈笑了笑:“姑娘跟了貧僧一路,從金剛寺跟到這座酒樓,足足有半個月了吧。”


    “那是順路!”


    “阿彌陀佛……”


    “我想吃那個,那個,還有那個!”


    “姑娘?”


    “你遇見了山匪,若不是我救了你,你就變成死和尚啦!”女孩子的聲音理直氣壯:“請救命恩人吃頓飯,這不是應該的嗎?”


    “阿彌陀佛……”


    酒樓間的交談還在繼續,白術看清了昏昏的天色和斜打進小花窗的細雨,酒樓外的暖光像一盞盞小橘燈,連那點點暈光,都朦朧在窗外的雨裏。


    可任憑他如何努力,如何睜大雙眼,卻始終看不清那兩個人的麵容。


    須發皆白的老人、黃臉的瘦弱小人、大腹便便的富足商人、披著鬥笠的赤腳漢子……他看清了這座酒樓裏所有人的臉。


    卻唯獨,他不看見僧人和女孩子的樣貌。


    這時,酒樓裏又有聲音傳來。


    “喂,小和尚。”女孩子的聲音含糊不清:“你是金剛寺的和尚?”


    “嗯。”


    “好厲害!”


    “不厲害的。”僧人輕聲笑了笑。


    “你出門幹什麽呀?”


    “我師父廣慧要博取三教經義,百家之長,創出一門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大武學。”


    僧人老老實實回答道:“我和師父一起出門,要觀覽天地,以好增長見識,為創出大武學做準備。”


    “你師父廣慧是聖地的長老嗎?”


    “嗯。”


    “好厲害!”


    “嗯!”僧人重重點頭附和道。


    金剛寺廣慧?


    那門武學,是赤龍心經嗎?


    在白術思忖之際,他心下驟然一沉,眼前的一切都瞬間淡去,像被扔進水池裏的墨畫,連聲音,都微若不可聞,似隔著極遠的距離,等傳到耳邊時,已是細若蚊呐。


    一切都瞬間遠去,酒樓、細雨、燈籠和暖光。


    就連僧人和女孩子的聲音,也消失不見。


    霎時,白術的意識又再度墜入無邊的深黑。


    等他再看清時,麵前的一切,卻又都換了形象。


    眼前的,是一條河。


    河的對岸有人放起來煙火,燦爛的光曳出長長的焰尾,破碎的圓麵在熄滅後的瞬間又重新亮起。


    河岸邊是一排貨架,小孩子們提著花燈圍著貨架轉,黑色的河水被光短暫地照亮,青荇和浮萍安靜地浮在河中的暗流。


    “真漂亮啊。”


    在光焰升起的刹那,白術聽見僧人低低的歎息。


    “你沒看過放煙火?”在僧人的聲音響起後,女孩子疑惑開口。


    “沒有,我一直住在寺廟裏。”僧人笑了笑:“寺廟裏,是看不見煙花的。”


    “真可憐啊。”女孩子嘟囔一聲:“小蘇河這邊,天天有人來放煙花的,我以後天天帶你來看吧!”


    “好啊……”靜默了良久後,白術聽見僧人輕聲開口。


    光焰把一切都照亮,在震天的轟鳴聲響裏,僧人的嘴唇微微動了動。


    白術剛聽見他吐出第一個音節。


    這時,泥丸宮裏,被金蓮吸引沉淪的元神,此刻驟然驚醒!


    眼前的一切都在破碎,一切都消失無蹤。


    瞬間,白術意識又回歸了清明。


    他震愕後退兩步,茫然打量了四周。


    沒有酒樓,沒有煙花,麵前的,依舊是豐山寺的一片雪原茫茫。


    無明……


    為什麽?


    金蓮是什麽?


    我,我到底是誰?!


    白術雙手微微顫抖,他幾乎要握不住手中的道冠。


    雪地裏,謝梵鏡眉心處的金蓮早已隱去,像是從未發生過。


    小姑娘看著雙手微顫的白術,低下腦袋,跌跌撞撞上前幾步。


    而白術的真身,遠在千裏之遙的桐江……


    她奮力張開雙臂,卻隻抱住了一個空洞的影子。


    看著那個小小的身影,她把頭埋在自己胸口,雙肩微微顫抖,就像一隻被冷水淋濕皮毛,隻會小聲喵喵叫的貓。


    白術陡然回過神來,他心頭莫名一澀,酸楚的味道湧上鼻腔。


    “阿彌陀佛,你現在長高啦。”


    白衣的小和尚也張開雙臂,謝梵鏡聽見他輕聲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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