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了。


    水從地下往天上飛,像一場自下而上的豪雨。


    踉蹌著爬起身,無明在一片昏黑中摸索站起來,水花把他臉頰打得濕潤,衣衫也濕透。


    意外的,卻並不覺得冷……


    及膝深的水是溫暖的,柔煦貼緊了皮膚,讓人想起雨林正午時分那些濕潤又帶著暖意的霧氣,柔柔的撲麵,讓身體都暖和了起來,


    這個時候,無明才發現自己是赤裸的。


    他在水裏摸索著走了半個圈,呼吸時,一股仿佛香膏般的味道馥鬱著湧進鼻腔,連吐氣都是微甜的,就像被水稀釋過的金黃蜜糖。


    真甜。


    他怔了怔。


    真甜……比白糖還要甜……


    那股味道留在唇齒間,仿佛帶著點強硬的意味。


    熟悉的,像是能讓人想起很久很久的從前……


    無明想起在漆金廷那座小假山的後麵,他和小秋對坐著分糖人。那個時候,薄薄脆脆的糖片仿佛能夠被一口咬碎,當像甘蔗又像蜂蜜一樣的糖融化在牙齒,順著咽喉流淌進去時,心髒突突跳著,似乎也在期待著什麽。


    是期待著什麽?


    香膏般的馥鬱味道靜靜浮在了水麵上,在仿佛自下而上的豪雨裏,一個人影突然沉默了,寂得有如一座石雕。


    “真甜啊……”


    許久後,他輕輕地說。


    濃鬱至極的香味直入神竅,讓腦海都蒼白了。


    無明踩著水在摸索,他像是穿過了濃霧,又像是踩在雲端的蓮花上,連腳步都是輕飄飄的。


    那些隻是轉眸一睇的瞬間交替著在腦海裏來回的轉,像浮上海麵換氣的深海裏的魚群,它們一條條躍出水麵,對著陽光和空氣吐出金黃色的小小氣泡,鱗上折射出五顏六色的光。


    無明沒想過自己能記起這麽多東西,每一個瞬間,他都能想起小秋的臉。


    快活的、皺眉的、爬山的、吹笛子的,搖頭晃腦著比鬼臉,一切開心或不開心的,難過和不難過的。


    記憶在這裏無限的開始拉長,順著填滿腦海的香氣,一點點,像是可以延展到最初的,那座落滿餘暉的小小假山……


    突然!


    “啊啊啊啊!!!”


    驚叫聲驚恐炸起,慘烈的讓人想起被踩住尾巴的貓。


    腦海裏那根輕輕的弦猛得崩斷,所有遐思都霎時蕩然無存,無明被叫聲驚得倒退了幾步,黑暗的前方,一個又嚇又恐的男聲啊啊響起。


    “誰????誰摸我!!!!”


    那男聲隱隱帶著幾點哭腔:


    “鬼嗎???鬼摸我,那我現在是死了嗎?!!!”


    哭聲淒烈傳進耳朵,然後與不知何來的叫罵聲混雜一團,混淆不清,水花激烈濺起,在漫長的僵持和尷尬中。


    吱呀一聲響。。


    然後有光亮了起來。


    華衣廣袖,眉宇間帶著森然古意的女人們款款走進,她們不知從何處分開了門戶,明亮的光便像潮水,把這裏每一寸的暗色都衝刷的蕩然無存。


    目光所及,再也沒有任何的遮掩。


    也正是這一刻,所有人都在明亮的光下眯起眼,不由自主的,輕輕屏住了呼吸。


    這是一間高曠的大屋,青色的,還帶著蒼葉的十四根大梁並排撐起屋頂,每一重梁上都懸著羽色的紗幕,薄的像蟬翼,卻又透著暗沉,仿佛金屬般的冷冽色澤。


    垂髫的女人們笑著將垂下的紗幕卷起,好讓外麵的光照進來,她們雖然在笑,卻並不發出聲音,眉眼溫柔款款。


    “我們現在……”


    遠處,公羊先生低聲開口:“是在水池裏?”


    紗幕外燈火明媚,青金色磚塊砌成的水池裏,男人們麵麵相覷,一時都有些被鎮住了。


    這裏就仿佛是天人或者是神仙才能擁有的居所,是隻存在於幻境中的景象。三人高的珊瑚樹遍地都是,像尋常盆景一般,團團點綴、拱衛著青金色的水池,豹皮般的毛皮鋪蓋在地麵上,柔軟地像雲,卻偶爾會鑽出點點蒼色的雷光來,柱是全然的由海玉雕成,簷下掛著成百上千枚小巧的風鈴,暈黃的金色,風一吹,便叮咚作響。


    無明有些窘迫的重新浸入水中,他沉默著四望,瞳孔也微微收縮。


    舉目望去,整片大殿裏似乎隻有這方青金色的水池,它被嵌在大殿的最中心,也像嵌在白璧上的青玉……


    “貴客應約前來,主人很是歡欣。”


    女人們把碎冰輕輕投進水池裏,在碎冰裂開的刹那,登時便有香膏般的霧氣湧上水麵,馥鬱香濃。


    這個時候,無明才看見雨,那些仿佛自下而上的豪雨。


    四個饕餮般的獸首懸在水池的四角,它們噴塗著霧氣,把然後把霧氣化成了衝天的豪雨,氤氳落在了每個人身上。


    紗幕角落,眉間貼著玉片的女人一邊投著碎冰,一邊半跪下身子,對無明等輕聲開口,她在女人中最是年長,氣勢也最華貴:


    “主人已在白玉京設了晚宴,貴客沐浴之後,請隨仆婦一同去。”


    “我們還有幾個人呢?”無明問。


    “女客們在另一間池子。”


    “這是何處?”


    “員嶠。”


    “我……”


    “請貴客洗浴。”


    女人溫溫一笑,還不待無明等再次發問,就悄然帶著所有人,輕輕躬身退了出去。


    殿外有光透進來,沒有紗幕的阻攔,讓裏內比先前亮了不少。


    短暫的寂靜後,公羊先生錯愕的聲音響起。


    “我們不是在蓮花墟的黑海上嗎?這裏是何處!”他露出一個比苦還要難看的笑容:“陰神呢?那些五境呢?我們升天了嗎?這裏是死後的樂土不成?!”


    “不是有光嗎……”


    宋遲縮了縮脖子,不動聲色離身畔的飛玄道人遠了些,剛才,他感覺好像是飛玄道人摸了把自己:


    “我明明記得那個穿黃金甲胄的命藏,好像叫了個‘蜃’字,然後就有光撲過來,再然後,我們便是在這水池裏醒來了……”


    “隻有我們幾人嗎?那些燕家的衛從呢?”


    “當務之急,還是弄清這裏到底是何處!”


    “怕不是死後的天宮?”


    “烏鴉嘴!”


    明明方才還在黑海海麵,身畔無數陰神環伺,又有數尊五境聯袂渡海而來,正是十死無生的慘局。


    可隻是一轉眼。


    他們竟然躺在了溫暖的華池裏,渾身舒泰而適意,像是可以長久的融化進溫暖的池水裏,連呼吸之間,都帶著蜜糖般的甜香。


    世間詭異,也莫過於此了……


    這究竟是垂死時的癔症,還是真正死後的天宮淨土,幾人爭論了許久都沒有結論,而這時,無明忽然抬起頭。


    “貧僧記得,宋先生……”


    無明抬頭:“宋先生的右臂,不是被陰神咬斷了嗎?”


    所有人都悚然一驚,像是有一股寒氣從足頂猛得竄到了腦門。


    “我,我……對啊!”


    宋遲後覺後覺抬起了臂膀,聲音也突然呆傻了:


    “對啊……我的手,不是斷了嗎?”


    ……


    ……


    ……


    另一處小樓裏。


    穿著黃金甲胄的男人在地上拚命爬動,像是恐懼著身後那片莫名的漆黑,他麵目猙獰,再也無之前的淡漠與從容,隻剩下慌亂和十足的驚懼。


    “蜃!蜃!”


    男人的目光逐漸渙散:“你怎,你怎……”


    “畢竟是五尊命藏聯袂,勝過你們的確不易,還會驚動了其他人。”


    石頭僧搓著手,站在漆黑中笑了笑:“無奈之下,也唯有用此法來打破僵局了。”


    呼~


    他輕輕吹了口長氣,緩緩卷向前方那個掙紮爬動的人影,還欲掙紮的男人登時目眥欲裂,但也如塊僵木般無力軟倒了下去。


    “如此死。我……不甘心……”


    男人嘶啞大吼,聲音含糊不清,斷斷續續,頭顱也無力垂下:“我不服……”


    “我要是你,我也不服啊。”


    石頭僧歎了口氣,他越過男人僵硬不動的身體,走到窗前,把積灰的小窗用力推開。


    好風吹月過樓西,樓前人影稀。


    一輪月盤掛在烏亮的空,清光把整個雲層和雲下的海麵都照透,照得崖石古怪嶙峋。


    這是臨海崖上的小木樓,石頭僧推開了窗,正好能看見萬頃水濤滾滾成浪,澎湃衝擊著崖石。


    “員嶠,白玉京……”


    他拭去臉上濺來的海水:“即便已看過多次了,此地還是如此令人難以忘懷啊。”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高維尋道者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鵷扶君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鵷扶君並收藏高維尋道者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