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赫沒動,保持著伸手去後座拿衣服的姿勢。


    那辰也沒動,就那麽靠在椅背上看他。


    這是安赫第一次在清醒狀態下近距離地跟那辰麵對麵,睫毛,眸子,都清楚地在他眼前。


    他沉默地一寸寸地打量著那辰的臉,從前額到眉毛,眼睛……目光在那辰的鼻梁上停下了。


    “你鼻子上這個洞是……”安赫問。


    “鼻孔,”那辰回答他,“你也有,倆。”


    安赫用手往他鼻子上指了指:“我是說這個小眼兒,是打過鼻釘?”


    “嗯。”那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那會不會……”安赫想了想還是沒問出口,“算了。”


    “不會漏鼻涕。”那辰說。


    安赫愣了愣笑了:“你確定是我是要問這個麽?”


    “確定,”那辰也笑了笑,“太多人問過了。”


    幾句話說完,車廂裏又恢複了沉默,安赫伸手把衣服拿了過來,放到那辰腿上,那辰的姿勢沒變過,一直就那麽側過頭看他。


    “都洗好了。”安赫坐正看著前方在路燈的亮光裏飄舞著的雪花。


    “真不親?”那辰把裝著衣服的袋子塞到自己屁股下邊兒坐著。


    “不親,下車回家吧少年。”安赫說,他不知道那辰在想什麽。


    “你急著回家麽?”那辰還是坐著沒動。


    “不急。”安赫雖然不打算跟那辰有什麽親密舉動,但也並沒想著編著借口逃離。


    “那聊會兒行麽,我現在不想回去。”那辰的聲音很低。


    “嗯。”安赫隨手拿了張碟塞進cd機裏,他從那辰的語氣裏聽出了幾分祈求,有些意外,扭臉盯著他看了幾眼。


    安赫隨手拿的碟是acdc的,平時他不常聽,開車的時候聽著老覺得會跟著節奏衝對麵車道上去。


    音樂前奏響起之後,那辰打了個響指,用手在腿上一下下跟著鼓點拍著,然後一仰頭閉著眼開始唱:“seeride outthat sunset,on your colorscreen……”


    安赫本來還在想著找點什麽話題聊,一看那辰這架式,他就放棄了,靠在車窗上發呆。


    那辰一開始是在自己腿上拍,到後麵唱爽了,手在車窗車頂車座上一通拍,腳也跟著一下下地踩著,突然就進入了他站在台上打鼓時的那種狀態。


    他把紙巾盒一掌拍得差點飛到安赫臉上時,安赫沒有阻止他,隻是把紙巾盒扔到後座,順便把已經有些鬆了的香水座也揪下來扔到後麵。


    如果忽略他和那辰現在莫名其妙的關係,他其實很喜歡看那辰這個樣子,抿著唇,閉著眼,每一個動作都很帥氣。


    那辰唱歌聲音很好聽,沒有李凡那種明顯地撕裂感,隻是直白中帶著沙啞,還有很輕微的鼻音,囂張而天真。


    一首□□唱完,那辰往車座上一靠,不動了,胸口輕輕起伏著。


    安赫抬手鼓了鼓掌,那辰笑笑:“你介意我抽根煙麽?”


    “你介意我把天窗打開麽?”


    “不介意。”


    安赫開了天窗,拿出煙盒,抽了一根遞給那辰,自己也拿了一根點著了叼著。


    “你是教什麽的?”那辰對著天窗慢慢噴出一條細細的煙。


    “政治。”安赫說。


    那辰夾著煙,很有興趣地看著他:“真的?”


    “要不要我給你上一堂《走進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安赫笑笑。


    “別,”那辰嗆了口煙,咳了好一會兒才笑著說,“要不我給你上堂火化機原理與操作吧。”


    安赫看著車窗外麵,沒出聲,如果不是那辰這句話,他都快忘了那辰的專業了,猛地聽到這個,再看著車窗外被寒風卷得四處飛舞的雪花,他突然覺得後背有些發冷。


    “怕了?”那辰坐直身體,手指在他脖子後麵輕輕勾了一下。


    那辰大概是想嚇他,但指尖卻還帶著暖意,安赫轉過頭想拍開他,被他又順手在臉上勾了勾。


    “你為什麽會選這麽個專業?好就業?”安赫捏著他的手腕,把他的手按回了座椅上。


    “沒想過,”那辰聲音冷了下去,低頭盯著自己的手,盯了一會兒突然笑了,“我就知道能把我爸氣半死……”


    “就為氣你爸?”安赫看著他,幼稚。


    “嗯,”那辰很認真地點點頭,“他生氣了,我就高興。”


    “傻逼。”安赫看著儀表盤說了一句。


    “嗯?”那辰咬著煙頭笑了笑。


    “傻逼,”安赫重複了一遍,“不知道原因,不過就算是你爸有錯,用別人的錯誤來懲罰自己,也是傻逼行為。”


    “你也這麽教育學生麽?”那辰放下車窗把煙頭彈了出去。


    安赫沒說話,他當然不會直接說學生是傻逼,如果那辰是他的學生,他會耐心地找找這種傻逼行為的根源。


    那辰彈完煙頭沒關窗,隻是看著窗外出神,冷風呼呼地灌進來,他跟沒感覺似地一動不動。


    一直到安赫被凍得受不了,關上了窗,他才輕輕歎了口氣,聲音很低地說了一句:“不過以後沒機會氣他了。”


    安赫轉過頭。


    “我爸死了,”那辰說完這句話,突然抬手在他肩上用力拍了兩下,語氣又變得歡快起來,“謝謝你陪我聊天,安老師。”


    “不客氣。”安赫的情緒還在那辰前半句話上立著,不知道說什麽好。


    “走了,改天找你玩。”那辰拎著那袋衣服打開車門跳下了車。


    下車之後那辰沒有往小區大門裏走,安赫看著他在車門邊站了兩秒,然後踩著雪連蹦帶跳地從車頭繞過來跳到了駕駛室這邊。


    安赫正想放下車窗問問他怎麽回事的時候,那辰一把拉開了車門,探進半個身子,在他臉上親了一口,還帶著響。


    “晚安。”那辰關上車門,跑著進了小區大門。


    寒假對於安赫來說,有點無聊,天冷不想出門,過年也沒什麽喜慶的感覺,除了給自己這邊和家裏的門上貼了兩副春聯之外,他幾乎找不到過年的痕跡。


    但臨到三十兒前兩天,他還是每天都回家,拉著老媽收拾屋子,出去買東西,吃的用的,不管用得上用不上,反正能把老媽拉出來就行。


    老媽對他的行為相當不滿,耽誤了打牌,就跟吸毒的斷了粉似的,一路上無名火燒得噌噌的。


    “你有空拉著我滿世界瞎轉,不如找個女朋友轉轉去,”老媽一臉不痛快地快步走著,“閑著沒事兒老折騰我幹嘛!”


    安赫不說話,從小到大,老媽對他的事都不過問,也不關心,現在提女朋友,也就是因為不願意出門。


    “幹嘛不說話?不樂意我管這麽多是吧,那不結了,我懶得管你,你也甭管我,”老媽揮揮手,在超市的貨架中間來回走著,也不看商品,跟完成任務似的,“哪天我老了你就給我打個包扔養老院去就成,錢都不用你出。”


    “你說你生個兒子幹嘛?”安赫皺了皺眉。


    “你當我想生啊!我不早跟你說過麽,意外!我壓根兒就沒想要孩子。”


    安赫胸口一陣發堵,閉上眼吸了口氣:“回吧。”


    老媽很痛快地轉身就往出口大步走了過去。


    年三十兒上午,安赫還是一大早回了家,家裏安靜了不少,老媽的牌友大多還沒瘋狂到今天這種日子打一天麻將的,但幾個資深麻將腦殘粉還是在屋裏湊出了一桌。


    安赫沒說什麽,進了廚房,剁餡和麵,沉默地包餃子。


    廚房的窗對著正樓下,能看到進進出出的人,別人家的兒子女兒孫子孫女都大包小包花團錦簇地趕早回來了,挺熱鬧。


    安赫時不時會抬頭往樓下看一眼,盡管不抱什麽希望,他還是有那麽一絲期待,期待老爸的身影會出現。


    但一直到中午他把餃子都包好了,老爸也沒出現。


    他歎了口氣,不回來也好,在對老爸寥寥幾次回家過年的記憶裏,跟老媽吵架吵得比放鞭炮還熱鬧。


    有時候他都想不明白,這倆人這算怎麽個意思。


    “安赫你手機一直響!你到是看看啊。”老媽在客廳喊。


    安赫擦了擦手回客廳拿了手機回到自己屋裏,都是拜年短信,他把手機調成靜音,慢吞吞地把短信都回了,然後躺床上發愣。


    這間屋子是他的,但自打他搬出去以後,這麽多年,老媽估計都沒進來過幾次,都是他過年回來收拾一次,把床上的東西換一套。


    現在躺在這兒都還能聞到灰塵味兒。


    手機又震了一下,安赫懶洋洋地拿起來,有些意外。


    短信是那辰發過來的,一本正經的拜年內容。


    他笑了笑,回過去一條過年好。


    幾秒鍾之後那邊又回過來一條,在幹嘛?


    發呆。


    那辰沒再回複,安赫把手機扔到一邊,聽著客廳裏洗牌的聲音有點兒犯困,於是隨手拉過床上的小被子蓋上,閉上了眼睛。


    那辰站在自己家陽台上,今天太陽不錯,曬得人挺舒服。


    從早上開始鞭炮就一直響著,隔著兩層玻璃,炮仗味兒都還是飄得滿屋都是,不過那辰挺喜歡這個味兒,從小就愛聞。


    手機在響,那辰沒動,他不記得自己把手機扔哪兒了,老半天才想起來給安赫發完短信以後放在馬桶邊上了。


    電話是舅舅打來的,他按了接聽:“舅舅過年好。”


    “哎哎,過年好過年好,”舅舅幹笑了兩聲,“沒出去?”


    “去哪兒。”那辰笑笑。


    舅舅似乎有些尷尬地頓了頓:“小辰啊,本來呢……我跟你舅媽是想啊,叫你過來過個年的,但是……”


    那辰對著廁所牆上的鏡子勾了勾嘴角:“我爸剛死,我知道。”


    “啊,就是嘛,所以……”舅舅咳嗽了兩聲。


    “謝謝舅舅。”那辰掛掉了電話。


    其實舅舅這個電話打得很多餘,他已經好幾年過年都是一個人了,以前老爸過年會去爺爺奶奶家,不過老爸不願意看到他,所以他都會去姥姥家,自打姥姥被舅舅接過去住了,他就沒再去過。


    大過年的那辰到家裏來多不吉利啊。


    舅媽這句話是當著姥姥和幾個姨的麵說的,當然,也當著他的麵。


    因為他有個瘋了的媽,現在理由更好,他爸死了。


    “新年好呀,新年好呀,祝賀大家新年好……”那辰叼著煙在屋裏轉了幾圈,換了套衣服,用圍巾和口罩把自己裹嚴實出了門。


    這會兒街上已經打不到車,他開著摩托車飆出了小區大門。


    他不太怕冷,大概是小時候經常在冬天的時候穿著睡衣被老媽扔到門外,凍習慣了,現在風刮在身上,他沒太大的感覺。


    街上並不冷清,但滿街的人都是行色匆匆往家趕的狀態,這種感覺無端端地會讓人覺得心慌,就好像走慢點兒就會被一個人隔離在沒有人的空間裏。


    那辰車開得很快,一路往市郊衝,人越來越少,他鬆了口氣。


    停車的時候,李凡打了個電話過來,沒有客套,第一句話就是:“過來吃飯。”


    “不了。”那辰鎖好車,他每次都會拒絕,但隻要李凡不回家,每年都會打電話來叫。


    “在哪兒呢?”


    “五院。”


    “晚上呢?”李凡追問。


    “睡覺,你甭管我了,趕緊陪完你媽陪你媳婦兒吧。”那辰抬頭看了看五院低調的牌子,掛掉電話走了進去。


    五院今天跟平時差不多,來看病人的家屬比平時多點兒,窗戶門上的也都貼了窗花,電視裏播著春晚前戲。


    那辰在大廳裏看到老媽的時候,她正坐在一個角落裏安靜地看電視,穿著很厚的大棉衣,大概是捂的,臉色有些發紅。


    那辰離十來米站著,護士過去蹲在她身邊小聲跟她說了幾句,等到她的目光轉了過來之後,那辰才慢慢走了過去,坐到老媽身邊:“媽。”


    老媽看著他,過了很久才像是突然認出了他是誰,眼睛猛地紅了:“辰辰?”


    “嗯,”那辰試探著摸了摸她的手,老媽麵前的飯盒裏放著的餃子還冒著熱氣,“你吃餃子呢?”


    “就吃了一個,”老媽抽出手,在他臉上摸了摸,“我不餓吃不下,你吃嗎?”


    那辰點點頭,伸手捏了個餃子放進嘴裏。


    老媽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等他把餃子咽下去了之後還盯著,那辰猶豫著沒去拿第二個餃子,老媽這種眼神他很熟悉,讓他不安。


    “有毒麽?”老媽問了一句。


    “沒有。”那辰搖頭。


    老媽沒說話,還是盯著他,那辰正想再拿一個餃子吃了證明沒毒的時候,老媽突然一巴掌甩在了飯盒上,一盒餃子全扣到了地上。


    “你拿這些□□來讓我吃?”老媽指著他。


    “沒。”那辰彎腰撿起飯盒,把地上的餃子一個個往飯盒裏撿,剛撿了兩個,老媽抬起腳一腳蹬在了他脖子側麵。


    這一腳力量相當大,那辰隻覺得眼前發黑,趕緊用手撐了一下地才沒被一腳踹翻在地上。


    沒等他站起來,老媽一腳又蹬在了他肩膀上,接著就被跑過來的護士和護工拉住了。


    老媽很激動,指著他,嘴裏含糊不清地罵著,那辰聽不清,也不想聽清。


    “你先回去,她情緒不穩定……”一個護士推了推他。


    那辰沒出聲,轉身慢慢往外走,身後護士低聲地勸著老媽,他聽到老媽開始哭,他走出大廳的時候,老媽突然帶著哭腔喊了一聲:“辰辰!”


    那辰晃了晃,脖子上被踹過的地方揪著疼,他沒敢回頭,跑出了醫院。


    醫院外麵沒有人,北風卷著地上的落葉打在他身上。


    他坐在車座上,圍巾一圈圈繞好,帽子往下拉得差不多遮住眼睛,四周的風聲低了下去。


    他摸出一支煙叼上,火機連著打了十幾下才著了,點著煙深深吸了一口之後,他一揚手,把火機遠遠地扔了出去。


    老媽今年的狀態一直不太好,之前來的時候,老媽能認出他,會哭著問他過得好不好,但今年他過來的幾次,老媽都是這樣,上次來的時候是直接拿著小勺往他臉上紮過來,還好是個塑料勺,但斷了的勺柄還是在他臉上劃出一道口子。


    那辰捂了捂腰,那個隱藏在蠍子下的傷口莫名其妙地跟著脖子開始疼。


    在醫院門外一直坐到天色暗了下去,那辰才發動了車子,順著路往外開,腦子裏老媽哭著叫他名字的聲音揮之不去。


    他有些煩躁,不想回家,也不想去舊車場。


    街上已經沒有人,鞭炮聲也越來越密集,漸漸響成一片,聽著讓人覺得孤單。


    他想了想,開著車去了夜歌。


    時間太早,夜歌裏人很少,大屏幕放著春晚,整個大廳裏的人加上服務員估計沒超過二十個。


    那辰找了個角落的卡座窩著,點了瓶酒在黑暗裏慢慢喝著。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那辰對愣著發呆這個技能已經掌握得爐火純青,四周的人漸漸多了起來,他才發現自己已經坐了兩三個小時。


    年三十兒還上酒吧來的人,大多都無聊得緊,開始有人過來搭訕。那辰一直沉默著,隻盯著杯子裏的酒,過來的幾個人坐了一會兒都沒趣地走開了。


    在這兒坐著也沒意思了,那辰站起來走出了夜歌,跨在車上掏出手機,一個個翻著電話本裏的名字。


    他很少打電話,尤其不願意接電話,電話鈴聲響起的時候都會讓他心悸,接著就是按捺不住的心煩意亂。


    所以他電話本上隻有十來個號碼,翻來翻去也沒有能讓他在這個時間打過去的人,要不就太熟,要不就太不熟。


    最後他的手指停在了安赫的名字上。


    盯著安赫兩個字看了半天,他按下了撥號。


    電話響了很久,安赫才接了電話,聽上去很意外:“大七?”


    那辰對這個稱呼已經懶得再反抗了:“過年好。”


    “過年好,”安赫聲音帶著沒睡醒的鼻音,“你不是發過短信了麽?”


    “是麽,”那辰笑笑,聽出安赫那邊似乎很安靜,“你在幹嘛呢?”


    “睡覺。”安赫回答。


    那辰愣了愣,大年夜十一點睡覺?


    安赫的這個回答讓他心裏動了動,身邊居然還有跟他一樣在這樣的夜裏沒事可做的人?


    他停了兩秒鍾才開口說:“出來麽?”


    “去哪兒。”安赫問。


    “不知道,要不來我家睡覺吧。”那辰把煙頭彈到地上,用腳踩滅了,四周已經一片鞭炮聲,震得他不得不把手機按在耳朵上才能聽到安赫說話。


    “什麽?”安赫愣了愣。


    “來我家睡覺,你要不想睡覺,做|愛也行,”那辰咬咬嘴唇,“你要不想到我這兒來,我去你那兒也行,或者你說去哪兒都行,我就是不想一個人呆著。”


    這一連串的話說完之後,安赫那邊沒了聲音。


    那辰正想看看屏幕是不是安赫已經掛了電話的時候,安赫說了一句:“我過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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