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從前。


    ……從前。


    “陸縝, 你把我困在這兒,想和我睡覺嗎?”


    “我……”


    “那你睡吧, 來啊, 啊?——”


    ……


    爭吵永遠無法停止,像這暗無天日的命運。


    陸縝走進房間的浴室裏,雙手撐在盥洗台上, 精疲力盡地低頭喘息。


    腦仁的銳痛剛剛度過一個峰值,痛感變成一把鈍刀, 緩慢地挫傷神經。


    他的左耳朵裏, 有人在不停蠱惑:“去啊,傷害她, 讓她痛,這樣才會刻骨銘心, 才會永遠記得……”


    而右耳朵裏,是他自己清醒痛苦的聲音:“閉嘴……”


    自我意識和那看不見的力量日夜角逐,撕裂又融合, 融合之後再次被他自己撕裂。


    陸縝看著鏡子裏的自己, 臉色蒼白,雙目空洞。


    他是他自己,沒有人設。


    從17歲一見鍾情到如今, 都喜歡楚殷。


    不會傷害她, 他想保護她。即便他現在勢單力薄。


    ……可是,說不出口。


    外邊的房間裏,她發泄性地踹倒了什麽東西, 稀裏嘩啦地響成一片。


    鏡子裏少年的臉有些模糊。


    為什麽啊。


    這世界為什麽這樣荒謬。


    他想說,呆在我身邊,解決好一切就放你離開。


    想告訴她,有人想要帶走你,像對我母親那樣對你。


    想讓她知道,這世界有種無形的禁製,而他們都是身不由己的紙片。


    想在她從失望到絕望、再到充滿恨意的眼神裏,獲得一點喘息的空隙。


    陸縝抬起手,指甲重重碾過自己的咽喉。


    他衝著鏡麵嘶吼,那些真相卻自動消音,把他變成可笑的啞劇。


    哪怕他抓破舌頭,喉嚨撕裂,也說不出一個字。


    一絲鮮血順著蒼白的唇角流淌下來,滴落在純白的盥洗台上。


    楚殷不知什麽時候靠在浴室門口,看到這幅畫麵。不可一世地把她禁錮的少年,看上去竟然有些淒慘。


    說不清是誰更痛,痛到隻剩一片灰燼。


    楚殷麵上無比冷漠:“你要死了?那快去死。”


    陸縝精疲力盡,終於放棄。


    不要死。


    哪怕是這樣的苟且,或許熬到七老八十,他們就衝破出去了呢。


    陸縝撐起身子,蹭掉唇角的血跡,走過來,抱住她。


    “陸縝,你——”楚殷用力掙紮。


    耳邊,少年的聲音像是折斷的刀片,嘶啞得可怕:“楚殷……我愛你。”


    所有難言之隱,都在這句話裏。


    不要死……為了渺遠的一點點希望。


    他們一起,活下去——


    ……


    淩晨。


    陸縝從夢裏睜開眼睛。


    又夢到她了。


    房間寂靜無聲,空闊的大床上隻有陸縝一個人,躺得像一具屍體。


    夢裏那年他19歲,本以為世上最痛的事不過是言不由衷、身不由己。


    後來才知道,原來還可以更痛苦——


    無邊的禁製消失了,而她走了。


    空空如也的胃部開始痙攣,陸縝很久之後才慢慢蜷起來,抵住疼痛的部位。


    和冰冷的現實相比,就連夢裏激烈清晰的痛苦都更讓人幸福。


    這是她離開的第五年。


    從整個人瘋得可怕,到漸漸歸於沉寂,光陰像一把無情的刀。


    對於楚殷來說,死亡大概是真正的逃離,新的人生裏她可能會快樂。


    而陸縝,帶著整個世界的巨大秘密,獨自一人苟活在世上。


    其實也沒什麽必要活著,但也沒有什麽契機去死。


    世界如此虛假,就連活著也變得虛假。


    一切都毫無意義。


    直到——


    ……


    “哎,公司新來的那個小助理還挺能幹。”


    “是啊,雖然長得一般般,但是會來事……”


    新入職的小助理穿著規規矩矩的ol風職場裝,抱著一遝文件穿梭在公司裏。


    “哎,小王——”前輩叫住她。


    “小王”連忙站住,問:“劉姐,什麽事?”


    “我那邊有點事,”她把一個托盤遞給她,“這咖啡,你送到陸總辦公室吧!”


    小王頓了頓,抬起眼:“我嗎?”


    劉姐這才發現,這小助理平時悶頭做事不顯眼,但其實一雙眼睛很亮,莫名讓人有種,她其實應該很漂亮的感覺。


    見劉姐愣了愣,小助理才溫和無害地笑了下:“但我都沒進過陸總辦公室,突然去送咖啡是不是不太好……”


    “沒事,”劉姐拍了拍她的肩膀,“送完就趕緊出來,陸總不會注意到你的——放心吧,他眼裏基本沒有女人。”


    ……別說女人,怕是連個活物都沒有。劉姐忍不住在心裏吐槽。


    要說陸縝,年紀輕輕的財閥掌權人,身家和長相都是頂尖,身後的女人前仆後繼都正常——但偏偏,這位是個沒有心的。


    據坊間傳聞,很多年前陸家有過一場奪權大戰,輸的那一方是陸總的小叔,現在人還在監獄裏蹲著,足見陸縝這個人心有多狠。


    而聽說陸縝這個人隻在年少時有過一場戀愛,此後多年再沒有過女人——雖然公司老人都有耳聞,但劉姐一直不太敢相信。


    畢竟……像陸縝這種冰冷得像機器一樣的人,怎麽會為了一個人而執迷這麽多年?


    小助理端著咖啡,走到辦公室外,低下頭。


    從這個角度看,她垂下的發絲擋住了臉,看不清神情。


    她在醒來前,還在陸縝的床上。醒來之後,變成了五年後的小助理。


    楚殷低頭看著自己手中的托盤。


    上輩子潦草結束的一生,這一次她來做結尾。命數多給她一次機會,就是讓她來報仇的吧。


    臨死之前的對話猶在耳畔,她對陸縝說,小心死在她手上。


    ……這就來了。


    楚殷的手指輕顫,去監控的死角,悄悄從衣兜裏拿出一個紙包,倒進了咖啡裏。


    ——讓一切結束吧。


    然後她,輕輕敲響了辦公室的門。


    辦公室裏很冷,冷氣把這間屋子變得像停屍房。


    陸縝就坐在裏邊工作,沒有情緒,沒有表情,像一台精準的機器。


    “陸總,”楚殷控製著自己的語氣,沒有抬頭看他,“您的咖啡。”


    小王和楚殷是完全不一樣的,從臉,到身材,到聲音,一切都不一樣。


    但陸縝不知道什麽時候抬起了頭。


    “新來的?”他忽然問。


    楚殷心底冷漠,低頭恭敬回答:“是的。”


    陸縝的視線落在她臉上,停頓了好幾秒。


    然後才冰冷地勾起唇角,露出不知是對誰的譏諷神色,又把視線放回文件上。


    日思夜想讓人成魔,他的精神似乎已經不太正常,竟然會覺得這人的眼神有些熟悉。


    “小王”退後兩步,微微躬身:“陸總,您慢用。”


    陸縝低頭看著文件,沒有回應。


    到底有一點尷尬。


    楚殷轉身離開,下意識抬手蹭了蹭自己鼻尖。


    那是個很自然的動作。


    陸縝落在桌麵的指尖驟然收緊。


    他猛地抬起頭,看著她一步步往門口走。


    走路的姿勢,出腳的深淺,有些穿不慣的高跟鞋。


    如此荒誕,可一切卻那麽熟悉。在夢裏反複出現很多回。


    是你嗎。


    ……是你吧。


    陸縝的指尖忽然開始不受控製地顫抖。


    常年冷漠的神情撕裂一瞬,從內裏透出些不可置信的瘋狂來。


    “——慢著!”


    楚殷落在門把手上的指尖一縮,鎮定地回過頭,“還有什麽事,陸總?”


    陸縝長久地看著她,久到楚殷脊背都緩慢僵硬。


    他的神情……難以形容,不辨喜怒。


    隻有陸縝知道,那是種奇異的、但掩藏起來的狂熱。


    很久之後,陸縝才垂眼看向手裏的咖啡。


    “……回來。”他輕聲說,“杯子……你收走。”


    楚殷後背被汗濕了,頓了一秒才道:“……哦。”


    她慢慢走回陸縝的辦公桌前。


    陸縝骨節分明的手落在杯子上,拿起來,送到嘴邊。


    楚殷的心髒猛地懸空,視線不受控製地落在杯口。


    陸縝觀察到她的神色,那一刻忽然就懂了,為什麽失而複得的人還會回來。


    他勾起唇角,笑得厲害,眼角都泛起淺淡的紅。


    ——何其有幸,她來要他的命。


    這行屍走肉的人生終於可以葬送在她這裏。


    他甚至覺得幸福。


    陸縝掀起眼皮,瞳色很黑很黑,含笑著看了她一眼。


    楚殷的心髒不受控製地狂跳起來——


    喝下去,她就殺死陸縝了。


    那個年少時歡喜,卻折斷她的雙翼,傾注了她一生愛恨的人——就真的死在她手裏了。


    陸縝仰起脖頸。


    閉上眼睛。


    毫不猶豫地喝了杯子裏的咖啡——


    ——“等、等等!”


    楚殷忽然出聲叫停。


    陸縝睜開眼。


    楚殷的心跳聲轟隆隆作響,她不知道自己的聲音有沒有在抖。


    “咖啡……涼了,我——給您換一杯吧。”


    最後的一瞬間她退縮了。


    是因為她將會背負一條人命,還是這條人命是陸縝,楚殷不知道。


    她伸手拿走了陸縝手裏的杯子,鞠了一躬,然後快步離開辦公室。


    因此也沒有看到,陸縝臉上的神情。


    楚殷出了門,吐了口氣,心髒被擠壓得難受。


    沒關係,她安慰自己。


    她也沒想過一次就得手,還有機會,還有機會……


    再一抬眼,才發現一些探究的視線從四麵八方落在她身上。


    這小助理送個咖啡,送了這麽久……


    詭異的是,陸總竟然沒有把她轟走……


    年輕的女職員們雖然不敢靠近陸總,但不代表她們對他放棄了興趣。公司裏開始對這個姓王的、其貌不揚的小助理投入關注。


    楚殷並不在意這些,她隻是偷生而來的一縷殘魂,了結了她的執念,這一生就算結了尾。


    而她原本以為,搞死陸縝並不會是件容易的事。


    接下來的日子卻發現……殺死他似乎輕而易舉。


    ……


    公司裏那個其貌不揚的小助理似乎得了陸總的青睞。


    職員們多方打聽原因,似乎是因為她泡的咖啡陸總很喜歡。


    楚殷在他的多次傳喚下,開始頻繁進出他的辦公室。


    並且擁有了很多很多下手的機會。


    午休,陸縝躺在休息間的床上,蒼白的脖頸就暴露在空氣中,喉管看起來不堪一擊。


    楚殷作為助理,為他蓋上被子,手裏捏著刀片。


    隻要在脖子上劃下去,或者捅在心髒,一切就結束了。


    陸縝閉著眼,神色平靜,並不知道接下來可能發生的一切。


    楚殷手裏的刀片都被捏得發燙,她屏住了呼吸,抬起手,一點點接近陸縝的咽喉。


    他睡得很安靜,絲毫不設防。


    楚殷的手幾度想要落下去。


    他已經不是你喜歡過的那個少年。


    他那麽瘋,那麽壞,斷了你所有自由,毀了你一生。殺了他啊——!


    楚殷的手抖個不停,刀片險些滑落掌心——


    她猛地回神,堪堪捏住了即將落在陸縝脖頸間的刀子。


    然後她吸了一口氣,轉身離開休息室。


    竟然下不了手。


    楚殷藏起刀片,推門走出陸縝的辦公室,同層的女職員走過來,聲音略帶諷意:“勸你不要多想,就算能飛上枝頭當鳳凰,你在陸總心裏也隻是別人的替身。”


    楚殷:“替身?”


    對方得意道:“陸總心裏有個多年的白月光,不然你看集團這麽大,美女那麽多,那可能輪得到你?”


    ……白月光。


    “而且,那白月光據說已經不在了,明白嗎?連贏都贏不了,一生無法跨越。”


    楚殷露出一絲莫名的笑。


    一生無法跨越?


    那樣慘烈的勝利,她不需要。


    楚殷做足了心理建設。


    陸縝在交給她事情做的時候,順帶教了她很多東西。楚殷覺得莫名其妙,卻又不能露出端倪。


    “晚上留下來準備一下會議。”陸縝說。


    楚殷點頭:“是。”


    交代完畢,楚殷抱著文件轉身離開。


    陸縝看著她的背影,忽然開口:“那年我其實——”


    話消失在嘴邊。


    在她麵前,禁製幽幽浮現,神經的創痛如影隨形。


    楚殷背影一頓。那年?


    陸縝卻苦笑著放棄了。


    “……沒什麽。”


    規則沒有放過他。他的人生也沒有重來的機會。


    死在她手裏,已經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結局。


    這一生就不配和她長相廝守。


    那就獨自離開吧。


    他教了她一些東西,甚至簽好了股權轉讓的文件。


    在他死後,他的一切都是她的。


    願她在這裏沒有他的世界裏,一生順遂。


    而他帶著所有痛苦的秘密,終究腐爛進泥土。


    ……


    晚上。


    會議結束。


    董事們一起外出喝酒。


    陸縝在外很少喝酒,可這一次不知道為什麽,喝得很多很多。


    幾乎是故意把自己灌醉。


    他身邊隻帶了一個小助理,別人幫忙把他扶進車子裏,送陸總回家的任務就落到了楚殷肩上。


    她應下,伸進衣兜,摸了摸那把水果刀。


    再嚐試一次。


    車子停在陸縝的公寓外,楚殷扶著他,坐上電梯,到了他們家的樓層。


    樓道裏的感應燈亮了又滅。


    楚殷把燈弄亮,扶著他到了門口,忽然,被陸縝一把抱住。


    她瞪大了眼睛:“陸總——”


    陸縝意識不清,他的頭靠在她肩窩,露出不設防的脖頸,大動脈就在眼前。


    楚殷下意識摸向了兜裏的水果刀,心跳加快。


    現在這個情況動手,大概算性騷擾之後的正當防衛……


    楚殷捏緊手指,握住了刀子。


    陸縝靠在她身上,很低很低地在說著什麽。


    楚殷耳邊隻有鼓噪的心跳,沒能聽清他的話。


    刀尖一點點探出了頭。


    穿破陸縝的衣服,抵在他的皮膚上,開出一朵血紅的花。


    陸縝醉得太厲害,毫無知覺。


    楚殷深吸了一口氣,刀尖向前。


    不知道為什麽,她有種想要流淚的衝動,眼底發熱。


    從青蔥歲月開出的花,最後是怎麽走到這一步的呢?


    她的手哆嗦著,一點點推進。


    但就在下定決心捅進去的那一刻,她忽然聽清了陸縝的低語。


    他沒有意識,可說的還是:“我愛你……永遠愛你……”


    愛這一個字,重複了很多年。


    楚殷不知道為什麽,忽然就失去了全部力氣。


    眼底滾落出溫熱的液體。


    她抬手抹掉,把陸縝扶進了公寓裏,看著他無知無覺地躺在沙發裏。


    楚殷扔了刀子,看了他許久。


    終於明白,她下不了手,她給不了這個終結。


    她和陸縝糾纏多年,或許也根本不是一死就能兩清的。


    那就走吧。


    走吧……


    這一輩子算是遭了孽緣。


    如果有來生……如果有來生的話。


    祝我和你,毫無瓜葛。


    楚殷最後看了一眼陸縝,像是想記住他,又要忘掉他。


    然後轉身,消失在這一晚的夜色中。


    ……


    第二天,陸縝在家中醒來。


    他知道她又一次心軟了。


    陸縝直起身,捂住腹部那個淺淺的刀口。


    沒關係,再給她創造機會就好。


    她回來就是為了殺他。


    陸縝幾乎是在期待著她的審判。像是等待這一生最後的喜樂安穩。


    ……可是,判官不見了。


    那個姓王的小助理,消失得無聲無息。


    檔案成了空,也沒有任何交通信息。她像是憑空出現在世上,又無聲無息地離開。


    隻驚動了一個人。


    把他的世界攪得翻天覆地。


    楚殷第二次從他身邊離去。


    這一天,陸縝終於失去了人生的最後一絲希望。


    他處理好所有的工作,然後回到家,掀開被子,躺下。


    開始了自殺式睡眠。


    夢裏有他一生拍碎在岸上的浪花。


    ——19歲那年,以為最痛的是身不由己。


    ——22歲那年,以為最痛的是她的離去。


    ——直到27歲,明明已經遍體鱗傷,卻在傷口上疊加了最重、最深的一道。


    最痛的原來是——


    你回來了。


    而你,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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