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無論雪姨她再怎麽百思不得其解,這日子照樣還得要過下去的,沒過多久,啞巴果然如她所願的上門提親來了,但是很明顯,他對金姐並不是百分之一百的滿意,一是因為年齡,二是因為金姐的臉蛋,三是因為雪姨的家世,當然,最重要的一點,是啞巴他現在根本就還不知道什麽叫做結婚。


    不過這卻正如金姐所願,至少自己的過去,那美好而又痛心的關於一個女人青春的一點點可憐的回憶,從此以後就可以徹底被掩蓋住了,她現在可以放心大膽的肯定,那個啞巴他,也許根本就不會發現她現在其實已經根本就不是一個黃花姑娘。


    那說起來倒是挺值得慶幸的,至少比三十歲了還真正是一個黃花大姑娘的女人要值得慶幸的多。


    然而即使如此,他們的婚禮也無疑是很簡陋的,幾乎沒有來賀喜的,雪姨的兩個兄弟,因為房子從此沒有了指望,索性與雪姨就此斷了來往,至於啞巴,他的兄弟怕是趕早的就著急著要將他打發出門,所以也沒來賀喜,街坊鄰居也沒有來,雪姨家畢竟是很寒苦的,和她結交,好不好的倒可能會沾染上一身的晦氣。


    這似乎是個不祥的預兆,預兆著金姐的後代日後遲早會成為一個連井裏的水也不許吃一口的人,這在槐樹嶺也不是沒有先例的。


    不過畢竟對一個女人,結婚了,就是不一樣,生活有了目標,也就有了希望,婚後的金姐已經早就興致勃勃的為未來打算起來了,她夢想著有一天可以蓋一棟很大的房子,買一些時髦的家具,最好是可以和別人家一樣,也能買上一台大大的電視機看,還有,有了孩子以後,要好好讓孩子念書,上大學……


    想到上大學,金姐的心裏突然咯噔一下子隱隱作痛的杵了一杵,上大學,要是真能有一個上大學的男孩子該多好啊……


    那是金姐這一生中至死不渝的一個痛,很多年前,那個上過大學的男人……


    所以,不由自主的,在結婚幾個月之後,金姐每天都要膽戰心驚的用手撫摸撫摸自己已經日漸隆起的肚皮。


    知道自己馬上就要有兒子了,啞巴顯然很是高興,也許是裝出來的,因為誰也不知道金姐肚子裏裝著的到底是男是女,但是好像,因為一家最好生一個這個政策,啞巴他壓根就沒往女孩那方麵去想,這讓金姐在肚子越來越大的日子裏頭,壓力大的經常胡思亂想。


    幾個月以後,孩子出生了,還真是個男孩,啞巴高興,金姐也高興,但是其實啞巴永遠也不會知道,金姐她為什麽會那麽高興。


    啞巴給孩子取名叫英雄,甄英雄,說實話,自從爹娘死了,要是沒有這個孩子,怕是他連自己都要忘記自已原來姓甄了。


    雪姨也很高興,雖然孩子是姓了啞巴的姓,但是畢竟還是得在自己跟前養著,那和自己的其實也沒什麽區別。


    於是,全家人急急忙忙的四處借錢和布票,要趕著給英雄做幾件新衣裳,一個新生的嬰兒永遠是可以給一個家庭帶來刻骨銘心的歡樂和希望的,但是至於是什麽希望,那也許要很久很久以後才能知道。


    和婚禮一樣,不管是三天還是滿月,一樣還是不見有一個人來賀喜,不過這反倒讓金姐開心,她猜想是那些生不出兒子的人嫉妒她了,因為隻生一個好的政策,她似乎是生平第一次感覺到了被人嫉妒的美妙滋味。


    但是漸漸的,雪姨卻開始不開心起來,孩子畢竟是姓甄啊,這讓她將來死了以後,怎麽有臉去見她那個死去了十幾年的男人。


    其實照理說,她那個死去的男人現在早就該投胎去了,現在是新時代了,孩子不管姓什麽,以後都已經是一個獨立的人了,和她男人根本就沒有半毛錢的關係,人家是為了給社會做貢獻才生出來的,才不是給她和她男人傳宗接代的工具。


    但是,那隻是說說而已,不僅是對雪姨,即使對金姐,那也僅僅隻是說說而已,她還是希望能再生一個孩子的,畢竟從生孩子的本質上來說,還是為了老了以後做準備的,既然如此,那兩個,自然是比一個安全。


    金姐於是開始想辦法,絞盡腦汁的開始想辦法,世上無難事,隻怕有心人,十個月以後,孩子生下來了,是個女孩,啞巴也不太在意,雪姨就趁機給孩子取了金英菊這個終於可以讓她心滿意足的名字,不過在金姐看來,這卻不是個十分吉利的名字,因為菊花開在秋天,說穿了就是兔子尾巴——長不了,反正不像是大富大貴的命。


    現在唯一大富大貴的就是啞巴,想不到他這樣的男人竟然也能有兒女雙全的一天,雖然在槐樹嶺,這並不值得任何人羨慕。


    金姐很快就知道那是為什麽了,為什麽自己有了兒女雙全的一天卻再也招不起任何人的嫉妒,因為她發覺到她的日子是真的開始艱難起來了,結婚之前原本沒嚐過挨餓滋味的她,現在卻時時要提防著挨餓的危險。


    因為她嫁了一個老實人,一個一輩子也不會打女人的天下第一的老實人,那不知道是金姐的幸還是不幸,在那個連賣茶葉蛋都能賣成暴發戶的年代,她的男人,竟然可以手捧幾十個硬幣趴在床上數數,一,二,三,四,他竟然整整數了一夜,才將那幾十枚硬幣數個清楚。


    啞巴不是能賺大錢的人,金姐知道,但是既然不會賺錢,那總該會花錢啊,金姐抵死也忘不了啞巴用給全家買食物的錢給英雄換了一輛小汽車時臉上那傻傻的笑容,她急得她當初簡直是氣急敗壞的質問啞巴,“吃的呢?我讓你買的吃的呢?”


    她看見啞巴嘻嘻的笑著往床上一指,“你看,”他嘻嘻的笑著看著她說,“電動的,還在床上跑呢。”


    金姐因此而恨透了啞巴,順便的也恨起了他的孩子,大金和小金,趁著孩子還不會說話,她將她們抱在懷裏使勁的搖晃,一直搖晃的他們大哭才肯罷手。


    雪姨急急忙忙的從外麵跑了進來,“怎麽了?”她心疼的看著孩子,“快抱起來,是不是餓了?”她頗有經驗的提醒金姐。


    “嗯,是餓了,媽,”金姐抱起孩子沒好氣的說,“整天就知道哭,像宰豬似的,就怕長大了,還不如一頭豬值錢呢。”


    是的,在金姐看來,養孩子是個非常讓人不安而又恐懼的長遠投資,至少十幾年裏,是見不到一分回報的,尤其是英菊,這個從一出生開始就一直被她叫做英菊的女娃,她早晚是要嫁人的,不管是嫁給誰,反正這一輩子也不敢指望著她能為家裏做出多大貢獻。


    所以從此以後,英菊的夥食標準明顯的下降了,一連幾個月,竟然連奶粉都沒有沾嘴,雪姨急了,悄悄的背著金姐給英菊準備了幾袋奶粉,因為怕金姐發現,全都暫時寄存在了九哥家。


    九哥是九叔叔的兒子,自從九叔叔死了,他就變成了一個孤兒,雖然可以在親戚家裏混口飯吃,但是到底是從來也沒吃飽過,所以為了吃飽飯,他幾乎什麽都幹過,最常幹的就是給死了爹的人家去當兒子,替主人家去哭喪,因為真正的兒子,在爹爹死時,是從來也不會哭的。


    但是即使這樣,生兒育女,子孫滿堂,依然不可避免的成為了活著的人今生最大的福氣。


    人活著總要有個希望,對大多的人來說,錢和孩子其實就是他們此生來到這世界上的最大希望。


    這希望在金姐眼裏曾經是遙不可及的,尤其是金錢,隻可惜他們祖祖輩輩姓金,祖祖輩輩卻連金子的影子都見不著,她是個生下來就一無所有的人,至少在槐樹嶺裏,任何一個女人,出生的命運似乎也都要比她好些。


    爹爹已經是死去十幾年的人了,依稀還記得他當年在大槐樹下抽旱煙的輪廓,聽娘說爹爹是個傻子,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反正是不聰明,不然也不會整天在大槐樹下唱歌,唱的什麽金姐不記得了,她隻記得因為唱歌,她和她娘經常的躺在家裏餓肚子。


    爹爹是個愛唱歌的瘋子,或者是傻子,但是也有人說,他是因為喜歡唱歌而卻沒有人容許他唱才瘋的,但是最大的可能,據金姐猜測,大約應該是他當年極喜歡唱歌而槐樹嶺裏卻沒有人喜歡聽他唱歌才變成傻子的。她一直為自己擁有一個自以為唱歌還能當飯吃的傻瓜爹爹而無法消解的耿耿於懷,她的心目中的爹爹本應該是每天拚命掙錢來養家糊口的。


    她將自己如今的不幸全都歸咎在她那個不合格的爹爹身上,是他讓她一生下來就不如旁人富有而受人喜歡和尊敬的,是他讓她沒有資格和她最中意的一個男人結婚生子,成家立業的,即使她現在在槐樹嶺被人不當人,被無冤無仇的街坊四鄰肆無忌憚的往臉蛋上抽嘴巴子,也仿佛是他造成的,其他女人生下來就有的東西,憑什麽她卻要那麽辛勞努力的才能勉強得到?


    這些永遠也掰扯不清的為什麽是金姐每天夜晚在被窩裏即使蒙著腦袋也忍不住要從頭到尾翻騰一遍的道理,她總感覺她終究會有掰扯清楚的時候,但是夜晚的時間對一個掰扯問題的腦袋過去的總是非常的快的,東方的天際隱隱發白的時候,新的一天眼看著就又要開始了。


    雪姨往往是槐樹嶺最先起床的人,她老了,自從餃子館關門以後,她在槐樹嶺的地位與日俱降,肯湊近了和她說話的人已經漸漸的絕了跡,她如今經常一個人孤孤單單的坐在槐樹底下,用手絹包一包南瓜子,就那麽安靜的嚼著,一粒南瓜子在她的嘴裏,據說是可以嚼到太陽落山。


    她的腦袋現在有些糊塗,但是還能記得幾個熟人,九叔叔死了,水蛇腰聽說也已經下不來床了,四姥姥呢?昨天好像還聽見她趴在街上和她的幾個兒子吵架,她氣憤辛辛苦苦帶大的兒子們卻不養活她,指天發誓要“好好活著,”絕不讓那幾個沒良心的有一個死在她後麵。


    她的氣憤是有理由的,在她小的時候,是親眼見過將活人綁在柱子上千刀萬剮的,雖然一轉眼間,小汽車都滿街跑了,但是除了她的兒子,這條街上,哪怕是有一天跑滿了飛機,也和她這個老太婆是沒有一點關係的。


    她至今還是一個隻為吃飯活著的人,雖然槐樹嶺的人活著,幾乎都首先是為了吃飯。


    雪姨在朦朧中影影綽綽的看見有兩個輕浮的人影從她眼前走過,估計著是四姐和七姐,她眼看著她們從她跟前溜達過去,她說話了,她們沒聽見,她們說話了,她也沒聽見。


    “這老太太身子骨倒還挺硬朗,”四姐說。


    “老頭子死了,前頭等著她呢。”七姐嬉笑著,她走過去了,後頭跟了一溜的花生皮。


    雪姨在花生皮跟前一直坐到了太陽落山,那本是一家人最恐懼的時刻,夜幕中的房子黑漆漆的像是一口棺材,把人的一輩子都裝進去的一口黑漆漆的棺材。


    金姐在黑暗中狠狠的拍打著喘粗氣的啞巴,很怕他突然死了,但是他永遠活著,她這一輩子似乎也別指望看見金子的影子。


    兩個孩子長大些了,有一點遲鈍,即不會叫叔叔,也不會叫舅舅,金姐氣的狠狠的掐了兩個孩子一把,白便宜他們省下了壓歲錢。


    然而這還僅僅是個開始,因為兩個孩子的不懂禮貌,金姐又接連損失了新年,春節兩筆最可觀的壓歲錢。


    事實上自從兒女雙全以後,金姐的家裏已經再也沒有什麽親戚朋友主動上門了。


    日子看起來仿佛是越來越過的艱難,但是,就像是雪姨說的,那都是暫時的,鄉村不比城裏,孩子們稍稍長大一點就可以賺錢的,從前在舊社會的時候,八九歲的小丫頭就可以去給人當使喚丫頭了,更何況現在是市場經濟,養孩子再怎麽說也是不會賠錢的。


    金姐因此而牢牢記住了雪姨的話,每天都充滿希望的注視著枕頭上躺著的一天天漸漸長大的嬰兒,“再過幾年,就可以賺錢了,”她心裏默默的安慰自己,那情形就像是十幾年前默默的看著自己一手撫養長大的小豬一樣,每天總是迫不及待的抱上秤去秤秤分量,長夠一百斤了,就可以拉出去賣了。


    但是很快的,金姐就又莫名其妙的看著兩個嬰兒熟睡的身影越發的焦躁不安起來,她的焦躁是因為她的不安,她不安的發覺到孩子與豬的巨大差別,她在飼養一隻小豬的時候從來也沒有這麽勞累過,至少不必要因為別人家的豬的飼料高級又精細而感覺到難過,感覺到仿佛是自己虧待了自己的小豬。


    當然,她那時也從來沒有因為別人家的豬長的比自己的小豬活潑可愛而感覺到深深的嫉妒和無奈,但是現在,看到別人家的小孩奶粉高級,她就恨不得要抽自己一巴掌,看到別人家的小孩粉雕玉琢,她就恨不得要在兩個輪廓黝黑的嬰兒臉上一人抽一巴掌。


    她是個很要強的女人,生平最見不得的就是自己比不上人家,雖然她生來就是處處也比不上人家。


    她現在將自己一生的希望都已經寄托在枕頭邊的這兩個嬰兒身上,看到他們熟睡的身影,她忍不住恨恨一笑,暗暗發誓,如果這兩個孩子將來比不上人家,那她現在就恨不得將他們一起扔到下水溝裏淹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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