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剛偶爾也會開車帶著老婆孩子回來梧桐古鎮裏走走看看,英菊看見因為拓寬馬路,四姐的家被拆了,但是,四姐卻沒能住上樓房,她現在已經不大能認識人了,她現在每天都在街巷中轉悠,她的小狗每天跟在她的身後,她男人據說是又有了女人,把家裏麵的鎖全都換了,不讓她回家。


    四姐轉悠到一片廢墟邊上,她的狗扒拉扒拉廢磚爛瓦,四姐哭了。


    金姐在梧桐樹下聽著四姐哭,但是四姐哭來哭去的,卻再也沒有將她的男人給哭回到自己身邊來。


    後來四姐那蒼老而又渾圓的背影就再也沒有出現在古鎮上了,有人說她的男人被一個比春菊還小幾歲的女人給騙了,那個女人騙走了她男人手裏所有的錢和房子,之後將她的男人給丟到深山裏去準備讓他喂了野狼,幸虧被警察給找到送回來了,但是房子已經被那個女人賣了,春菊不得不將父母全都給接去了自己家裏,好在他老公也沒有怎麽太和她計較這些。


    雲兒的脖子上又換上了一條最新款的鉑金項鏈,近百歲的人了,這個世界,卻仍然還是她的。


    七姐一直躺在一間低矮的小屋裏喘氣,她當童養媳時睡過的柴房,她如今又睡在這裏了,她在床上躺著,她渴了,伸手扒著桌子邊上的一隻古老的藍邊大碗,碗裏是空的,嘩啦一聲滾到地上,七姐眼睛瞪的大大的,卻不是為心疼那碗,她想喝水。


    她每天等著小外孫子放學來喂她喝水。


    其實她早就已經不認人了,努力的一天一天的堅持活著,其實隻是為了能給鳳菊在征收中多爭取一套房子。


    她要將那套房子留給外孫子,還有外重孫子,玄外孫子,她自從六歲嫁到夫家當童養媳以來,公婆就無比自豪的向她炫耀這可是他們祖上所遺傳下來的至少有三百年曆史的祖居。


    然而縱使如此,她的女兒女婿還是很嫌棄她,若不是小外孫子經常趁父母不在悄悄的為她偷竊來家裏的糧食和蔬菜充饑,她怕是等不到征收就得活活餓死。


    然而她現在再也等不到她的小外孫子了,小外孫子考上了市裏的寄宿製重點高中,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回來過了。


    她聽見房子外麵在下雨,她躺在床上張著嘴,希望房頂上漏幾滴雨下來,她小時候這個柴房的雨可是嘩啦嘩啦往下漏的,那讓她發誓當上這個家的主人那天一定要將整個柴房給修繕一新,她做到了,幾十年的時間過去了,這柴房裏真就沒再漏過雨。


    七姐張著嘴,看著她親手修繕一新的,白淨的房子,她希望雨下的再大一點,順著門檻流進來,流到她嘴裏,在她還是童養媳的時候,雨大的從窗戶欞子裏灌進來,衝走了她的被褥,她爬起來泅著水去撈她的被褥,剛撈到被子又衝跑了枕頭,她於是格外的加高了柴房裏的門檻,從此後,下泥石流她的柴房也沒再濕過。


    七姐驕傲的笑著,她的舌頭尖上裂著很大一條口子,笑一笑,疼到骨頭裏,她幹舔了幾口唾沫。


    她熬過了橘子紅了的季節,外麵的雨漸漸停了,變成了雪,在霜打的樹葉上輕舞飛揚,紅白相間的一個世界,她看不見了,她舔了舔舌尖上的唾沫,想起來她的男人,狠狠的咽了口氣……


    金姐一直在惦記著七姐和四姐,因為她在家門口再也沒有看見過她們,身邊的孩子們很瀟灑的向她晃動著手裏的平板電腦和蘋果手機,以為她會很新鮮,也很眼饞的羨慕他們似的。


    年少的孩子永遠有向他們的長輩炫耀自己的幸福生活和青春叛逆的不良嗜好,他們其實不知道,這世界上並不是任何人都有羨慕年輕和新鮮時代的不良嗜好的,而且,也不是任何人都喜歡向往未來。


    金姐更喜歡懷舊,懷念她的童年,她的父母,她的討人喜歡的花豬,她的從前的家。


    二叔早年間曾經將自己的房子低價賣了,現在開始後悔,很希望自己可以將戶口遷移到哥哥家裏,征收時順利的得到一套房子。


    金姐同意了,因為她深知寧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這種及其淺顯的做人道理,二叔現在既然已經是個一無所有的人,那他顯然就應該是個什麽都幹得出來的人。


    更何況,她一向以為和個人比起來,公家還是比較好欺負的。


    瑞菊在自己的三十六歲生日那天向春菊,鳳菊,英菊和秀菊一起發出了邀請,邀請大家來一起參加自己的生日聚會,因為難得她老公孩子全都不在家,她終於可以自由自在的在家裏瘋玩瘋鬧上一整天了。


    雖然雪菊現在已經死了,但是瑞菊還是特意多為雪菊她切下來一塊生日蛋糕。


    英菊很隨意的替雪菊將她的那塊生日蛋糕給吃了,因為她也知道瑞菊現在不過也就隻是在大家跟前裝模作樣的逢場作戲而已。


    雪菊在大家心中一直就隻是一個像空氣一樣的完全沒有一點存在感的人,英菊記得當年在學校裏時,都已經整整開學快一個月了,班主任還很奇怪的問雪菊她到底是不是自己班裏的學生,為什麽自己好像在這一個月裏根本就沒怎麽見過她在自己的班裏上課。


    雖然一提起雪菊的糟糕婚姻和戀愛,春菊在餐桌上看起來非常的義憤填膺,但是連五分鍾的時間都沒到,她就又開始興致勃勃的向大家炫耀起她兒子在學校裏得到的讚美和獎勵來了。


    女人這一輩子,隻有老公孩子是真的,所以連英菊現在也漸漸的開始以為,雪菊的那些詩歌到底是丟了還是沒丟,真的隻是一件沒有任何實在意義的事情。


    “本來就是嘛,雪菊她竟然為那丟掉的一百多萬字詩歌文稿丟了命,可真是讓人不可思議,”秀菊不解,“我之前的銀行卡上被人盜刷了十萬塊錢,但是還不是一樣連眼都沒眨的就繼續去想辦法賺更多的錢去了,”她說。


    “哦,是手機中木馬了,以後記得支付寶賬號裏別放那麽多錢,”鳳菊好心提醒她說。


    “我根本就沒有支付寶,而且也沒開通過網銀,”


    “那就怪了,你密碼到底是怎麽泄露出去的,”瑞菊奇怪,“你不至於比雪菊她還要傻吧,”她說。


    “是啊,我也奇怪,雪菊二十歲時能寫出來一百多萬字的情詩,難道三十歲時就再不能了,為什麽非要將那一百多萬字情詩給找回來不可?”秀菊好像真的是非常難以理解這個在她看來非常匪夷所思的奇怪問題。


    “哎,可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你見過哪個年級稍大一點的明星還能再演出談戀愛的感覺來的啊,”英菊無奈,“女人整天想著怎麽談戀愛的時間就那麽幾年,過去了就過去了,故事可以越編越精彩,但是談戀愛的感覺沒有了就是沒有了,天王老子也找不回來了,”她說,“所以這就是男人和女人的區別啊,男人永遠是後來的女人好,女人永遠是之前的男人好,”英菊氣憤,“但是雪菊卻一直沒能成為後來的那個,”她說。


    “因為人家根本一點也不愛她啊,”瑞菊在餐桌前毫不掩飾的嘻嘻笑笑,“你不知道像雪菊這樣的女人自來是最容易招騙子男人上身的,”她說。


    “而且雪菊又不是個會耍心機和狠毒報複的女人,這差不多就等於是免費的午餐了,傻子才不去吃呢,”鳳菊嘻笑,“沒辦法,現在這世道就是這樣,”她說,“一個表麵上和你百分之一百情投意合的男人,要麽是真命天子,要麽就是騙子,問題是你要先計算一下自己到底是幾斤幾兩才對。”


    “喂,雪菊她人都已經死了,嘴裏積點德吧,”


    “她是因為腦子一點也不現實才會死的,我嘴裏積德沒關係,你把她的事情給發去網上,你看那些帖子的留言裏能積出幾塊錢德來,”


    “而且人家說的雖然難聽點,但是好歹也是實話,”


    “好啦,我孩子要放學啦,”


    英菊冷淡的離開餐桌,離開瑞菊家裏。


    雖然這一次聚會之後,關於雪菊的一些事情又從新回來了朋友圈裏幾天,但是不出所料,雪菊的死在幾個人的朋友圈裏隻被重新刷了幾天之後就徹底無影無蹤掉了,甚至是在英菊的朋友圈裏,畢竟,雪菊她死了,說到底,其實和一隻在冬天裏死去的蜻蜓究竟又能有多大分別……


    英菊知道自己今年已經三十六歲了,一個三十六歲的女人在朋友圈中的任何多愁善感在別人眼裏都已經變成了一種讓人深惡痛絕的深深矯情,因為大家活的都不容易,誰也沒有心思去浪費時間關心任何人的多愁善感和矯情,而且英菊現在也必須在心裏麵很實在的承認一件事情,要是現在雪菊和自己的孩子同時掉進水裏,她還是會先伸手去拉自己孩子的,既然這樣,英菊覺得自己現在也實在是不應該在朋友圈裏再繼續為雪菊她矯情什麽了,畢竟,雪菊她現在已經死了,英菊在這世界上唯一的一個朋友,曾經那樣努力的想讓雪菊她在這個世界上平平安安的活著,但是最終,雪菊她卻連三十六歲都沒有活到,她死在一個橘子紅了的季節,雖然她生命裏的那個橘子,從來也沒有紅過……


    ……


    ……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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