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從來就是中國千古不變的硬道理。


    有些即將要發生的事完全是可以猜到的,而有些卻無從預料,就像許瑤的媽媽突然找到學校來。


    楊曦也意外加入了足球行列,大部分人都是想怎麽踢就怎麽踢,各種犯規動作隨意造,看來中國足球要打入世界前列還有一段很長的路要走。


    “這裏有沒有一個叫楊曦的同學。”從教學樓後的黑漆鐵門走進來一位老師對著一群正在聊天的女生道。


    “楊曦……,這兒有老師找你。”女班長對著灰塵滿地的足球場大聲嚷道。


    楊曦從足球場上跑出來,還好,才玩幾分鍾,汗還沒來得及往下流。


    那老師看了楊曦一眼,表情有點兒奇怪,楊曦知道這不是什麽好兆頭,心上一寒,像是剛剛還站在晴朗的天空下而突然被人塞進了零下二十度的冰箱裏。


    “到政教處去一趟吧。”那老師不痛不癢地說了一句。


    班裏的女生都把目光轉向了漸漸遠去的楊曦,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教學樓的牆角。


    政教處就在一長溜教學樓的拐角處,地理位置十分背陰,“那裏是人間地獄”,這是許多同學的比喻,一般處分犯了錯的同學都是在那裏進行的。


    楊曦漸漸從陽光中走向了教學樓遮下的陰影中,“地獄,真的有那麽恐怖嗎?”楊曦暗暗地問自己,身體裏某個不知名的角落刮起了一陣寒風,吹起的灰塵堵住了身體的每一個孔竅。


    政教處的門緊閉著,那老師帶著楊曦在門口敲了敲,才有人打開了門,楊曦被逼無奈地進了門,隨後身後就傳來了不輕不重的閂門聲,清晰而又明朗,仿佛是世界殘留的最後一個聲音,死死揪住人的心。


    一屋子的大人,隻有三個學生,楊曦就是其中一個,不妙的悲慘世界,即將來臨的末日審判,會有怎樣的結局在等待著自己。


    靠牆的辦公桌上淩亂地擺著筆和本子,一個婦女單手撐在上麵,兩隻眼睛在塗抹著脂粉的臉上十分奪目,眼光凶惡得能把人射死。而就在她的身旁,赫然站著一個楚楚動人的小姑娘,隻是她一雙眼睛沒有絲毫光芒,甚至還有絲絲畏懼,顯然對接下來的事也是很心悸,她就是許瑤。


    楊曦輕輕地瞥了許瑤一眼,不敢把過多的目光留在她的身上,他偏過頭看向了站在另一邊的男孩,那男孩跟楊曦差不多高,可是衣著光鮮,臉的輪廓比楊曦更加棱角分明。


    那個男孩也微微看了一眼楊曦,兩人的目光對接了一兩秒,然後各自立直,目光渙散。


    過了好久,許瑤的母親打破了沉默,和聲細氣地對著政教處的主任道:“吳主任,這是我女兒的事,就讓我先來解決吧。”


    吳主任翹著二郎腿,吧嗒了兩口煙,煙圈順著他的嘴唇緩緩上升,煙味兒順著空氣傳到了楊曦的鼻子。吳主任道:“好吧。”隨後繼續吧嗒煙,好像這不是他的分內之事一樣。


    許瑤她媽從皮衣裏掏出兩張紙,一掌攤在桌子上,看了看兩個小男孩,道:“誰是張哲。”


    站在楊曦身邊的那個男孩舔了舔嘴唇,眉頭一揚,道:“我就是。”


    “你就是楊曦了吧。”許瑤她媽指著楊曦道。


    “是。”楊曦沉靜地答道,卻發現自己的雙腿在微微顫抖。


    “好……好……”


    “啪。”清脆而明晰,曾經在小學聽老師打過無數學生的臉而發出的聲音,現在打在自己的臉上,是那麽與眾不同的味道。


    許瑤皺了皺眉,聳了聳肩,淡淡的傷心從她的雙眸中顯現出來。她媽扇了楊曦後,依舊前傾著身體,幾乎就在同一瞬間又把巴掌甩過張哲的臉,同樣清脆“啪”的一聲回蕩在這個逼仄的空間裏,世界突然靜了下來,四周仿佛有著無數的孤魂野鬼,可怖的壓抑感。


    張哲立刻伸出手撫摸住被打的那一塊臉皮,嘴一歪,齜著呀,眼睛裏寒光一閃,一副“給老子等著瞧”的模樣。


    而後,用盡全力憋都憋不住的啜泣聲響起,喚起了楊曦心中無限的悲傷。


    或許,令楊曦悲傷的不是許瑤的哭泣,而是她為了誰而哭泣。


    扇自己,微微聳聳肩。扇張哲,慘然下淚。一組多麽鮮活多麽悲傷的對比。


    那一刻,世界成了啞劇,隻剩下了許瑤的哭聲和一種自己也說不清楚的聲音,那種聲音就像你捧著的傳了無數代的傳家寶突然掉進了山穀裏,你期待著它掉進水裏或者海綿上,可是許久之後,你聽到的卻是一聲清脆明晰的破碎聲。


    楊曦斜著眼瞥了瞥一臉悲憤的張哲,他似有所悟。


    也許許瑤是對的吧,她沒有必要喜歡一個長期穿一套校服而且隨時都有油漬的邋遢蟲,她沒有必要喜歡一個穿不起名牌鞋而老是穿布鞋的窮鬼,她沒有必要喜歡一個做事畏首畏尾的二五眼,她沒有必要喜歡一個毫無反抗精神的毛毛蟲,她也沒必要喜歡一個連午餐都需要施舍的可憐蟲,她更沒必要喜歡一個道學氣十足的措大……


    自卑像升到高空的氣球,越來越大,直到身體承受不住,最後轟地一聲爆炸,四分五裂。


    35


    這個空間裏的煙味兒越來越濃,濃到在裏麵的人不費吃灰之力就可以聞到。


    也不知道這是吳主任抽完的第幾支煙了,他把煙頭按在煙灰缸裏,又咽了一口濃痰,道:“這兩個學生都還小,也不懂什麽事,你做家長的心我們也都明白,依我看,讓他們寫個改過書表個態也就算了吧,畢竟小孩子家在一個學校,低頭不見抬頭見的,搞得太僵也不利於孩子的成長。”


    許母一把拎起女兒,像拎起一朵飽受淒風苦雨的野花,搡了搡,道:“這是天大的事兒,事關孩子的未來,怎麽能就這麽說算就算了。俗話說得好‘其父不正,其子必歪’,一定要通知孩子的家長,好好教育教育他們才行。”


    許瑤被他媽媽搡得歪在了地上,一張臉像下雨時分沐浴在雨中的玻璃,舊的淚痕還未消褪新的淚痕又縱橫交錯起來。


    “女孩子家的,又沒犯什麽彌天大過,這樣做就是虐待未成年人了。”站在吳主任對麵的一個身影頎長的老師道。


    “你們別給我談什麽法律知識,我雖然書念得少,可是我一雙眼睛明亮著呢,小時候就這樣了,長大了還得了,一定要通知家長才行。”許母嘴裏的唾沫星子同著她鏗將有力的話音一起被傳播了出去。幸虧楊曦不在她的嘴力範圍之內,否則爆彈在戰場上隨意爆炸的情形可以想象。


    吳主任倒吸了兩口氣,隨即實戰運用孫子兵法,連出了連出兩招“知己知彼”“利而誘之”,道:“你關心孩子的心我們做父母的也都明白,不叫孩子的家長對你的女兒也是好的。你想想看,孩子的家長來了,這件事一定會傳出去,這樣對孩子的名聲不好,對我們學校的名譽也不好。”


    不想許母對佛教禪宗了如指掌,用一招“以不變應萬變”把吳主任情理結合的勸誡全部擺平,橫著一張臉,道:“我不管,一定要讓孩子的父母來,不好好教育教育還無法無天了。”


    楊曦把頭低得更低了,他想起了小時候爸爸關於自己打了人和被人打的教育方式:別人打了你,不管什麽原因,你自己幹挨著;你打了別人,不管什麽原因,你自己去負責。楊曦站在那兒可以想象出爸爸來了以後,晚上回家後會用怎樣的酷刑對待自己的皮肉,還有在一邊扇風助威的媽媽如何用刻薄的語言直戳自己的痛處並貶低自己。


    楊曦上下牙緊咬著,不曉得自己將會被雷劈成什麽樣。


    兩種不同的人,不同的性別,不同的個性,卻有著類似的家庭,類似的父母,類似悲慘的命運,楊曦和許瑤。


    滅絕這個稱謂該換換人了吧,因為還有人更加適合它,楊曦在潛意識裏嘲笑著許瑤的母親。


    “你們不打算叫他們倆的家長是吧,我自己叫,那個叫張哲的,你家長的電話是多少?”許母帶著命令的口氣下問。


    張哲眉眼一斜,道:“這是我自己的事,跟我家長有什麽關係,你有什麽事盡管衝著我來,我爸媽忙得很,沒時間處理這些雞毛蒜皮的事兒。”


    許母一掌拍在桌子上的信紙上,道:“你還能耐了,上梁不正下梁歪,……”一拍之力震得桌子當當響,得虧那桌子不是三合板做的,否則就此一命嗚呼了。


    “我來通知家長吧。”個子頎長的老師,掏出手機道,“靠沙發的那個同學,報一下你家長的電話。”


    “185****3459”


    “喂,你好,你是楊曦的家長嗎,你孩子在學校裏有點兒事,需要你過來一下。”


    楊曦聽見電話的那一頭一句“好,我馬上就來”的回話。


    同樣的問話要了張哲家長的電話,同樣的問話讓張哲的家長的到學校裏來。


    不同的是,兩個孩子的表情,一個恐慌,一個淡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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