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仕的陳閣老最近很慌。


    本來不過是應鹽商之請,在四殿下麵前進言幾句,四殿下雖然嚴肅自守,但是品格高貴,並沒有難為他這個老朽,反而十分客氣的答應考慮,誰知後續發展越發出乎他的意料了。


    “順才,你再去探探,那城門處,真的是鹽商傳音兒的那般熱鬧嗎?”


    已經白發蒼蒼的“順才”,如今的陳閣老府上大管家,還是利落的點頭答應一聲,徑直出府,去城門口探查詳情。


    順才姓陳,是陳閣老的心腹,如今陳閣老退居養老,便是當家老爺,都沒有他跟閣老來的親近,因此,他也是養尊處優多年,好久沒有這般親自出府打探消息了。實在是鹽商昨晚帶來的消息太過驚人,他不放心底下人,才匆匆親自出馬。


    來到海陵城門口,忍下心急,順才在城門口不遠處的茶水攤兒上坐下,守著城門口。本來還想喝口茶潤潤喉嚨,結果,隨意的一眼看過去,城門口出現的人,就驚的他咳嗽不止。


    “大管家,您這是怎麽了?”


    有機靈的小廝連忙幫忙順氣兒,管家卻連連擺手,讓底下人別聲張。


    “我沒事兒,小聲些,別驚動別人。”


    小廝不解,他們陳家,在海陵,還用得著小聲?往日裏他們走路礙著家規不好橫行霸道,但是實際上,作為閣老府上下人,他們出門,還真是不用帶眼睛,平趟過去都不用管。


    說什麽十大鹽商名氣大,實際上,陳府從上到下,還真沒將鹽商人家看在眼裏。


    如今,當慣了婆婆的人,哪裏還能裝出小媳婦兒的樣子,下人隻能特意放低聲音,卻還是底氣十足,那目光四處逡巡,趴在管家一側,企圖找出讓管家忌憚的人或事。


    “管家,您這是怎麽了?看見誰了,小的給您請過來。”


    言辭中,不自覺流露出的自信。


    管家卻連忙“噓”聲製止,“別說話!”


    說完,便茶也不喝了,也不像剛才那般大拉拉盯著城門口,而是餘光時不時的瞟著城門口,越看心下越慌,待一個龍行虎步的粗獷中年男子出現在城門口,這順才管家再也坐不住了,從長凳上彈起來,匆匆避在牆角,往陳府趕。


    海陵城裏其他有眼色的人,自然認識陳家大管家。今兒卻開了眼,隻見平日裏養尊處優氣定神閑的大管家,如今穿著一身深色錦緞,戴高帽,穿淨鞋,打扮齊整,卻擦著牆角走路,那股子欲蓋彌彰的勁兒,讓不少人覺得笑話,又有不少人警覺的看向四周,陡然覺得,往日裏繁華井然的海陵城,一下子氣氛緊張起來。


    這其中,自然有各大鹽商的眼線。


    一時間,陳閣老尚未收到順才老管家的信兒,城裏其他明眼人卻先一步警覺起來。


    “如何?”


    陳閣老自書房後的圈椅上起身,帶起的力道,讓沉重的紫檀木椅子都跟著吱呀摩擦出聲。


    老管家顧不得暑伏天悶出的汗水,湊到陳閣老身邊兒,“城門處,確實有各家下人過來打前站,那些人穿錦緞素色長袍,行動規矩,一看就是經年大戶人家的家生子,而且不是一家,是多家。這還不是最要緊的,最要緊的是,奴才看見一武夫,身高體壯,氣勢磅礴,行動間龍行虎步,沒帶多少人,就這般大咧咧到了進了海景城!”


    武夫大多帶著莽撞氣,但是手中有權的,行動間,不自覺就帶著一股子鋒芒,讓人不安。


    順才當初在京都,也是認得幾個武官的,他還以為,如今經年過去了,再次看見這類人,才恍然,那股子麵對頂尖武將,心下發顫的感覺,並不是錯覺,也沒有隨著時間淡去,如今再見,還是一眼便紮眼,讓他不用多辨別,便認了出來。


    “老爺,蘇侯來了。”


    一個名字,便讓陳閣老眼神發直。


    “老爺,老爺!鹽商們過府來了,此時正在大廳等候!”


    突然,一陣喧嘩傳來,竟是底下的小廝奔跑而來。


    順才轉身,麵上含著怒氣,“老太爺書房重地,何事喧嘩?”


    底下的小廝瞬間在書房門外停下,但是麵上卻帶著焦急,“稟報老太爺,幾大鹽商聯袂而來,說有大事,緊急求見。”


    鹽商們如何不焦急?他們想來將就和氣生財。如今府上的那百十號護衛,平日裏在地方可以耀武揚威,但是如今竟然有“武將”蒞臨海陵城,他們作為海陵的大戶,肥美的肉包子,當然有自知之明,自然惶恐,所以,城門處的蛛絲馬跡便被第一時間重視,便聯袂來到致仕的陳閣老家中,請求賜教。


    眼下,若說海陵城中,誰在傳說中的當朝武將跟前還能說得上話,那就隻陳閣老莫屬了。


    陳閣老看著門口喘著粗氣,跑來報信兒的小廝,心裏瞬間翻湧出後悔的情緒。


    他不該因為回到海陵,跟鹽商交往過多,導致如今,鹽商進府竟然如此輕易,而且被底下人如此重視。仿佛主人排遣一般。


    鹽商們焦急的原因,陳閣老自然清楚。正是因為清楚。他才怕被牽連。


    但是,眼下底下的小廝已經跑來稟報,此時再推脫,未免落了下乘。


    陳閣老沉了沉氣,便邁步走出書房,“待我去見見他們。順才,這奴才分不清主次,讓他去莊子上待著去吧。”


    這小廝瞬間傻眼。


    他不懂,往日裏鹽商老爺過來,老太爺都很歡迎,搶著報信兒的小廝,除了在老太爺跟前露臉,還有鹽商老爺們隨手的銀角賞賜,今兒怎麽就被排宣了?


    順才自然以老太爺命令為重,當下一個眼神,底下的人便壓著小廝回去收拾東西,盡快把他打發出去,務必不讓管家和老太爺再見到這個倒黴的小子。


    陳閣老出麵,打發了惶惶然的鹽商,便讓順才趕緊去四皇子那裏遞帖子。


    若說前幾日,他還敢帶著鹽商們,徑直去四皇子府上拜見,如今卻是不敢了。


    畢竟,武侯脾氣可不好,若是在四皇子那裏碰到了,武侯莫名發作起來,說不定,他們在當地幾輩子的老臉,會被武侯掃個幹淨。


    甚至都沒有回到書房,致仕的陳閣老在會客廳再沒了往日垂釣的閑情,閉眼焦急等待下人的回複。


    邊等,陳閣老心中的懊悔就越多。


    他這一生,從來謹慎進取,這才能在少年得意,踏上仕途之後,步步高升。沒想到從京都回到海陵,老了老了,倒失了年輕時的謹慎,不但失了尊榮,跟地方豪商過往甚密,甚至還帶他們在四皇子麵前肆意喝酒。


    真是膽大包天!


    想想自己這兩日的所作所為,陳閣老越發為自己倚老賣老,在四皇子麵前那滿口糊塗話後悔。


    “哎…”


    陳閣老不自覺歎了口氣,屋內伺候的下人越發站的筆直,不敢妄動。老太爺一向自持的很,即便年紀大了,也從不認老,往常,便是騎馬出遊一天下來,累到極點也不會輕易露出疲態,如今卻輕易顯現老態,自然讓底下人心中惶恐。


    …


    “老太爺!”


    順才有些蒼老的聲音傳來,陳閣老立刻起身,“如何,四皇子可允許老夫明日過府拜見?”


    順才順了口氣,神色有些不自然,“奴才沒有進去四皇子府上,被門口的護衛攔下了。他們說,四皇子稍後自有答複,讓奴才先退下。”


    “老太爺?”


    順才說完,見老太爺幾乎站不住,趕緊上前扶住。


    “糊塗啊!”


    陳閣老哀嚎。


    順才大管家,連同滿堂的下人,跟著臉色發悲。


    雖不知道為何,但是主家如今莫名哀嚎,等待他們的,想必也不會是什麽好事兒。


    此時的四皇子府,蘇武正在堂上。不過,沒有陳府上的莫名焦躁,上下都是氣定神閑。


    蘇武放下茶杯,看了一眼對麵端坐的四皇子和女兒。


    “你們兩個,還真是輕率。隨意出來一趟,又是定親,又是用兵,當真是…”蘇武閉了閉嗓子,“有咱們當年的風範。”


    說著,蘇武輕笑一聲,“陛下這幾年也是憋的很了,當年咱們年輕的時候,那是指哪打哪,如今家大業大的,上上下下顧慮忒多,好在有錢了,某些人也說不了什麽了。我過來打個前站,明兒,當地有什麽人物,都叫過來,送佛送到西,省的你們前幾日的客套白做了。剛才不是有人稟報,說什麽致仕的陳閣老遞帖子求見嗎?明兒一塊兒見一見。”


    秦景和蘇子衿對視一眼,無奈點頭。


    不知為何,這海陵城中的事兒,在蘇武這般大咧咧之下,仿佛都是過家家一般,他一個都沒有放在眼裏。


    “哦,對了,我帶了親衛過來,就在城外,他們是你們折騰過來的,這些日子的嚼用,就交給你們了。”


    蘇武說完,便回到蘇子衿早已準備好的客房,徑自休息去了。


    蘇子衿卻來了興致,拉著秦景一起,往城外走去。這麽多年,她都沒有完整見過蘇府親衛,今兒是個大好機會。


    走到城外,隻見城西河流遠處,一座座帳篷拔地而起,平日裏熱鬧的碼頭,此時沒有了耀武揚威之人,一個個輕手輕腳,生怕打擾旁邊帳篷裏來往的人,仿佛是兔子經過打盹兒的老虎跟前,連呼吸都屏住了。


    不過五百人,一座座帳篷連綿起來,帳篷旁的護衛一隊隊穿行守衛,那氣勢,蘇子衿還是第一次,見到仿佛戰備狀態的士兵。


    她下意識放輕故意,看了身邊的秦景一眼,秦景握住蘇子衿的手,帶著她,在碼頭眾人驚恐的目光下,走進臨時營帳。


    “四皇子,小姐!”


    有副官過來,跟平日裏蘇武帶在身邊的長隨並不是同一個人,古銅色的膚色,深邃的臉紋,堅毅的目光,蘇子衿不用多問什麽,就仿佛從眼前之人筆直的身板兒中,看出這支親衛的令行禁止。


    “我們是半個地主,蘇副官有什麽需要的,隻管跟喜硯說,他早來些,知道的多些。”


    喜硯沒了往日帶笑的麵孔,不自覺跟著四皇子肅著臉,上前一步,“蘇副官有事,盡管吩咐。”


    蘇副官看向蘇子衿,“咱們營裏有軍需官,武侯說了,一切隻找小姐便可,一會兒,我讓軍需官前來拜見小姐,小姐,四皇子,請入帳。”


    蘇子衿順著蘇副官的手,看到中間那座營帳,跟秦景一起,進入帳中。


    …


    “老太爺,四皇子果然去了城外。城外西水那裏,不知何時起了一片帳篷營地,四皇子幾人,正是去了那裏。”


    陳閣老刷的一下起身,手指著順才管家,不自覺的顫抖,“誰讓你去監視四皇子的?你吃了熊心豹子膽?”


    順才惶恐不已,彎下腰不敢直視老太爺,嘴裏下意識的說到,“不是您說四皇子初來乍到,讓咱們府上的下人多注意些嗎?還說海陵城亂七八糟的地方多,沒得糟汙了四皇子。”


    陳閣老這才想起,那次見過四皇子之後,酒興之下,他覺得,海陵是自己的家鄉,四皇子初來乍到,難免不便,便讓人多注意些。眼下看來,當初這個想法,多麽狂妄?


    四皇子可不是孤身一人,也不是平常貴公子。


    “老太爺,咱們的人被一幫子不知道哪裏來的軍伍漢子給抓了!奴才好容易逃回來,您趕快給知府去個帖子,派人捉拿匪徒吧!那幫子流匪看起來厲害的很,去晚了,就怕他們不知天高地厚,在海陵城動咱們的人!”


    又一聲小廝急切的聲音傳來,看著那穿著一身深色緞子的身影陳閣老隻覺得眼前一黑。


    平日裏,他覺得自家下人規矩還算穩重,怎麽今日,一個兩個都如此冒失,這要在京都,早該打一頓扔出去,省的他們給自己惹禍。


    沒成想,他剛發現底下人的張揚,便沒了整改的機會。


    被軍伍拿下?沒預料錯的話,跟著這下人過來的人,已經到門口了。


    “老太爺,一軍伍求見!一身盔甲,進門就要找老太爺您,咱們推脫兩句,便被打回去了,您快看看去吧!”


    說來,就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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