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木了,麻木了!


    李珣發現自己再也找不到當初聽聞百獸宗鼎滅宗絕時的震驚心情,隻因為,一切事情放到古音、放到以她為核心的散修盟會這一龐然大物身上,都不算什麽了。


    通玄界萬載不變的局麵,就被麽被敲掉了一塊又一塊,終於麵目全非。


    可這女人絕不會滿意,李珣明白,東海之上的所有修士都明白。


    隻要古音在世一日,她便要奮起一切力量,將這已維係了無數世代的局麵,砸個稀巴爛,至於「稀巴爛」之後,又會怎樣,那……就真的沒有人知道了。


    正感歎之際,李珣身邊,天芷一言不發,再度啟動身形向戰場飛掠。


    李珣本不想再去這湊這個熱鬧,可是受那邊狂熱氣氛的影響,他一時半會兒也恢複不了穩定的心境,青吟的氣息更是再難尋到。


    末了,李珣隻能苦笑,暫時放棄了上天入地追殺青吟的念頭,循著天芷的軌跡,再返回東海大戰場。


    當然,他心中也有這樣一個心思:在此改天換地之際,你青吟難道就真的能置身事外?


    轉眼數百裏路程過去,速度比來時還要快些,而他腦子的轉速卻也不慢。


    可以肯定,戰魔宗並沒有到鼎滅宗絕的境地,至少宗主在,宗門半數精英修士也都在,便是老巢付之一炬,他們也仍然具備著可觀的力量。


    憑這些力量,他們依然可以在正常的通玄界裏過著人上人的日子,然而在此刻,在東海上,他們就是想拚命,恐怕也要看別人的臉色。


    這時候,李珣也發現,之前那些被十九宗修士衝潰的散修人流,在遲疑間,已經有調頭的趨勢,他看得很清楚,那些已經進入他視野的散修,從迷茫驚惶到欣喜若狂,那急遽變化偏又萬眾如一的表情,狂熱得令人心寒。


    他們像瘋子一樣,接上擴散的餘波,旁若無人地振臂高呼,伴隨著呼聲,這波人潮擰出巨大的逆流,朝著之前拚命逃開的絕地洶湧而去。


    此情此景,荒謬怪離處,便是以李珣此時的膽色,也為之凜然。


    他們都瘋了。


    前方的天芷還控製著速度,所以李珣很快便與她飛了個並肩,偏頭看看,正要說話,這時候,耳邊又響起一聲尖銳的嘯叫,同樣,這音波是朝著戰場去的,隻是距離近了,聽得更清楚些:「攻破幽山七十二盤,無心宗絕嗣啦!」


    這是以千裏傳音之法導來的音波,卻因為過於激動,而發出古怪的扭顫尾音,像是吹破了音,最後已不成語調。


    戰場那邊,「鼎滅戰魔宗」呼聲未絕,這怪異的叫聲便像是在熊熊燃燒的烈火上再潑下一桶油,霎那之間,東海碧濤整個地傾倒過來!


    所有的戰鬥全都沒了意義,海天之間隻餘下十萬人聲嘶力竭的高呼:「鼎滅無心宗,鼎滅無心宗!」


    李珣終於勃然色變。


    他腦中鋪開了一張通玄界的地形圖,而其上正有一片血紅的顏色,迅速擴散開來。


    他仿佛看到了一隻彌天大手,從極北之地南下,出無回境,碾過昭陽澤,再折向東南,推平幽山……


    至此,散修盟會大軍已經衝入了通玄界中南腹地。


    向西,是千山萬壑的鳩盤山,其內有毒隱宗坐鎮,煉毒布陷之能天下無雙;向南,則是魅魔宗所在的陷空山,此乃通玄第一魔宗所在,其內遍布毒蟲妖獸,地形險惡;隻有向東……


    李珣偷眼看了下天芷的方向,也許是音波衝擊太過強大,他覺得天芷高挑的身姿正在微微顫抖。


    「戰魔宗!戰魔宗!」


    「無心宗!無心宗!」


    東海上沒有任何降溫的意思,歡呼聲一浪高過一浪,在李珣這個位置,看不到重重人影之後的十九宗修士,不過,如此明顯的氣勢消長,便是個傻子都能感覺出來。


    片刻之前,十九宗的修士是狼,趕羊似的擊潰了散修盟會周邊的陣勢,甚至已經讓內層防線岌岌可危,而此刻,就算十九宗修士狼的本質不變,可眼中的十萬頭綿羊已變成了同樣數目的鬣狗,那種落差,又怎是短時間內能彌補過來的?


    李珣的心思還算冷靜,盤算著,不管何種氣勢,總是一盛二衰三竭,如果十九宗修士按得住性子,靜待散修盟會氣勢回落,再陡然爆發,以他們明顯超出數籌的穿透力,未必不能將局而扳回。


    怕隻怕……


    不祥的念頭剛生出來,他便聽到了另一線聲息。


    與前兩次音波傳導方式幾乎一模一樣,隻是,待其進入可以聽取的範圍之內時,便已經徹底淹沒在排山倒海般的呼聲裏。


    不過,僅過了數息,海上的呼聲便將其中包含的訊息以最直接的方式展現出來。


    戰魔宗、無心宗……不夜城!


    東海之上,如火山再度噴發,咆哮的火流卷上天空,堵得人喘不過氣。


    李珣真正地麻木了,他隻是本能的去想,散修盟會兵鋒東指,下一個倒黴蛋應該就是法華宗了吧。


    想了半截,李珣忽覺不對,未加思索,便伸手過去,卻隻有指尖擦到了天芷的袍袂。


    天芷前衝,李珣攔截,雙方的動作都是太快,根本就沒有思索的餘地,全憑對氣機的敏銳感應,應機變化。


    李珣一抓未中,形體陡生變化,探出的手臂暴漲數尺,如拋出的鐵勾一般,硬生生趕上前去,扣住天芷肋下衣衫。


    雙方護體真息嗡聲碰撞,本出一源的力量毫無花巧地硬碰一記,李珣終究比不過天芷的修為精湛,悶哼聲裏,手指被硬生生彈開。


    天芷連頭都不回,速度反是驟增,瞬息百裏,狂飆突進,擋在她路上的修士,連阻擋的資格都沒有,便被帶起衝擊波掃到一邊,生死難料。


    不過即使這樣,李珣也沒有被丟下,他和天芷之間便像有一條無形的絲線連著,此進彼進,而且,距離還在不斷縮短。


    兩人一次爆發性的追逐,便是百裏路過去,高速飛動之下,周圍狂熱的呼嘯聲都扭曲了。


    終究還是李珣血影妖身的速度更勝一籌,在天芷即將殺入內層防線之前,環手發力,也不管姿勢難看,直接抱著女修的香肩,硬往後擰。


    兩人肌體相觸,又是一聲悶爆,衝擊二度來臨,李珣嘴裏便有些發苦:「老子發了什麽神經,招惹她幹嘛?」


    雖說心裏後悔,可做事半途而廢卻更是丟人,李珣身上發力,緊鎖住已經失去理智的天芷,嘴裏低吼道:「你這輩子,難道事事都要遂古音的心思?」


    嘴上說得刻薄,李珣心裏卻是另一番滋味兒。


    天芷上人生性偏執,對不夜城幾乎傾注了一生的心血,為了振興宗派,甚至不惜入魔以殉,然而老天爺似是專門與她作對,先是受辱於古音和銷魂妃子,後又因散修盟會無人可製,整個宗門被迫內遷,放棄了自古經營的祖地根基,而現在,一切都完了!


    李珣當然不能這麽說,隻是急切間他也想不出什麽勸慰的話,而胳膊下的天芷,已經漸漸鎖拿不住,他隻好信口胡謅:「不夜城的基業不是還在嗎?回玄禁法,妙絕天下,古音不是傻子,絕不會冒險去攻占那處死地。


    「還有你那些宗門弟子,東海上可全是精銳,至於北邊內遷的,不過是個臨時駐地,又沒有什麽基業要死守,一心逃命,難道還能給殺絕了?」


    連李珣自己都覺得,這話實在連小孩子都騙不過,但事情就是這麽奇怪,天芷的掙紮力度竟迅速弱了下去,最終不再動彈。


    這女人竟這麽好打發?


    李珣倒有些胡塗了,不過,很快他就發現不對,天芷的注意力根本就不在他的話上,之前也不是被他說服,而是徹底忘記了掙紮,隻抬頭看天,兜帽滑下半截她都沒有在意。


    李珣也學她一般,抬起眼晴,天空還是被烏雲籠罩,雨勢卻已徹底停了,隻有一串淺紫的雷光,在雲層中出沒,像一條嬉遊的蛟龍。


    出奇的沒有雷聲。


    李珣覺得周圍環境過於安靜了點兒。


    散修的歡呼聲也仿佛隔了一層,聽不太真切,他唯一能夠清晰感知的,就是天空中無聲流動的元氣,在雲層之上,湧動、撕扯,互相碰撞,卻沒有任何一絲的外溢,所以一切的雷鳴聲都被抹消掉了。


    一切都在這樣安靜的環境中進行,雲上湧動的元氣狂飆,似乎包在一個全封閉的薄膜裏,那層膜是如此堅韌,又是如此脆弱,讓人們難以估算,究竟會到什麽時候,那層膜才會破碎,其中驚心動魄的力量,才會爆發出來。


    「鬱氣貫於天上,雷火行於雲中。」


    慢慢品味天芷所言,李珣的心情也不免繃緊了。


    他也曾見識過青鸞飛升時,那九重天雷的威勢,不久之前,還硬受了一串雷火轟擊,可是,與現在天空中積蓄力量相比,那根本就不值一提——就像他剛剛所說的,是一種層次上的、境界上的差距,他隻能感受其運行大勢,估摸那不可輕忽的能量,至於其真正的威力,他沒有見過,也想象不出。


    也許隻有像天芷這樣的真一宗師,才會真正理解其所代表的一切,當然,也就更密切貼合這巨大能量之後,諱莫如深的天心流動。


    忽然間,李珣開始明白,從開戰之時起,諸位真一宗師保留力量的另一種可能。


    「天劫將臨,難不成,這裏又有哪位高人要霞舉飛升?」


    這種愚蠢的理由,也隻在李珣腦子裏而一閃,便被徹底抹消了。


    他甚至不需要理由,便可以確認,這種大場麵一定是古音那女人搞出來的,雖然他不知道,這裏麵究竟有怎樣的彎彎繞繞。


    「那女人,真是可畏可怖!」


    已經不知道是多少次這般感歎,李珣搖了搖頭,便在此時,冷冷的聲音響起來:「放手!」


    李珣這才發現,自己的胳膊還死死鎖住天芷的肩膀,兩人現在的姿態,在外人看來已經相當曖昧。


    隻可惜,當事雙方均不會往這邊想,感覺出天芷心態已發生了變化,李珣便很幹脆地鬆手,兩人肢體分開,又自然地保持了相對安全的距離。


    天芷終於收回望向天空的眼神,平視李珣道:「你說得很好,但你可曾想過,該怎樣才會讓她不如意呢?」


    過於泛泛的問話,反而是最不好回答的,尤其是看到眼下雷雲壓頂的境況,恐怕場中十餘位真一宗師,也沒一個敢就此打下包票。


    不過,天芷也不是真要從李珣這裏得到答案,她表麵上看起來已經完全冷靜了,也知道再一次戴上兜帽,將冷豔妖異的麵容遮住。


    當她的聲音再一次傳過來時,似乎低沉些許:「我知道,不夜城還沒有亡,可照眼下的局麵,距離那一步,又有多遠?」


    話音未落,腳下的大海陡然搖動起來。


    這是真正的搖動,而非是先前震波傳導造就的錯覺,李珣清晰地察覺到,東海之下,與陸地相連的海床仿佛是一張毯子,被一股巨力掀起抖落,隻一瞬間,本還相對平坦的海床已經是皺折處處,至少有上百處巨大的縫隙裂開,而且那寬度和數目還在激增之中。


    海麵之上,大浪滔天,濺起的水花幾乎要打到雲層上,海上的修士便在這接天的大浪裏時隱時現,咆哮的大潮激響,甚至將十萬散修的歡呼聲也壓了下去。


    「地震?」


    李珣沒理由地一個激靈,同時腦子裏仿佛被燒紅的鐵針狠紮了一記,強烈的刺激之下,他蟄伏已久的感應瞬間鋪開,僅稍遲一線,便鎖定了目標。


    西北,三千裏外?


    最初李珣還不知道為什麽自己竟然能如此輕易地鎖定遙遠的震源所在,但當他分辨出具體位置,臉色便難看到無以複加。


    曲徑通幽、虛空裂隙、九幽之域!


    三個緊密聯係的所在交融在一起,帶來的可絕不是什麽好消息,他還記得前段時間妖鳳與幽一激戰時引發的九幽地氣大噴射,那種如火山暴發一樣的衝擊力,以及接天連地的宏偉氣柱,實是令人一見難忘。


    然而,若僅僅是像當日那般,噴出些地氣,攪亂天地元氣運行,也不算什麽。


    此界自有它的運轉之法,縱然某些區域內,九幽地氣蔓延過量,總還能在以後的時間內,慢慢轉化消解。


    可像現在這場麵,雷火正陽之氣橫貫於天,激發方圓數千天地元氣鼎沸如爐,隨時都有爆炸的危險,可在這個時候,與之水火不容的九幽地氣大量噴發……


    質性截然不同的兩股元氣正麵碰撞,水能滅火?


    火上澆油才對!


    雷雲之上,天地元氣的碰搐越發頻繁,李珣似乎已經聽到了周邊大氣不堪重負的呻吟聲,那細微的「咯咯」聲響,正是全盤崩碎的先兆。


    他極目遠眺,卻因為隔著烏雲海浪,無論如何都看不到遠方的天象變化。


    隻有一層又一層強烈的壓抑感,籠罩心頭,慢慢收緊。


    「還好,總算不是四九重劫……」


    李珣苦中作樂,哪知旁邊天芷當即回了一句:「有什麽區別!」


    聽得此語,李珣心中一寒,他扭過頭去,正要相詢,卻聽到女修的的呼吸聲輕了許多,雖見不到女修的表情,卻能明顯感覺對方正在盡力控製周身氣息流動,以至於肢體頗顯緊張。


    「怎……」


    話剛開了個頭,他忽地頭皮發炸,後半截話自然給堵回喉嚨裏去。


    在此瞬間,他也與天芷一般,本能地收束體內躍動的燃血元息,即便如此,那難以言喻的危機感,仍像一頭龐然巨獸,隱在他的影子裏,作勢欲撲。


    滋滋,滋滋——


    細碎的電火花爆裂聲響起來,初時還是斷斷續續,很快便連成一片,在濃重的危機壓迫下,李珣甚至沒敢扭頭,隻是利用眼球的轉動,掃視周圍。


    他發現,在身外不遠處,似乎拉下了一圈半透明的幕布,陰暗的背景下,幕布上而正遊走著細若發絲的藍光,偶爾燃起一朵微弱的火花,又在狂風中飛快地熄滅了。


    被這層幕布包裹,李珣是絕對的不開心。


    他可以清晰地察覺到,自己體內的燃血元息,甚至包括軀體本身,對那些電火天生的強大吸引力。


    這情形幾乎就是不久前他被雷劈的翻版,然而這次,李珣再不敢大咧咧的以身相試,因為他絕不想做那第一個縱火的蠢材!想了想,李珣微瞑雙眸,集中精神,開始極小心的調理氣脈,在確認無誤後,骨絡通心之術瞬間啟動,隻一眨眼的工夫,他體內真息質性已是截然不同。


    玄門正宗的真息運轉,當真是氣滾如珠。


    感受著體內氣息陰升陽降,溫潤通達,雖說壓力不減,卻總算不再像剛才那樣與外界雷火絲絲勾連,李珣籲出一口長氣。


    然而,當他的目光再轉到天芷身上,還是忍不住苦笑起來——被雷劈和被雷誤劈,終究沒什麽兩樣。


    他離天芷還是太近了。


    此刻,在外界雷火的壓迫下,女修顯然已經很難再控製體內鼎沸的氣機,一旦氣機失控,外爍的血神妖力必然會與滿溢的雷火正麵對抗,那時候,天人交感,一記九天雷火砸下,方圓數裏盡成齏粉,難道雷火還會轉過繞過李珣不成?


    念頭轉過,李珣深吸口氣,無聲無息地飄移過去,伸手按在天芷的背心上,天芷則對他的動作全無反應。


    才一接觸,李珣便感覺掌心仿佛被火舌舔了一下,火辣辣的,這分明是女修外爍的火毒餘瀝,顯示出情形已惡劣到無以複加的地步。


    李珣低聲開口:「隨我氣機,轉運三關,其中微妙處,全憑你自己體會。」


    言盡於此,李珣催動真息,卻並不注入天芷體內,事實上他也注不進去,隻是導引氣機,在體外遊走。


    初時天芷不知道李珣想做什麽,體內真息自發抗拒,還好雙方都還克製,憑著李珣對燃血元息的了解,將這抗力化消。


    慢慢的,隨著李珣反複刺激相應的竅穴、氣脈、肌肉、骨骼,天芷終於明白了李珣的意思。


    李珣是在傳授一種改變體內氣脈運轉乃至真息質性,以至於改變肌體結構和本質的玄妙法門。


    天芷對此並不陌生,她在李珣身上、在古音身上,都曾察覺到過這樣的法門痕跡。


    因為古音,她憤怒;因為李珣,她嫉妒,而在此刻,當此法門探手可及之時,所有的排斥心思,卻又如此地不堪一擊,頃刻化作飛灰。


    女修的呼吸完全停止了,李珣的喘息聲卻漸漸重了起來。


    傳授骨絡通心之術並不是街上的買賣,你情我願,錢貨兩訖,當年鍾隱用最粗暴也最有效的方式,讓李珣用身體記憶了這套無上心法,使得李珣隻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隻知道這心法是鍾隱為他量身訂做,要想真正明晰其中奧妙,卻是不能。


    況且李珣遠沒有鍾隱那樣功參造化的修為,想用老辦法傳授出去,還缺乏資格。


    但前口與天芷在海上衝突,被天芷得知古音也精擅此法,深受衝擊之餘,也拓開了李珣的思路。


    雖說時間緊迫,來不及仔細考慮,可結合初步的想法,以自身經驗為依托,再加上天芷雄厚的實力打底,倒也不是沒有一搏的機會。


    短短的幾息時間,李珣沒有也不可能手把手教會天芷骨絡通心之術的奧妙,但他卻借著對女修肌體的刺激,清晰地表達了一種思路。


    就像是在天芷的身上畫下他最熟悉的符紋,言在此而意在彼,以充分的形象方式,展現出具體法門之上的要義精神。


    最後,就看天芷是否真的有聞一知十的本事了。


    真一宗師與當年的青澀修士終究是不同的,很快,李珣手上一震,天芷的氣機悖離了他的節奏,自行運轉起來。


    他感覺到,在最初的滯澀之後,天芷已經能夠把握到骨絡通心的精義,慢慢地將血神子的妖力潛隱下去,同時慢慢修補略有變異的肌體。


    也在這時,李珣注意到了一個細節。


    天芷己經脫離了李珣的指導,但卻沒有斷開彼此的氣機連接,使他能夠清楚地感覺到女修肌體的每一處細微變化,由於天芷體內正進行最劇烈的質性轉變,由此幾乎牽涉到每一處氣脈竅穴,這幾乎就是將她所修煉的法門完全展示在李珣眼前。


    這是毫無保留的展示,血神子的法門也就罷了,可與之相對立的,不夜城的無上秘法,卻也是****裸,全無遮掩。


    如果李珣真有那份心思以及時間,未必不能照法修煉,若是機緣巧合,再加上相應的天資,他甚至可以從中推導出堪稱夢幻的絕代神技——先天五色神光!


    當然,以李珣此時的心態和修為,這種可能幾近於無。


    可這畢竟是表明一種態度,正如李珣將骨絡通心之術傳授給她,天芷也投桃報李,以自家最珍貴的東西相贈,兩人之間的關係,從未像現在這樣融洽無間。


    終於,天芷身上那過分凶戻的氣息完全潛藏下去,而不夜城「極光元磁」的波動則翻了上來,並逐漸穩定。


    與之相應,兩人身外,那絲絲縷縷的電火也逐步消散,縱然頭頂上壓力依舊,卻終於不是隨時要爆炸的險境了。


    兩人同時籲氣,李珣抽回手,對天芷超卓的理解力以及與之相應的踐行能力相當佩服;天芷倒是依舊沉默,也沒有道謝的意思,因為她所有的態度,已經在剛才坦誠布公的行為中,做了最好的詮釋。


    或許是太過坦誠的緣故,兩人之間的氣氛倒是越發地靜默了,不過很快的,不遠處的戰場便再生變化。


    古音絕不會任由己方狂熱的氣氛自然消散,借著九幽地氣強烈噴發、頭頂雷劫將至的機會,已經進入無畏無懼狀態的十萬散修,真的像是成群結隊的鬣狗,朝著平均修為遠在他們之上的十九宗修士,悍然發動反擊。


    由於頭頂雷劫的壓力,修為越高的修士,越是放不開手腳,隻一波,十九宗修士便出現了傷亡,但最倒黴的,卻是之前狠插進內層防線軟肋的鯤鵬老妖一夥兒。


    先前對散修盟會殺傷越大,陷進防線的程度越深,之前在鯤鵬老妖的帶領下,所謂的東海妖聯戰果頗豐,最先撼動內層防線陣腳的就是他們。


    然而在一連串變化之後,這一群臨時組成的妖魔力量,卻被狂熱的散修死死包裹在無數層人牆之中,也最先品嚐到了鬣狗捕食的滋味兒。


    雷劫臨頭,本就是李珣、天芷這樣修習魔功邪法的,還有鯤鵬這樣原生的妖魔受的影響最大。


    此消彼長之下,這群妖魔的命運已可以下定論了。


    僅僅一波衝擊,以千計的東海妖聯主力,便像是海浪中的泡沫,消散幹淨。在雷雲的壓迫下,鯤鵬老兒甚至連再嚎一聲的勇氣都沒有,帶著幾個親信,強行破開海下的通道,狼狽退走。


    好像對上古音,鯤鵬老兒從來沒有得過便宜,隻有丟臉的份兒。


    李珣感歎未盡,東海妖聯覆滅的影響便已輻射到十九宗修士那裏。先前分流而進的諸宗修士,總算反應及時,在諸位真一宗師的掩護下迅速會合,然而再想一鼓作氣脫開散修盟會的反衝擊,卻也不能。


    「我有事,先走一步。」


    天芷突然開聲,隨即身形下移,沒入了海水之中。


    李珣沒有阻攔,想來她此去,要麽是消化剛剛得來的骨絡通心之術,要麽就是去回護子弟同門。


    相較於之前招呼都懶得打一聲的態度,天芷此舉無疑是相當給麵子,顯示出兩人的關係當真是不同了。


    「投桃報李,人心各異啊……」


    不自主聯想到其它方而,李珣心裏說不出是什麽滋味兒。


    歎息聲中,他身體再上升一段距離,想仔細打量戰場的局勢。


    李珣哪知才一升空,便感覺頭上黑雲壓城,勢若崩摧,唬得他立時身形下挫,終於明白為何天芷要從海裏來去。


    他抬頭看天,一時無語,心頭疑雲卻是更重。他毫不懷疑古音的通天手段,可是像這樣的大場麵,怎麽都感覺與那女人實際能力脫節。


    正思慮時,他心中又生感應,一扭頭,便看到一個人影自半空中慢悠悠飛過來,瞧去甚是悠閑,實則速度極快,隻一眨眼,便來到近前,倒是未語先笑:「果然是李道友在此。」


    「摩什上師?」


    聽著對方獨特的沙石摩擦般的幹澀聲音,李珣眉頭跳動。


    此人出現在眼前固然令人驚訝,但令他更吃驚的,還是此人行空飛渡時的舉重若輕:「這廝眼見是要度劫飛升的人了,怎能如此輕鬆?」


    有了這個念想,他對羅摩什的來意倒不怎麽在乎,隻拿眼去打量對方身形氣機的變化。


    仔細觀察之下,李珣果然發現端倪。羅摩什身外並非沒有雷火威脅環繞,隻是不知他用了什麽手段,使這些雷火電流隻能繞體而飛,迫近不得,偶爾有些湊得近了,卻被他魔息吞吐,隻一卷便無影無蹤。


    「大約,這也是一種度劫秘法?」想到水蝶蘭的講解,李珣又明白了一些。


    在目前的形勢下,也隻有羅摩什這樣,可在雷劫之威下出入自如的高人,才有自由行動的資格。


    幾個念頭轉過去,羅摩什離得更近了,海上狂風勁吹,此人青灰的長發亦隨風飄舞,妖異非常。


    被這個一個絕代宗師欺近身前,李珣卻連心跳都未變動一下,隻是略一點頭,平聲道:「瞧上去,大家的進度不盡如人意。」


    「確實如此,所以本座代表諸位同道,請李道友過去打個商量。」


    羅摩什眸光幽深,嘴上的態度卻低得令人咋舌,李珣才不信這家夥會專門來請自己回去,頂多是順路碰上,客氣兩句,說不定還有什麽陰謀。


    心中暗自警惕,臉上反倒微露笑容:「事態變化遠超常理,恐怕敝人也是無能為力。」


    話是這樣說,李珣卻當先伸手虛引,竟是反客為主,邀羅摩什同行,見李珣如此爽快,羅摩什也點頭稱許,十分體貼地落下身形,與李珣並肩朝戰事最為激烈的方向行去。


    李珣如此好說話,心中自有其考慮,眼見古音勢大難製,由他一手促成的十九宗聯盟顯得捉襟見肘,此正是生死存亡之際,他若抽身退走,有始無終,未免太過小家子氣。


    況且,他對這頭頂上的天劫,實是好奇得緊了,很想知道,十九宗那邊會是個什麽說法。


    兩人都是這般幹脆,一些客套話也都不必說了,隻是由羅摩什介紹起最新的情況:「如今諸宗道友合在一處,情況倒未必見得糟糕。隻是敵方挾三宗毀喪之威,鼓舞士氣,無懼生死,讓大夥十分頭痛。」


    稍頓,他伸手指了指頭上的烏雲,笑道:「尤其是這片劫雲,來得十分蹊蹺,未能測出其來由,大夥兒隻好慢慢調理氣機,以防不測——古音確是有了不起的神通手段!」


    「卻不知這是『殺劫』,或是『身劫』?」李珣所說,正是普遍意義上的兩類劫數。


    所謂殺劫,即是因幹戈殺戮而起的血腥之劫,主孤魂怨靈上衝鬥牛,引動天罰,這劫數來得頻繁,對李珣和羅摩什這樣的魔修同道來說,最是討厭不過。


    至於身劫,則多因個人修為到了一定層次,招引天嫉所致,修士得道飛升時,所遇之天劫,便最為典型。


    羅摩什並沒有正麵回答。


    他臉上微笑,抽*動那道深紫魔紋,更將其心意掩得嚴嚴實實:「若是身劫也就罷了,隻需各自克製便可,但若是殺劫,便有些麻煩,古音隻需添上足夠多的人命……現在的東海上,人命大概是最不缺的。」


    說到這裏,他忽又感歎道:「從來都是天劫挑人,何曾見到有人將天劫召之即來,揮之即去?此次東海之行,本座也算是長了見識。」


    李珣也笑,二人漫步在海麵上,受到的阻力並不像想象中那麽強大,散修盟會要重整己經崩潰的外層陣勢,想來還需要一段時間,而羅摩什一代宗師的凶名曆久彌新,整個通玄界堪稱無人不知,無人不曉,見他這招牌式的形貌,絕大部分散修還沒有勇氣湊過來,偶爾幾個不長眼的家夥,更是被翻手間擊殺殆盡,讓這段路程更像是在散步。


    看著羅摩什刻著魔紋的左頰,李珣忽然問逍:「劫數有殺劫、身劫之分,那四九重劫又算是什麽類別。」


    或許是錯覺,李珣覺得羅摩什用極細微的動作瞥來一眼,不過再仔細觀察,這位聲名卓著的魔道宗師仍保持著淡定的姿態。


    「四九重劫既為三千六百年之大劫數,自然與尋常不同,其質性變化萬端,若說是身劫,卻是舉世皆受其擾;若說是殺劫,度劫的同道又往往以一人之軀,身受萬劫之苦,故而,四九重劫便是四九重劫,天心莫測,終非我等所能妄議。」


    這不像是說明,而像是有感而發。說到後來,羅摩什的語氣明顯低沉了些,李珣還想多問一句,不過這時候,兩人已來到了戰場的核心區域。


    散修盟會與十九宗修士就在方圓十餘裏的範圍內僵持——這種僵持並非是靜態的,而是由不間斷的衝擊和廝殺形成的動態平衡。


    每一刻都有人受傷、死亡,雖說其中大部分都是散修盟會一方,但想想彼此巨大的基數差異,再看看此刻諸宗修士嚴峻的表情,便可以知道,勢頭究竟是向著哪一方的。


    李珣近距離看到此情形,深為不解:「我方整體力量不如對手,但個人實力遠在其之上,卻為何放棄靈活機動的打法,與他們死拚?」


    「終究不是每位道友都能輕鬆消去天上雷火的幹擾……」


    羅摩什微笑間,將事情說得極為明白。李珣立刻想到先前天芷的難處,再看內層的陣勢變化,默默點頭之餘,也不再開口。


    散修盟會的全副精力,都放在半包圍狀態下的十九宗修士那裏,對於背後兩大高手的突然襲擊,幾乎完全沒有抵抗的意思,輕輕鬆鬆放他們過去。


    羅摩什根本沒有再出手,倒是李珣為了熟悉臨時轉化的軀體和法訣,放出數道純正的玄門劍氣打翻幾人,算是練手。


    大概是在連續的廝殺中變得麻木了,李珣和羅摩什的到來並沒有引起十九宗修士太多的反應。隻在二人接觸陣形的瞬間,裂開一道極小的縫隙,供人出入,隨後便填補嚴實,倒顯出越發流利的協同意識。


    李珣注意到,廝殺中的修士裏,沒有出現諸位宗主的身影。


    在陣形內層,與他想象的情形差不多,各宗高層圍成一個小圈子,一個個麵色凝重。


    李珣重點觀察的是七無道人和李東覺兩位,隻見七無低垂著頭,周圍空落落的,時有爆裂的空氣聲響,看樣子是努力擺脫雷劫的幹擾,但細看,又覺得他周身氣息陰森沉鬱,細微的空氣爆響聲,更像是燃燒的毒火,隨時都會噴濺出來。


    相形之下,李東覺便有些坐立不安,諸位宗主中,數他最是多動,背著手來回踱步,倒是他一側的車宰臣,一身白衣,神情冰冷,更有大將之風。至於不夜城那些長老,李珣根本就不忍再看,整個宗主的圈子,就因為這幾人的情緒變化,顯得浮躁搖動。


    多數宗主都在與較親近的友人或同門、手下商議,自然而然地形成了幾個小圈子,原本涇渭分明的正邪差異,也因此更顯混亂。


    有些人注意到李珣二人進來,也有些人完全沉浸在自我的情緒中,不可自拔。


    羅摩什正準備說話,卻有人搶前一步,大聲咆哮:「虛實、情報,我們得到的全都是假的,如果古音那女人的精銳盡都在此,他們怎麽還有能力連滅三宗?」


    吼叫之人乃是大千光極城的大日法尊,這個有名的殺星顯然已經在連續的殺戮中入了戲,對這些與他沒什麽幹係的事情也投入情緒,使聽者哭笑不得。


    不過李珣發現,這假和尚已經擺脫了雷劫影響,顯示出他在諸位宗師高手中,實力也屬上層,至少對雷劫的準備更充分。


    假和尚的直白發言引發了諸人討論的欲望,一些原本控製在小圈子裏的言語也被拋了出來。


    當下便有銷魂妃子隨聲附和:「散修盟會的軍力分布實在蹊蹺,無論是昭陽澤還是幽山,均是地形險惡,又有宗門萬載經營,沒有壓倒性的劣勢,焉能在短時間內接連陷落?」


    這邊說著,另一側,一直瞑目調息的了然和尚睜開眼睛,清秀麵孔上,恰到好處的悲憫神色令人心生好感,他柔聲道:「至今所知消息都是古音一方的一麵之辭,尚不能輕下定論。天河道友,先前飛劍傳訊無量天宗,可有回信?」


    不夜城的天河長老似是受了點兒傷,再加上宗門慘事,此時越顯神色萎靡,聞言強振精神,輕聲回應:「還沒有……」


    天河有氣無力的嗓音為這場空洞無物的討論暫作結語,諸修士間突然出現了一波靜默,直到羅摩什的低笑聲響起來:「看來,諸位的商議還沒有什麽進展,褚兄,身體感覺如何?」


    羅摩什問的是毒隱宗宗主褚辰,這個老妖怪聞言睜開眼睛,哈哈笑道:「不妨事,就是聽得眼皮打架,胸口發悶。」


    老妖怪平時嘻嘻哈哈,但真到開口嘲諷的時候,殺傷力也著實可觀,一句話便將之前開口的諸位宗主大佬一網打盡,可惜,尚輪不到某些人發作,一直抱臂思考的厲鬥量開口說話:「事已至此,再推算已經發生的事情毫無意義,諸位,當前最要緊之事,是商量如何應對眼下的局麵。」


    「敵方虛實不明,談什麽應對之道?」


    無盡冥主陰森森地刺了一句,冥王宗與鎮魂宗正邪殊途,又隔海相望,積累的仇怨最深,無盡冥主是絕不會放過任何一個打壓老對頭的機會。


    厲鬥量的涵養極深,聞言也不動怒,隻是平平淡淡地說話:「如何不知虛實?我等決議之時,早將散修盟會諸執議、眾言堂高手、四方接引精銳盡都計算在內。


    「如今雖說更細致的情報無由得見,但由三宗橫禍可知。古音已是暗中分兵,先前眾道友也說過,那支人馬必然有相當數目高手坐鎮,方能造成那般後果,由此可見,古音這邊的力量隻會大量分薄,而不會增強……無盡宗主當知此中之義。」


    無盡冥主麵色森冷,不發一言,倒是剛剛分析古音分兵形勢的銷魂妃子為他解困:「厲宗主所言未免偏頗,如今大夥兒都知道最具威脅的不是古音,而是頂上這層劫雲,有它在頭上,大家都束手束腳,十成力未必能使出三分。無盡宗主之意,是說這層劫雲的虛實,厲宗主可是知曉?」


    「自然知道。」


    厲鬥量當真是一語驚人,在場諸修士都被他嚇了一跳,眼神齊齊投射過去。


    被眾人逼視,這位正道魁首神色不變,徑直道:「我知道,這劫雲絕對與古音脫不開幹係。」


    眾人為之愕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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