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珣緩緩站起身,下一刻,他的人影已從湖心小軒裏消失不見,再現時,已身在東南林海上方,千尺高的天空。


    蹈空踏虛,李珣的身形絲毫不停,破開高空罡風,直入雲霄。


    萬丈高空中,雲氣稀淡,罡風勁吹,寒流仿佛是無形的冰鋒,刺入骨髓。


    李珣真息鼓蕩,自發抵擋住森森寒意,眼睛卻不免要眯起來,才能遮罩掉外界過分刺眼的光芒。


    莫說眼下是深夜,便是正午時分,這光線也強烈得過分。


    眼前這百裏明光,什麽雲層都遮攔不住,怎麽下方日夜變化未受絲毫影響?


    尤其令李珣覺得不可思議的是,這漫天強光之下,他竟然找不到其核心的光源,隻覺得光芒恢宏,無遠弗屆,幾可照徹五髒六腑,便是當日青鸞迸發出的「琉璃光海」,相較亦有所不及。


    他閉上眼,卻覺得眼中亮如白晝,又覺得全身上下便如透明的一般,莫說內腑竅穴,便是神思靈台也被這光透進來,照了個纖毫畢現。


    便在此刻,一聲巨響,高空掀起了一波極大的震蕩,波動中,李珣身邊殘存的些許雲氣登時消散幹淨。


    失去了僅有的參照物,李珣略顯暈眩,更弄不清東西南北,也在這時,他又發現了一個之前忽略掉的問題——如此距離之下,他竟然沒有捕捉到任何一個修士的氣息?


    停下身形,李珣隻覺得心中發寒。


    雖然耳邊罡風呼嘯,可是對他來說,這就是一個死寂的世界,除了無所不至的光芒,再無它物。


    定定神,他用牙縫擠出幾個字:「好個無量光海。」


    其實李珣不知道這究竟是什麽手段,不過隨口一說,也覺得十分貼切。他緩過勁兒來,知道在這無上光明中處得久了,不免就受到其中影響,之前靈台映徹的感覺便是明證。


    有此認識,他立刻澄清心神,再睜開眼時,雖是滿目明光,卻也不再有之前被照個通透的感覺。


    隻是,他依然無法捕捉到任何生機脈動,好像天空中的修士都死絕了似的!


    無法自己辨明方向,李珣幹脆聯係上陰散人,以她為參照,重新確認了方位,也不管其他,憑直覺選了西方,不緊不慢的飛過去。


    數十裏的路程轉瞬即過,這一過程中,李珣六識所及皆是單調的光芒,他所能做的,僅僅是不被它們滲透進來,不過他隱然感覺到,外界的空氣溫度似乎有些變化。


    當他將注意力轉到這個方麵的時候,異變突起!


    周邊的溫度陡然提升,大氣哧哧發響,像是濺開一團燒紅的鐵水,灼熱的氣流撲麵而來。


    下一刻,虛空中橫貫殷殷雷鳴,先前驅之不動的光芒此刻仿佛被撞碎的珠簾,破開了好大一塊,熾烈的火舌從中噴射出來,閃動著耀眼的金紅光芒。


    長長的火舌仿佛一條巨大的觸手,當空抽下。李珣挪動身形後移,距離轉眼拉開。


    李珣臉上幾乎要被濺射的火星焰尾貼到,但他連眼皮都不眨一下,體外真息自成屏障,剖開焰尾,連根毫毛都沒傷著。


    但,火光主體所蘊含的能量絕不是這些火星可比,那條火舌觸手反轉橫切,看著是無序的擺動,但是方圓數裏範圍都在它的威脅籠罩下。


    火舌觸手揮了兩記,李珣周邊虛空竟是青煙處處,火光與無量光海揉在一起,愈顯得虛空渾濁,看不真切。


    猛烈爆發的元氣衝擊掀動了之前死水一般的環境,也就放射出更多的訊息。


    似曾相識的感覺從心底升起,這一刻,李珣仿佛又感受到了那雙日並行,灼灼欲燃的天人之威。


    熾烈的颶風刮動,方圓數十裏範圍內再沒有了高空應有的寒意,燥熱的空氣嗶剝作響,與外邊迸出的火星一觸,便又是一波火焰連爆。


    雖然這樣的環境還傷不到自己,李珣卻也不願硬抗,他再向後退,避開這瘋狂擴張的火海。


    隨著虛空中火勢越來越大,李珣發現,他的有效視野反而擴大了些,火焰燃燼了一切雜質,煙霧便少得多了,這火焰的燃料恐怕就是周邊的天地元氣吧,大概也正因為如此,無邊光海受其影響,幹擾的強度下降許多。


    他舉目遠望,透過火幕,數裏之外的情形隱約可見。


    看這火海燃燒無休無止,李珣幹脆一口氣退了十裏多路,徹底拉開距離,直到外麵空氣稍變得涼爽,他才停下身子。再向後看時,他猛吃了一驚:什麽時候多了這麽一個大家夥?


    在他眼前,是一顆噴吐著火光,表麵甩擊噴射的焰尾超過百丈的巨大火球。


    李珣可以肯定,在數息之前,絕沒有這個玩意。


    以自身的經曆加上目測,火球的直徑至少也在二十裏以上,裏麵層層迭迭,火焰躍動交纏,凶烈狂暴,李珣用足目力,也隻能穿透數裏距離,隨後便感覺精神恍惚,目光不自覺的隨著火光搖擺,幾乎連靈魂都要給融化在裏麵。


    如此不可思議之物,豈是人力能夠造出來的?


    他還想用對生機脈動超卓的感應來研判局勢,然而,即使是無邊光海的幹擾淡去,可火球外層的天地元氣暴烈混亂,幹擾靈覺,尤其到了更深層的地方,所有元氣更是在極度的高溫下,還原成為最純粹的能量,一刻不停的向外噴發灼熱的衝擊波,隔絕一切外物,在這種情形下,談什麽感應都是笑話。


    李珣隻能用非理智的方式認定:這場麵,必然是古音弄出來的!


    隻可惜,縱然他有九成九的把握,認定古音就在這龐大火球中央,但那又有什麽意義?


    便在此時,龐大的火球內部,接近李珣視野極限的距離,一個模糊的人影飛動,若驚雷掣電,瞬間貫穿了他的整個視界,挪移到某個不可知的位置。


    他心頭一顫,雖然隻是眨眼的工夫,他已經可以辨認清楚來人的身分。


    身軀雄壯,青衫薄褂,想必是厲鬥量無疑。


    厲鬥量在這裏,那其他人在哪?


    停了這一會兒,火球的擴張似乎減緩了,觀其外層火光,似乎開始了緩慢的自轉。


    這時候,李珣已經再尋不到厲鬥量的蹤影,至於其他人,則更不必說。


    難道,他們都陷進火球裏去了?


    揣著這樣的念頭,李珣也不深入,沿著龐大火球的周邊開始繞圈。


    這並沒有花費他太長時間,由於無量光海的幹擾變小,他的靈覺也在逐漸恢複,雖還比不過在東海上那樣如有神助,可是才移換了幾個位置,便有了種隱約的異樣感覺。


    這個方向似乎有點意思。


    李珣停下來,看著前方的巨大火球,想再試探性的向前移動,不過身形方動,便有一道鋒銳寒氣斜插過來,幾乎是從他的眉眼間抹過去,警告的意味十足。


    李珣駐身不動,眼神卻已經冷了下去,眼下情況特殊,在沒有明晰事態之前,他不介意他人的提醒,但是,像這種缺乏誠意的姿態,卻是他所不能接受的。


    寒氣飛射的軌跡非常明顯,李珣正要扭臉去看,心下又是一動,待轉身時,後麵已響起一聲招呼:「李小哥兒不可妄動。」


    善意的稱呼和話音裏某種厚重和順的力量,有效的壓住了他心中躁動的邪火,不過也讓他的思維慢了一拍,直到腦子多轉一圈後,李珣才發現,後麵那人的嗓音相當熟悉。


    「半成居士?」


    渾厚的笑聲響起來,抹去了之前穩重的印象:「有百幻蝶這層關係,李小哥若不介意的話,直接以我匪號相稱即可。」


    這家夥真的不惹人討厭,見對方拿出水蝶蘭當幌子,李珣也就笑著應了聲「虎道兄」,同時轉過身去。


    後麵的果然就是宇內七妖中,唯一具備所謂正道立場的插翅飛虎,這位西極禪宗的大護法仍是一身灰袍,撚著手上的木製佛珠,方臉上笑意微微,頗見質樸氣度。


    李珣很少與這位皈依佛門的大妖魔打交道,但從之前的交流也能看出,這位大妖魔頗有真性情,不是心口不一的人物,於是也幹脆不再弄那些彎彎繞繞,直接道:「裏麵是怎麽回事?」


    「確切的消息,怕是要李小哥兒親自去問古音才行,至於我們這邊……」


    半成咧嘴一笑,「也沒什麽,隻是李小哥且看,如此輝煌大氣的神通,一個衝上去和十個衝上去又有什麽差別?」


    李珣聞言回頭再看,見那火球緩慢旋轉,焰尾噴射,層層火光起落飛動,驅使外層混亂的天地元氣形成一圈氣勢驚人的巨大漩渦,在旁邊待得久了,便感身子前傾,幾乎要給那恢宏的力量吸進去。


    他點點頭,苦笑道:「確實沒什麽分別……等下,裏麵隻有厲宗主一個?」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後,李珣隻覺得頭痛得很:「剩下十幾個真一宗師都在旁邊幹看著?」


    「沒有十個了。」


    半成居士淡淡開口:「七無身死,且不去說。而半刻鍾之前,古音發力,一舉攻破天芷上人和流雲子的合擊,此時兩人都是生死不明;了然不慎中了魔劫,破了禪心,此時還在掙紮;大日宗主倒是灑脫,說走便走,此時怕已在萬裏之外……若再撇除被乾陽雷擊傷的七修宗主,眼下能戰的,不過六人而已。」


    聽到天芷生死不明時,李珣已經被震了一記,但隨著半成居士的描述,李珣不住苦笑,最終至乎麻木。


    誠然,這些宗師人物各有私心,嚴重的像大日法尊那樣,未進先退,也是造成眼下局麵的重要原因,可是堂堂十餘位大宗師,跺跺腳,也要聽個響兒吧,也就是幾個時辰的工夫就去了一半有多,這給他的感覺已不是震驚,而是荒謬了。


    但反過來再想,一旦扯上古音,又有什麽荒謬的事情辦不出來?


    李珣一時沒了言語。


    半成居士看了他一眼,忽然轉移話題:「觀那光海,看似清淨琉璃,纖塵不染,實則魔劫顯化,隨古音心意,侵染靈識於無形之中,了然便是不慎著了道,惹得天魔銷骨,一身修為至少要打掉四成!」


    李珣心中一激,了然和尚千年養悟,禪心空靈靜澈,竟然也遭了魔劫,這一下就算活得性命,怕也是如聆風子一般,注定困死在此界,大道無望了。


    古音,古音……難道你真是通玄諸宗過不去的魔劫?


    他心裏受驚,臉上卻還要保持平靜,隻是點頭道:「原來這就是魔劫之威,雷火、陰獄、心魔三劫齊至,所謂的四九重劫,也算是成型了。」


    見李珣從容冷靜,又是言之有物,半成居士又將話說得深了一些:「觀古音境況,應是以某種禁法勾通天地大劫,但卻又不是尋常的引力入體的功夫,而是以身為渠,使劫煞如水。


    「如此一來,渠引水至,是而古音舉手投足皆是天威。但我方才與她打了幾個照麵,隻覺得她雖是穩立如山,卻隻能以咒法攻殺,輕易不會移位,顯然接引天劫對她來說負擔也是相當沉重……」


    這個李珣倒是更為清楚,但這裏牽扯一些比較私密的事情,他不想多談,幹脆轉移話題:「剩下六人,那除了厲宗主和居士以外,便是清溟道長、劍皇、羅摩什和褚辰了?他們又在何處?」


    對他強扯出來的疑問,半成居士不以為忤,非常爽快的將各人的位置一一指出。


    有了他的指引,再憑借超卓的靈覺,李珣終於破開了火力亂流的幹擾,捕捉到了各人的氣息。


    說來也巧,閑下來的四位宗師,也都貼近火球周邊,並且都在李珣所在的這邊,彼此間的距離不算太遠。


    細細分辨,清溟和洛歧昌挨得很近,隻是前後微微錯開,而羅摩什則是在更高的天空上,幾乎到了火球的弧頂處,至於一向低調的褚辰老魔,卻是則遊移在羅摩什周邊,忽遠忽近,毫無停頓。


    在李珣察看幾位宗師的狀況時,半成居士也在進一步解釋:「厲宗主也在試探古音的手段,至今我們都不清楚她是如何引動天地劫煞為己所用,也許這火球內部能尋到答案。」


    李珣抽*動唇角,最終沒有說話,隻是再一次將目光投射到巨大的火球上去,默默不語。


    隨著時間流逝,火球外層,光焰的噴吐越發有節製,偶爾飛射十丈許,相對於龐大的球體已經不算什麽了。


    同時,這火球給人的感覺也是越發的凝煉,裏麵層層火焰堆迭,顏色濃極反淡,外層的空氣幾乎都要蒸發殆盡,整個天空,似乎都在熱浪中扭曲起來。


    不過,平心而論,這火球固然是超出常人想象,但論危險程度,似乎還比不上不久前東海上陰獄籠罩、萬雷迸發的威勢。畢竟,在那雷光寒霜之後,還隱藏著不可違逆的天心法度。


    層次上的差距、性質上的克製,才是讓真一宗師亦為之束手的最大原因。


    現在,僅以眼見的情況來說,劫煞盡都化為這無邊烈火,似乎不再受莽莽天意的驅使,而是將主導權移到古音身上……


    不應該啊!


    回憶古音一連串的步驟,首先是以林無憂和自身為餌,引得天劫爆發,給諸位宗師戴上鎖套;接著便是在事態生變後,果斷下手,以一種李珣尚不明白的方式,接引天地劫煞,具備了旁人不可揣度的大神通。


    在李珣看來,事情到了這一步,已經是盡善盡美,可以說完全超出了人身所能達到的極限,古音又為什麽還要妄想統馭這天地偉力,做那不自量力且又畫蛇添足的愚行呢?


    當然,換個角度來說,以一己之身接天地之力,出點岔子,才算實際……


    「這火球固然是恢宏廣大,但運轉有失靈動,未必不是她承受不了劫煞偉力而用出的消解法門。」


    此猜測剛出口,連李珣自己都笑了。半成居士卻是點了點頭:「李小哥此言也不是不可能。」


    李珣瞥他一眼,笑道:「我倒覺得,將事情朝最糟糕的方向去想要來得更穩妥一些。」


    「誠哉斯言。」


    半成居士撫掌而笑,「李小哥兒果然已有定論!」


    李珣微怔,卻不知自己定了什麽論,他斜睨這妖魔居士一眼:「什麽定論?」


    「隻要朝著最糟糕處去想,結果不就出來了?」半成居士朝火球那邊一指,「對我等而言,眼下可見的最糟糕情況,莫過於古宗主盡得劫煞威能,舉手投足均有驚天動地之力,神鬼莫測之機。


    「到那時,莫說厲宗主,便是東海之上所有修士合圍,怕也是全無招架之力,隨後這位絕世人物,便能橫掃六合,傾覆倫常,一洗此界舊有氣象……」


    聞得此言,李珣也笑了。


    他終於明白了半成居士的心思。


    果然,這位絕頂妖魔比他要「樂觀」多了,更重要的是,對方有足夠樂觀的理由。


    因為上述之情形,絕無可能出現在通玄界中!


    若古音真能完全駕馭此般不可思議的神通,老天爺豈能容她?必然會再降天劫,而那天劫也必是針對她本人的「身劫」無疑。到那時,擺在古音眼前的便隻有兩條路,要不就順應天道、白日飛升,要不然便隻能就此灰飛煙滅!文心手打組手打整理、


    無論是哪一條,對李珣等人都是再好不過的消息,雖然這情形幾乎不可能出現。


    事實上,到現在為止,李珣所擔心的,也隻是短期內古音會造成不可挽回的惡劣後果——比如殺盡十九宗精英!


    到那時,散修盟會兵鋒所指,又有誰能抵擋?


    等等……


    悟得此節,李珣心中忽有一根暗弦拔動。不過這回,半成居士卻是沒看透其中關節,出聲打斷了他的思緒。


    「古音是有大智慧之人,必然明白過猶不及的道理。可她的手段又是如此激烈,這必然導致轉圓的餘地縮小,說透了,她想出後麵的一萬步,留給她走的,也隻是那寥寥三兩條路罷了。」


    「哪三條路?」


    李珣故意將半成居士的約數當作實數,小將他一軍。


    老妖魔莞爾一笑:「不知。」


    李珣目光如刀,在他臉上一剜,卻又聽到另一句話。


    「雖是如此,我們這些人該如何做法,卻是清楚明白!」


    「哦?」


    伴著李珣的疑問,高空中掀起又一波火浪。熱風隻是在兩人身側卷過,便令人毛發欲焦,體表更似有無數燒紅的尖針,試探著向內攻來。


    好霸道的火毒!


    李珣眉頭連跳,之前那大火球輻射出的熱量雖是驚人,卻也沒有這麽厲害,這是否代表古音的操控水準已經更進一層了呢?


    再看半成居士,卻見他樸實無華的臉上,透出一層淡淡毫光,便似在皮膚外騰起一層薄霧,偏又瑩瑩發亮,翻卷的熱浪離了老遠,便扭曲分流,沒有半點兒威脅可言。


    感覺到李珣的目光,這位絕頂妖魔做了一次吐息,那層光芒便收了起來,他也就恢複到了平常的模樣,隻是眼睛顯得分外明亮。


    「這是……」


    李珣敏銳察覺到,對方承受的壓力和自己不太一樣。半成居士衝他點頭一笑:「到了我這地步,畢竟還是比旁人多了一些感應,至於你,畢竟隔了一層。」


    李珣聽得出來,這話裏並無貶低他的意思,他也隻是眯起眼睛,靜靜聽下去。


    「小哥兒是當世禁法大家,觸類旁通,對機關消息也應該有所了解,人間界有一項機關,似是叫通道滾石的,是也不是?」


    李珣不知半成居士提起那個粗淺的機關是什麽意思,但還是點點頭,繼續聽半成居士說下去。


    「現在的古音便是如此,也許她能完全控製這毀天滅地的力量,輕易將前方之人碾碎,可是她發揮力量的途徑也僅此而已。既然她不能隨意由心,在我看來實是上蒼借其手,易其心,布劫發難……嘿,借勢而為,卻不知,是誰借誰的勢呢?」


    「有分別嗎?」李珣再度揚起眉毛。


    半成居士笑了起來,漫聲道:「宗門傳承乃入世之法,度劫轉關為出世之途,古音雖強,卻是人禍,又怎比得上天意傾流,降劫施災?俗事中,少不得勾心鬥角,仙途上,隻要專注惟一。」


    這位絕頂妖魔說到深處,倒似唱起了佛偈,悠悠的語調駕著漫天的熱浪,奔流四方,外邊雖是隆隆轟鳴,聽者心中,卻是空寂無響。


    「是嗎?對世俗、對仙道,是截然不同的兩種態度……」


    當李珣隱約把握住一些東西的時候,又一波的震蕩襲來,空氣的溫度卻反常的衰弱下去。


    事實上,周圍幾乎要把二人吞噬掉的火光已經先一步縮回了,仿佛早前的火焰衝擊,隻是徹底衰弱前的爆發。


    不過李珣二人當然不會這麽認為,他們同時扭頭,去看那個巨大火球的現狀。


    火焰通紅的顏色黯淡下去,但是天空中的光線強度卻在急速飆升,隻是轉眼間,二人周圍又恢複到了之前被無量光海籠罩的程度,數裏之外巨大的火球,反倒不再那麽奪目了。


    接下來,便是無數噴湧而出的絲線。


    這些由最精粹的元氣構合而成的線條,幾如實質,以大火球的中央為核心,瘋狂的蔓延開去,密布在天空下,似乎是大火球內部的肌理,又好像把火球包裹起來


    禁紋脈絡實質化後,像是一隻巨大而妖異的蜘蛛。


    李珣的瞳孔幾乎縮成針眼大小,他看清楚了,那遍布虛空的無數條禁紋脈絡,有難以形容的澎湃偉力在其中流動。


    那並非是完全歸攏其中,而是在桀騖不馴地奔騰、撞擊,擠迫出層層霧一般的光芒,飛濺出來,彌漫四方。


    這就是高空中無量光海生成的主因!


    裏麵一定有一些劫煞轉化的因果,甚至是天道流轉的玄妙,這足以令天底下的修士傾心研究上萬年。


    不過,李珣對此沒有任何興趣,他隻是死盯著漫天強光下,明滅不定的禁紋軌跡。


    無論是理智的分析,還是直覺的判定,他都認準了這繁複的禁紋結構中,一定有古音無上威能的終極秘密。


    這時候,他也看到了厲鬥量。


    這時,厲鬥量已經被擠迫到了這邊半球的周邊,並且到了極限,現在他每一次抬手、移位,身上都會迸出一層淒厲的血霧,由古音身上輻射的強壓無時無刻都在擠榨他僅存的元氣,可他的意誌仍然堅定不移。


    在他身後裏許,洛歧昌和清溟絕對有出手的機會,但二人卻以冷靜理智的態度,停在虛空中,雖然持續不斷蓄力,卻沒有即刻發難的跡象。


    在講究人情世故的正道宗門內,這不是正常的狀態。


    更遠處,與厲鬥量並稱「雙極」的羅摩什,其氣息依然潛隱難測,褚辰老魔則是愈發飄忽不定。


    這二人與洛歧昌他們向來立場不同,但在此刻,眾人氣機遙相呼應,卻是出奇的諧和。


    李珣雖將大半精力都放到了眼前複雜的禁紋結構之上,但他還是可以感受到周邊氣氛的微妙之處。


    這群人的心思正前所未有的團結起來,將彼此置於同樣的立場上,以應對眼前非人力所能及的劫數。


    或許可以說,在羅摩什、厲鬥量、半成居士等諸位宗師的眼中,古音已不是古音,而是天地大劫的外化。


    這不是人禍,而是劫數……


    人禍可免,劫數難逃,僅此而已。


    這便是除了李珣之外,現在高空中所有人達成的共識。


    半成居士主動攀談,大概也存了將他拉入陣營的想法,可李珣並不在意這個,他隻需知道,幾位宗師的戰鬥意誌比他料想的要好便成。


    此時此刻,他的呼吸完全停止了,細察如此廣闊複雜的禁紋結構,對他來說也是相當沉重的負擔。


    別人不知道,他卻很清楚,自己身上的內衣已完全被虛汗浸透,這層結構仿佛是一個無底黑洞,隨其真義逐步顯現,卻是證在無形中抽吸他的精力,甚至於他的靈魂。


    原來……還是想得岔了!


    越是明晰眼前的結構,李珣便越發能夠確認,他先前的推演出現了嚴重的問題。


    古音和林無憂所彰顯的禁紋結構,以及罡煞渾儀之陣的整體布局,三者之間絕不是他先前所設想的從屬關係,而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伴生關係!


    罡煞渾儀的布局固然宏大,可古音眼下所依仗的禁紋結構,卻是它所不能吞納消化的。


    而林無憂身上的禁紋也有其獨立的特性,若不能把握其中的生克變化,便是將三者分別吃得透了,也難以盡得其要。


    李珣沒有蠢到在這種時候探究其中的玄奧,而是依著前麵的做法,不求細節,但觀其大略,尋那章法神意。


    隻要將整體納入心中,何處輕描淡寫、何處淋漓盡致,便都有脈絡可尋。


    越是循照此法,他越覺得大有文章,裏麵那似是而非的熟悉感覺仿佛是一隻蒙在布下的活物,活蹦亂跳中已將大致輪廓盡數展露,可那答案到了嘴邊就是說不出來,堵得他心口發悶。


    是他?不是他?究竟這是什麽手法?


    李珣腦中如岩漿噴射,燒得頭皮發焦。


    偏在此時,虛空中突聲爆震,先前一直被厲鬥量吸引的無上威能終於衝垮了周邊的屏障,肆意奔流。


    與此相應的,厲鬥量雄壯的身子似被無形巨掌揉捏,轉眼間縮了一圈,隨即口噴鮮血,飛撞出數十裏外,氣息瞬息便弱了下去。


    周圍所有修士的心口都抽了一記,已蓄勢甚久的羅摩什那邊,氣息微見波蕩,隻是這位修為不在厲鬥量之下的邪宗大老仍沒有出手的意思。


    這無關戰意高低,隻是風格各異。


    這一點周圍諸修士也都清楚,洛歧昌冷哼一聲,毫不遲疑的持劍上前,哪知他才邁步,前方清光散射,透空成障,已成決堤之勢的天地劫煞竟然硬生生被阻了一阻。


    當代劍皇一怔之下,後方清溟道人已然超前一截,直迎上去。


    一係列變化,都是在瞬間發生,從厲鬥量重創而退,到清溟反超洛歧昌,不過是眨眼間事,其間也沒有任何言語,等到李珣將目光投過去,清溟已經正麵迎上。


    高空中陡然劃過一道罡風湍流,代表清溟勃發的劍氣已經與古音的無上威能撞擊一記。


    刹那間,清溟的臉色就是一片死白。


    然而,他周身氣息卻絲毫不亂,身形如行雲流水般挪移開來,手中心照法劍輕盈上撩,細微顫鳴聲裏,一簇錯落青翠的竹林煙障便憑空長成,罡風吹過,沙沙有聲。


    好一個青煙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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