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真的是黃道吉日嗎?”李珣昏昏沉沉間想道。


    在他昏過去的前一刻,腦中閃過的卻是新得的《幽冥錄》以及“碧陰丹”。


    “如果被仙師現,該如何是好?”帶著這點憂慮,他的心神漸漸沉寂下去,也不知過了多久,一點白光從莫名之處直射而下,照得他靈台澈亮,一片瑩潔。


    隱隱約約間,他感覺到有什麽東西從他心頭穿過,但仔細體會,卻又是一片空白。


    便好似在暗處找到了一排石刻,千辛萬苦打著了火,卻看到原來這石刻都已被磨去了,隻有偶爾的幾個片段,才能證明它曾經存在。


    沒有這些片段倒好,有了這些東西,偶爾一個似明非明的感受,或是一個似熟悉又極陌生的臉孔,都會引他的莫名心情,偏又找不到半點頭緒,時間一長,隻覺得胸口難受得喘不過氣來。


    腦中忽又是一響,他身體一震,清醒過來。便在醒來的前一剎那,一抹血紅的身影伴著似有若無的鈴聲,在他腦中一閃而過,隨即碎裂成千百片,再不複見。


    他大叫一聲,翻身坐起,卻現天色已經黑得透了,自己卻依然在水邊。忽覺不對,抬頭看時,卻見正有兩人,用近乎憐憫的目光看著他。


    “青吟仙師…虛仙師!”


    沒想到,睜眼便看見造成自己七年苦痛的“罪魁禍”,不久前才切齒詛咒的人。七年不見,風采如昔,很快與記憶形象


    融而為一,如此一激,一時間,他竟是呆了。


    而青吟、清虛也沒在意他的模樣,青吟還是一貫的淡然,而清虛眼中卻有著絲絲憐憫之意。


    最後還是清虛開口:“李珣……”


    “弟子在!”


    “你這七年苦難,始作俑者是我,我也沒有料到,你竟甘願禁受這種辛苦磨礪,七年如一日,攀得二十七萬裏險峰。得知此事後,我也頗為寬慰。”


    李珣心中也生出奇異的感覺,他不敢答話,隻是喏喏地聽著。


    清虛知他心中想法不少,但由於剛剛的某件事影響他的心緒,使他已經不怎麽在意了。


    況且,李珣既然已成為宗門弟子,日後便有極長的時間彌補關係,也不在乎這點心思。


    他續道:“既然你已列入宗門,今日便隨我下峰,去啟元堂等候吧。用不了多長時間,我便為你介紹一位明師!”


    李珣連忙叩謝,不管心中怎麽想法,他這套“叩頭**”卻是越地嫻熟了,以致叩下頭去時,連他自己也不知心中感謝是真是假。


    不過,他此時又聽到了清虛一聲似有若無的歎息。李珣忽然想到青吟所謂坐忘石的功能,他忍不住問道:“弟子愚昧,剛剛青吟仙師對弟子用那坐忘石,不知卻是什麽結果?”


    此話一出,青吟和清虛對視一眼,神色都有些奇怪,最終還是清虛道:“你看吧!”


    他袍袖一揮,卷了一些水上來,法訣施展,將其化為一麵水鏡,落在李珣手上。


    他又施了個法術將四周照亮,說道:“看你額頭。”


    李珣傻傻地看了過去,隻覺得額頭上一片潔白,卻什麽也沒有。


    青吟在一邊笑了起來:“我們倒忘了,你還不懂得靈目之術,且先學這一段法訣……”


    她說了一段頗簡單的運氣法門,主要是教李珣如何運氣於目,並開啟某個竅**。


    等到李珣完全學會後再看,果然有了不同。


    按照青吟傳授的口訣,他靈目大開,細觀自己額頭紋理,數息之後,忽覺有些紋理似乎顏色有了不同,隻這一下分辨,立時有一個奇怪的圖案從額頭上浮現出來。


    這竟是一團血紅色而沒有固定形狀的“雲氣”,隻在額頭某處翻滾,有它固定的範圍,在此範圍內隨機漲縮,看上去頗為詭異。


    是……”李珣詫異得說不出話來。


    清虛略一搖頭,歎道:“這是孤煞之象。百年之前,四九天劫降下,通玄界無數修士魂飛魄散,這其中有幸運者還能夠護得靈識轉生,以再求大道。


    “不幸者,則靈識再不複見,就此灰飛煙滅。而你,或許便是那靈識轉生的其中之一。”


    李珣愕然,許久才道:“因此這便成了孤煞之象?”


    清虛又道:“沒那麽簡單!靈識轉生,雖性靈蒙昧,可一旦修道有成,靈竅開啟,便盡複前世記憶,大道之行,便成坦途。但是還有人三生俱滅,不入輪回,本來逃不過魂飛魄散的結局。


    “然而,或許是什麽天材地寶護住,使得靈識被‘洗白’之後轉生,因此斷絕三生聯係,僅當世之身可依,才算孤煞之象。如此,卻是萬萬中無一了!”


    李珣聞言又怔了半晌,說不出話來。


    清虛又笑道:“不過,這事你卻不用太擔心,幸或不幸,還在兩可之間,如果你能以坦然之心麵對,便是大幸。要知道,所謂孤煞之象,無三生羈絆,修道進境極快。


    “隻是,若修到後來,飛升之途卻是艱險,利弊參半,你要有所準備。”


    李珣謝禮道:“謝仙師指點!”


    清虛點了點頭,向青吟道:“師妹,我這就帶他下山,你可還有什麽要說的嗎?”


    青吟微笑搖頭,再看向李珣時,又恢複了外物難以縈心的樣子,在這樣的目光下,李珣感到頗不自在。他開始懷念不久前,青吟為他講解疑難時的模樣了。


    而這時,青吟似是沉吟一下,又道:“師兄,你看他資質,與林閣、明璣是否有幾分相似?”


    清虛一怔,又仔細地看了李珣幾眼,良久才道:“心機靈動,思維敏捷,卻心誌堅忍,倒真的有些相像,師妹的意思是……”


    “我宗門四法三訣,每一樣法門,傳承都是不少,唯有那一門,數百年來,隻有林閣、明璣二人而已。且那件事後……如此,多上一人,卻是好的。”


    清虛連連點頭,又笑道:“以前隻道師妹不為俗務上心,如今才知,原來師妹一直都在關心師門,掌門師兄若聽到,必會欣慰不已!這個建議倒是不錯,回去之後,我必稟告師兄,想來應該也是水到渠成。”


    青吟淡淡一笑,又向李珣道:“你可知我們說的是什麽?”


    李珣不敢賣弄,隻是老老實實答道:“兩位仙師在談論弟子最適合哪種功法。”


    青吟平淡的話音絲絲入耳:“知道便好,你回去後,記得在啟元堂精讀《太上感應篇》、《明玉真訣》、《碧霄通達誌》……”她連列了十多個書目,要李珣記下。


    李珣腦子倒也好,隻讓青吟重複了一遍,就全都記得,他不敢多問,隻是極力保證必會用心。


    清虛在一邊撫須微笑,待青吟的叮嚀告一段落,這才道:“師妹對‘靈犀訣’的了解,看來已是深得其精奧了!”


    “靈犀訣!”


    李珣腦際轟然一震,隻覺得心中湧出了極大歡喜,難不成多年來苦苦追尋的,今日竟是得來全不費工夫?


    李珣心中激蕩,但七年苦功畢竟非同凡響,他本能地運用內息,將身體一切活動都穩定在平常狀態下,俯聽訓。


    “想靈犀訣是宗門四法三訣中,最為艱深的一部。二代弟子中僅有閣兒、明璣二人得傳兒近年心魔縱生,修為不進反退,隻有明璣勵誌精修,極有進境。


    “然而她一人卻無法繼承宗門法統,若是你與此訣有緣,卻是省了我們一番工夫!”


    李珣喏喏應和,心中卻在狂吼:“傳我!傳我!快些傳我……”


    然而,清虛話鋒一轉,又開始搖頭:“你要記得,我們使你明曉宗門無上**,卻不是讓你好高騖遠,狂突猛進。而是讓你明白,靈犀訣入門最慢,要的就是一個水磨工夫。


    “如此磨礪心誌,方能使機心不生,心魔不長。若你能在上麵花上百年工夫,他日宗門英傑,必少不了你一個!”


    多虧了他說這些話,李珣雖然並沒有聽進去多少,但因為說這段話的時間,將心情平複了不少。他借著躬身回應的時機,做了一個深呼吸,繼而一字一吐地道:“弟子……必不負諸位仙師所望!”


    說到最後,他的控製力已到了極限,終忍不住在最後**哽咽之聲,雖然很快驚覺,卻很難再平複下來。


    幸好,清虛隻以為他是因苦盡甘來,又或是因七年來的委屈而失態,卻怎麽也想不到,他是因為死裏逃生才喜極而泣的。


    青吟唇角又現出那含意模糊的笑容來,她也不再說什麽,轉過身去,消失在林間深處,李珣趕忙送別道:“弟子若有閑時,


    必再上峰來,以報仙師指點之恩!“


    也不知青吟聽到了沒有,隻有一陣似有若無的璫佩交鳴,隨風傳來,即使李珣現在已被靈犀訣弄得心神不寧,見得如此情形,一時間也若有所失。


    清虛將這一切都看在眼裏,但並沒有說什麽,隻道了一聲:“我們下峰去吧!”


    李珣方應了一聲,馬上又改口道:“請仙師稍等,弟子在湖岸那邊還有東西……”


    清虛微一揚眉:“什麽物什?”


    李珣心念轉動,嘴上卻據實答道:“是弟子記事用的石板,隻想留個紀念。”


    清虛一聲,似乎也有些好奇,他眼中神光流轉,在薄霧僅是一掃,便道:“是在那兒了!”


    李珣還沒反應過來,見他大袖一拂,隨即自己腳下一虛,險些打了一個踉蹌,而再抬眼看時,他低叫了一聲——眼前的景物竟全變了。此地,不正是他最初下水的地點嗎?


    數尺開外,他的包裹便好好地放在那裏。


    不說做作,他臉上便盡是驚歎之色,數百丈的距離,還攜著一人,卻念動便至,看來清虛的修為已臻化境,想來應該也是“真人”一流。


    他連忙將包裹拿在手裏,也不忘謝一聲。清虛則隻是微笑,隨即袍袖再展,這又是另一番手法,隻見周圍雲氣凝聚,奔湧腳上,李珣覺得身體一輕,已被這雲氣舉了起來,冉冉上浮。


    清虛與他並肩而立,一臉悠然,見李珣的傻樣,雖知其中有些誇飾,卻也莞爾一笑:“這是駕雲之術,較之禦劍飛空或許慢了些,但勝在平穩,且比禦劍更能負重,待你能神化嬰兒之時,便可使用了!”


    李珣看著腳下漸漸高飛的雲朵,耳中聽著那位一度斷絕他希望的“惡人”說話,再看到清虛道人和藹的笑容,隻覺得一切如虛似幻,恍若夢中。


    待升到一定高度,罡風撲麵而來,李珣口鼻處方覺一窒,內息已自流轉,助他擋住這強風,竟是他馬上自動轉入內呼吸的狀態。


    清虛此時眼中一亮道:“青吟說你自修之道,頗合精妙之旨,我本還不信,但看你這反應,基本內息之道想是已修到頂了吧!”


    在這高空朔風之中,清虛說話便如平日開口一般,也不見如何高揚,但李珣卻是說不得話,他隻能撓撓頭,做了個不好意思的表情。


    倒也奇怪,不知是清虛在為七年前的事情後悔,還是因李珣已入門牆,可憐他“孤煞”之形,和七年前相比,無論是語氣態度,都要溫和了許多,舉止也頗為照顧。


    他手上一揮,雲外自生屏障,擋去了高空烈風,李珣這才可以開口:“仙師明鑒,弟子對內息搬運之術還是一知半解,卻不知何謂‘到頂’?”


    清虛撫須微笑:“人身氣滿而溢,卻虛而不實,可談延壽,但不可語及長生,此乃修道的第一個關口。


    “如果沒有更上一層的法訣指點,一直保持在這個水準,便會因筋骨不固,內息滾沸,卻久無所進,陰陽不調,便如竹籠盛火,久必**。這謂之‘俗人頂’,我宗門基本內息搬運術,便隻能達到此一境界。


    “若你內息久無進境,滾沸而無有出路,便是被擋在此處。”


    李珣眨了眨眼人頂”自己似乎並未遇到,難不成是因功夫還未到家?但又覺得不對,如果真不到家,青吟絕不會傳給他下一層次的心法口訣,且使其進境如此之快。


    眼看著想不通,隻能將問題又踢給了清虛,清虛聞言一奇,忽地道:“注意!”伸出一指,刺向李珣肩頭。


    李珣知道他是在試自己的水準,卻仍被嚇了一跳,隻覺得這指頭戳過來時,簡簡單單,但那威壓卻讓他連抬手也難。


    也虧得他七年苦修,將心誌磨練得堅如盤石,當下強忍住心中壓力,抬起手來,在空中一畫,正是已熟極而流的“雲紋”禁製,此時已被他演化為一種手法,淡淡幾畫,便有虛無不定的味道透出來。


    清虛一時不察,被柔和的氣息扯動,指頭竟偏了半寸,按在李珣肩上,勁力隨即自消。


    這時,一大一小兩人同時怔住。


    過了半晌,清虛才擊掌道:“妙哉!這雲紋化生之道,你是從哪裏學來的?”


    李珣當然不敢說是為了闖空門勤修苦練,隻是托言從“雲袍”上獲得靈感,再於路上現的一些洞府,從上麵的禁製中體會而來。九分真,一分假,諒這清虛也分不出來。


    清虛聞之,不由得撫掌讚歎,又聽到包裹之中有李珣的“作業”,便從中抽出一份李珣最得意之作,細細察看。


    隻見上麵刻劃隨心所欲,無所拘泥,卻自有一番森嚴氣象,顯然已將這“雲紋”學得透了,才有這般手段。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清虛比劃著石板上的刻紋,連連讚歎:“怪不得你沒碰到俗人頂,分明就是因這雲紋氣機,由外而內,影響內息流向,自行調整,恰合致道,範疇已出那基本搬運術太多!


    “青吟傳你化氣篇,當真是最恰當不過…裏一筆,如孤雲出岫,別出機杼,果然妙極。隻是有些不太穩重,不如這樣!”


    他一時間興致大,扯著李珣,來研討石板上的雲紋,對此李珣正是求之不得。


    “雲紋”一道,乃是李珣這些年來最得意之收獲,此時能得清虛另眼相看,自然是大喜過望。


    他知道機會難得,便將七年來累積下的諸多問題一一提出,又將自己領悟的許多關鍵和清虛所說的相印證,隻覺得和青吟所學之時的快感,亦差相仿佛,至此渾不知時間之流逝。


    駕雲之術,較禦劍慢上不少,所以下得峰來,已是第二日清晨。


    李珣沉浸在清虛印證、傳授的各類心得之上,渾不知他夢魘般的七年,便在此刻已到了盡頭。


    直至宗門一聲磬響,嫋嫋餘音上及九霄,他才猛然回到現實。向下看時,隻見宗門屋宇,在群山掩映之間若隱若現,偶爾一兩個人影,在山巒起伏處,如螞蟻般走動,更有幾道衝霄劍氣,劃空而逝。


    如此情景自他耳目間傳入,便如同一柄巨錘在腦中猛轟一記,他兩腿一軟,跪在雲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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