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蝶蘭最終還是沒有問出來,在分開後,她用了一段時間定下心神,然後便向李珣討要搜神冰蚨。


    「我依妳的吩咐,製僵了牠,才放在裏麵。」李珣一邊從懷裏掏出個玉瓶,一邊笑問:「不過,若是怕牠尋到我們的蹤跡,殺了便是,何必養起來?指不定便多了個脫漏行跡的禍害。」


    「我喜歡,不成嗎?」


    水蝶蘭當真是半點兒道理不講,一句話便將李珣噎了回去。


    不過,李珣連苦笑都還沒來得及放出來,水蝶蘭又笑吟吟地拍拍他胸口:「放心吧,我這也是為你好。我也知道,這小東西一看便是「子蚨」,而「母蚨」一定是在我那個便宜師弟身上放著。


    「哼哼,當我不知道麽,不過就想用這個玩意兒做餌,等我一口吞下去罷了!」


    「妳現在不正吞了麽……」


    這話李珣當然不會明著說出來,他也相信,以水蝶蘭之能,便是踩著陷阱跳下去,也有能耐毫無損的翻上來。


    水蝶蘭手上結了幾個符印,覆在玉瓶之外,似是斷去了子母蚨之間的聯係。然後笑嗬嗬地將玉瓶收起來,心情看上去相當愉悅,愉悅到讓人摸不著頭腦。


    李珣嚐試分析無果,幹脆不再多想,此時天光大亮,也差不多該趕路了,他招呼了一聲,飛動身形,水蝶蘭哼著不知名的歌調跟上來。


    她心情倒真不錯!


    對水蝶蘭奇特的心理變化,李珣心裏不免有些嘀咕,不過,很快地,隨著朔風南來,他的心神不可避免地朝著風來的方向,漸趨迷惘。


    「喂,喂,喂!」


    最後一聲喚,直接在他耳膜中炸響,震得李珣身子一顫,差點兒真息錯亂,從半空中摔下去。


    李珣驚怒之下,猛地回頭,正碰上水蝶蘭玩味兒的目光。


    「嘖,走神了!在想什麽?」


    「在想……哈,當然在想北邊的事情。我在想,明心劍宗出了這麽大的事,我這個平日出盡風頭的弟子,又向來與明璣仙師交善,此刻反而不見蹤影,他們會怎麽想?」


    李珣話中自然有不盡不實之處,但能說到這種程度,已經很讓水蝶蘭驚訝了。


    這個時候,她隻能順著口氣往下說:「這倒是,不過,以你現在的模樣,要是去了,指不定他們兩宗反過臉來,一起滅了你也說不定!」


    李珣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顯然早就想到了這一點。


    水蝶蘭笑嘻嘻地又道:「這樣也挺好啊,不如趁勢讓「靈竹」人間蒸,反正這種事情在此界常見得很,說不定,還能讓那邊為你掉幾滴淚呢!幽魂噬影宗這邊反而容易,冥火閻羅不是很看好你嗎?他總比清溟來得好說話吧!」


    水蝶蘭已經是第二次這樣提議了,不過,李珣的反應並沒有本質的差別,他搖頭一笑:「哪有這麽簡單……」


    一句之後,任是水蝶蘭怎麽挑撥,他都閉口不言,水蝶蘭沒有辦法,也隻能賭氣不再開口,兩人間的氣氛又僵滯起來。


    不過,臨至入夜時分,當水蝶蘭遙遙看到東南林海周邊蒼青顏色之時,這個氣氛便被她主動打破了。


    「呀呼,終於回家了!」


    李珣注意到,她用了一個敏感的詞匯,而且,又是用得如此自然,任他此刻心情如何低落,聽在耳中,也不免泛起微微漣漪。


    但很快的,李珣就被眼前的事情占去心神。


    「回家開門……也是件麻煩事!」


    霧隱軒自辟天地的大神通,辟得方圓數千裏洞天福地,若在下界,已等若一個不小的國家。


    然而隱沒在蒼茫無盡的東南林海中,卻不啻於滄海一粟。


    誠然,它以巧妙的構思,隱秘的手段,匯聚東南林海數以萬計的靈脈為己用,勾連以億計的氣機,隱然與整個森林相通。


    隻要懂得必要的禁法,同時以霧隱軒為起點,修士們可以在一息的時間內,到達東南林海中任何一個角落,當真是念動身至,神妙無方。


    不過,這種神妙畢竟也是有限度的。


    限度就在,一切神通妙法,都需以霧隱軒玄奧精微的禁法為根基,通過軒中的統禦中樞,調動元氣,方可施行。


    這就在無形中,立下了兩個前提條件─精深高妙的禁法修養,以及凡脫俗的修為境界。


    缺乏前者,無異於貓撓亂線,全無頭緒;缺乏後者,也很難在廣袤至不可思議的森林中,準確捕捉、統禦精微的靈脈氣機,達到預期的目的。


    水蝶蘭不用講,就算修為驚天動地,卻純粹一個禁法白癡,能夠勉強從李珣這兒學會了進出的方法,已是天幸。


    至於那些對李珣來說,閃念即成的架構方式,她半炷香之內能做成,已經是神佛保佑。


    李珣則差在修為上,雖說距離標準,也就是真人境的修為無限接近,但終歸還是差了一線。


    境界高低使李珣不得不通過小段時間的澄心靜意,方能在龐雜的元氣中,尋到並控製住目標。


    而這小段時間,足夠別人殺他一百次!


    這個問題,在水蝶蘭被羅摩什成功襲擊之後,前所未有地凸顯出來。


    「看來以後被人追得急,也不能草率從事。」


    李珣摸著下巴,細細考慮。水蝶蘭知道他在想什麽,不過這樣費心,以致謹小慎微,卻讓她有些不耐煩了。


    「快開門吧,想那麽多幹什麽!」


    「不可不慎……」


    「慎你個頭!以你的修為進境,再過個一年半載,便是純正的真人修為,那時候還不念動即成?至於我,哼,鍾隱死後,天底下能追殺我到喘不過氣來的家夥,離降生還差十萬年呢!」


    「人家不是死……」


    李珣哭笑不得地響應,隻是這話剛出口,他心中便是一跳。


    這無意間說出的幾個字,似乎牽涉到一個極奧妙的玄機,但這靈光也僅僅一閃,便消沒不見。


    這靈光閃動之短暫,使得李珣甚至沒法去回憶,隻能順嘴說下去。


    「誠然,吃一塹長一智,這種事小心些便成,可關鍵不在這裏!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妳能保證今後每一次開啟門戶,都不讓他們生出感應,進而……等等,是了!」


    李珣猛地一擊掌,心中恍然:「好個羅摩什,這是他算計好的!」


    「呃?」


    「不是嗎?妳想,如果妳受了傷,身後又有羅摩什這樣的人物追殺,當然,此時也沒有萬裏之外我這檔子事,妳會怎麽做?


    有多麽遠逃多麽遠,或者……」


    「逃進霧隱軒!」水蝶蘭一點就透,臉上笑容也有了幾分別樣的味道:「由此可以探知門戶,運氣好些,說不定可以踹門進去!」


    李珣精通禁法,看得卻是深入許多。


    「所以他們「請來」了玉嵐道人,也不需「踹門」之類,隻要能捕捉到妳調動的元氣流向以及氣機架構,便等於送給玉嵐推演的象數,若趕得巧,能捕捉到三兩回……誰敢保證玉嵐沒有這能耐?嘿,還多虧妳當時往回趕,這才免了麻煩!」


    水蝶蘭嗯了一聲,眼珠打轉,也不知在想些什麽。


    李珣也不管她,繼續說話,順便整理思路。


    「看起來,羅摩什倒是頗有先見之明,我們先前做的那些,應是白費力氣。這樣說來,雷鳥兒那回,試探倒在其次,關鍵還是擺下**陣勢……也不對,或許,羅摩什還沒搞清楚咱們兩個的關係?」


    「便是搞明白了,也未必相信!」


    水蝶蘭笑吟吟地回應:「不管這家夥拆不拆穿我的身分,他都會在你身上下工夫。不過,我們這一路行來,可瞞不過有心人,你可以等等嘛,說不定就有人找你了呢?」


    「嗯,可以考慮!」


    李珣不痛不癢地說完,衝著水蝶蘭打了個手勢,示意自己要集中精力開啟門戶,讓她注意戒備。


    水蝶蘭聳聳肩,不說話了。


    約過了小半刻鍾,丈許方圓的空間內,忽地響起一波又一波嗡嗡的顫鳴,成百上千道氣機脈絡勾連聚合,與距離最近的靈脈遙生感應,又透過在無邊無際的森林裏的無數次跳變,最終與霧隱軒的禁法中樞連接起來。


    李珣睜開眼,向水蝶蘭點點頭,兩人同時邁前一步,旋即像是沒入了一層透明的水波中,身形瞬間同化進了茫茫的夜色裏。


    下一刻,二人出現在湖心小軒處。


    雖然已不是第一次,可是每一次的進出,都令二人不由得感歎造就霧隱軒的鬼斧神工。


    而在這裏,李珣的心便踏實得多,近在咫尺的禁法中樞,免去了李珣氣機感應的一步,而最大限度地揮了他精湛的禁法水平。


    可以這麽說,當李珣站在這小軒中,整個東南林海便成為了他的軀幹。


    這巨大至不可思議的身軀,以及蘊藏其中無限雄厚的元氣,使李珣可以麵對世上任何一位絕頂宗師而不落下風─就算是羅摩什也一樣。


    所以,當李珣站在這裏,他的神情便整個不同了。


    敲了敲軒中石桌邊沿,他啟動了分光鏡,三個軒窗同時鍍上了一層光膜,東南林海數千萬裏方圓的景致,便如流水般在上麵掠過。


    「留在這裏的人倒還真是不少。」


    憑借著分光鏡對氣機的敏銳感應,所有修為在水平以上的修士像是被篩出的沙子,一個個被挑揀出來,幾乎每一個都給了一個特寫,然後再整體性地加以認識。


    水蝶蘭心算了一下,接著報數:「一千多呢,當然不會全是西聯的人馬,采藥的、修行的應該占大部分,不過,過幾天,自然又是一番情況。咦,那些管事的怎麽一個不見?」


    李珣嗯了一聲,操控著分光鏡來回切換畫麵,一邊隨口道:「連玉嵐都給放走了,他們留下又有什麽用?而且,妳不要說,和羅摩什那一仗,妳純粹是挨揍來著!」


    水蝶蘭冷哼一聲,傲然道:「怎麽可能!他固然是傷了我,但他也別想好受!嗯,也對,此界隨機數太多,他既受了傷,當然也要先回山才好安全調理。」


    到這兒,她反而有點兒失望:「真可惜呢,若這家夥還留在此地,有你坐鎮中樞,我大可出入自如,玩也玩死他了!白費了這麽一個……」


    話說了半截,水蝶蘭嗓子一嗆,差點兒咬著自己的舌頭,她瞪大眼睛,指著分光鏡上顯出的人影,吃吃道:「陰、陰……


    陰重華?」


    她自然有吃驚的理由。


    分光鏡投射過來的畫麵中,一位道裝打扮、氣度雍容高華的絕色女冠,正在一處絕高的山峰上冷冷屹立,俯視林海,眸光森森然如千裏陰霾,卷繞逸飛,深不可測。


    那神情氣度,不是陰重華,又是誰來?


    李珣瞥了她一眼,聳肩道:「妳又不是第一次看見她,吃什麽驚啊!我進來之前把她放出來警戒,眼下正好讓她繞上一圈,攪攪場子也是好的。」


    「不是……」水蝶蘭又怔了半天,才猛地回神,伸手揪著李珣的領子,瞇起了眼睛:「好啊,你騙我!誰說自己一身修為盡廢,連個幽明氣都使不出來著?」


    李珣一臉的莫名其妙:「我確實是使不出來啊!隻是陰重華這邊,自從她修通《陰符經》之後,「冥絡」斷絕,純憑自身攝氣駐形,與我隻有「幽脈」相連,也就是一絲心神連接而已。


    「像這樣根本不用驅魂煉魄通心之術,便能驅使自如,放出來很正常吧……而像幽一,我現在便隻能感覺到,而驅使不得,我這也叫騙妳?」


    水蝶蘭愣了一愣,還沒說話,李珣又奇道:「便是騙了妳,至於這邪火嗎?喂,妳不是因為受傷,損了心神吧?」


    被李珣這麽一說,水蝶蘭更是講不出話,現在連她自己都有點兒懷疑,是不是真因為受傷,讓自己控製不住性子。


    這心底變化何其微妙,對於修士而言,更是緊要關鍵,她自然不能等閑視之。


    窒了一窒,水蝶蘭隻能低哼一聲,鬆開了手,卻也別開臉去,仍有些餘氣未消。


    對她這模樣,李珣完全摸不到頭腦,隻能繼續半解釋半抱怨地道:「我這樣已經夠倒黴了,若是兩個傀儡盡去,我一身能耐,起碼折去八成,要是我被宰了,妳也不好過不是?」


    水蝶蘭斜睨了他一眼,臉上總算露出點兒笑容:「便是沒有傀儡,憑你的狡詐,也不是一般二般的人物能宰得動的!倒是你這個傀儡,人家不是受創未愈,還在休養嗎?你怎麽不懂得憐香惜玉,放她出來吃苦?」


    「憐香惜玉?」


    李珣總算品出點兒味道來,但卻是越地哭笑不得。


    「且不說人家稀不稀罕,隻說她可不像我那樣死去活來,退二進一。她在化陰池中煆形煉體,集聚精氣,得的可全是好處,難道我還用她不得?」


    「好處?」


    「不錯,先前由外物施為,幽玄之身未免失之粗陋,經由化陰池這麽一洗,她存世駐形也就越穩固,再加上那勞什子《陰符經》古裏古怪的,倒讓她修為精進許多,妳看她這模樣,哪有半點兒虛相?」


    「哦?那還真要恭喜了!」


    嘴上說著「喜」字,水蝶蘭的語氣卻仍有點兒夾針帶刺,她眼睛看著分光鏡中儀容高華的女冠,腦子裏卻總閃過雪原之上那妖精打架的場景。來回幾次,竟攪得她心裏極不是滋味兒。


    陰散人站在高處,又沒有絲毫隱匿氣息的打算,自然會吸引附近修士的目光。


    不過,此界有眼無珠的人物還是少數,大多數人遙遙見了,便會斂形收聲,然後有多麽遠跑多麽遠。


    而那些沒見識的……峰下數具屍身,就是榜樣!


    陰散人僅現身半個時辰,以她為中心的千裏方圓,已經半個修士都見不到了,而震蕩的餘波仍在向更遠處擴散。


    可以想見,再不用多長時間,陰散人駕臨東南林海,有所圖謀的消息,便會轟傳整個通玄界,給本來已經蠢蠢欲動的局麵,添上一把火!


    水蝶蘭當然明白陰散人高調現身的用意,不過,對這場麵,她老人家就是瞅著不爽!


    她可沒有忍氣吞聲的好習慣,既是覺得心裏不舒服,便要再刺那色鬼一記,眼前的情景卻讓她同李珣一起驚咦出聲。


    高崖之上,陰散人早有感應,她微微偏頭,看向數裏外虛空處,唇角也勾出一絲冷誚的弧度。


    虛空中,一個人影像是踏在平地上,一步邁出,瘦長的身形便從無到有,現身在她眼前。


    此人一身灰袍,寬大到有點兒不甚合身,乍一看去,倒像是將袍服晾在曬衣竿上,看上去有些滑稽。


    夜風吹來,他青灰色的頭在夜風中飄舞,露出削瘦蒼老卻出奇端正的麵孔,而在淩亂的絲之下,一對眼眸幽暗無底。


    不過最引人注目的,還是那道從左額角斜下,擦過眼角、鼻翼又折回到耳根處的深紫色魔紋,就像是一條妖異的藤蔓,詭譎中卻有著吸人眼球的邪異魔力。


    霧隱軒內,李珣與水蝶蘭對視一眼,同時叫道:「羅摩什!」


    這突然現身的老態修士不是旁人,正是當今邪道絕代宗師,魅魔宗宗主,羅摩什!


    此時,這位邪道宗師似乎並沒有現有人在用特殊的方式觀察他。他用左手提起一個長頸圓胎銀壺,衝著陰散人搖了搖,笑言道:「當此良宵,偶遇故人,為人生一大美事,陰美人可願與我共浮一大白?」


    這話音若是個翩翩少公子說來,必是清朗出塵,瀟灑風流。隻可惜,羅摩什枯幹瘦長也就罷了,偏偏他的聲音嘶啞含糊,似乎是被什麽卡著了嗓子,說出話來,也讓人不忍卒聞。


    但奇怪的是,這模糊艱澀的字句在耳中一轉,又變得出奇的清晰,且越使人印象深刻。


    話間,羅摩什伸出另一手,也不知用了什麽手法,手上便現出一件黃銅顏色的三足酒爵,也不管陰散人答不答應,輕按銀壺,一線酒液便自注入杯中。


    引人側目的是,這酒液顏色鮮紅如血,注入之後,甚至在酒爵內沸騰翻滾,咕咕有聲。


    陰散人眸光顧盼,在酒爵上一掃,旋又燦然一笑道:「我不食葷腥久矣,羅老兒你習慣了以血代酒,卻來難為我做甚?」


    羅摩什亦是一笑,笑容牽動臉上肌肉,使左臉上的深紫魔紋蠕動不休,隻是看了,便讓人背上生寒。


    他看起來並不生氣,隻是搖了搖頭:「那真是可惜了,這是我一個時辰前,親手獵殺的昂渾獸血,又以鏑鳥冠頭為引,最是甘烈,陰美人好沒口福!」


    言罷,他舉杯一飲而盡。


    或許這血酒當真過癮,方一入口,羅摩什臉上便鮮紅欲滴,幾乎要出光來,半晌才顏色沉下。他也在此時嗬出一口氣,神情倒是愈顯得懶散。


    陰散人輕擺拂塵,笑吟吟道:「羅老兒修養日深,這脾氣倒是不比往昔,和善許多!」


    這是隻有極少數同輩人物才知道的細節。


    羅摩什自年少時便性好飲血,每每不克自製,便殺生以求緩解。道行深後,雖不再好口腹之欲,但為蓄養殺機,出手前一段時間,他絕不近血腥。


    此時,他既喝了血酒,便等於是說,並無動武之意,隻是來敘舊了。


    陰散人對這一點自是清楚,她微微一笑,亦斂去周身活潑躍動的真息,算是一個回應。


    羅摩什不理她的諷刺,自顧自邁步走上懸崖,踏在實地,又和陰散人保持了個客氣的距離,方道:「早就聽說陰美人兒破關而出,再履此界,如今看來,六十載閉關苦修,果然有所增益。這周身氣度,晦沉如淵,想必是《陰符經》大成,成道可期啊!」


    陰散人倒也不謙讓,隻是笑吟吟地道:「為山九仞,功虧一簣者,古來多有。雖說可期,又豈敢等閑視之?」


    「不錯,不錯!也就是咱們這些臨門一腳之輩才清楚,成道絕非等閑事,像鍾隱那般視天劫如無物的,從古到今也沒幾個,還是諸多手段都要齊備才是。」


    看來羅摩什頗有些誌同道合的快意,他手指輕彈杯沿,出重濁的聲響,繼而笑道:「古來度劫兩件事,洞天內外自分明。


    我觀陰美人兒心思沉斂,這內裏洞天當是無憂,而妳那寶貝侄女兒這段時日亦是掌宗陰陽,再無變數,想來這外洞天也是水到渠成了!」


    「老狐狸!」


    分光鏡內外,三人心中同時罵了一句。


    不過很快,水蝶蘭這邊就喜笑顏開:「妙啊,這就叫聰明反被聰明誤,快,讓你的陰美人兒再逗逗他!」


    「什麽你的我的?」李珣搖頭不已,「陰散人也不是傻瓜,何必讓我教她?」


    果然,陰散人聞言,眉目間漸蘊冷意,但依然嘴角生春:「我早非陰陽宗之人,你羅老兒拿這舊曆攪個什麽?倒是你,陷空山怎麽說也是洞天福地,你又宗門弟子數萬,坐霸西北,何必再繞到這東南林海尋開心?」


    話說到這處,便等於是將層層掩飾一地揭開。


    可羅摩什或許酒足飯飽的關係,也真好性兒,隻啞然笑道:「尋開心說不上,自尋煩惱倒是真的。陰美人兒與我之境界參差彷佛,應當知我此時尚喜外物否?」


    陰散人淡然一笑:「洞天道統,與外物何幹?便是外物,為後世遺澤,光大宗門,也是有的。」


    羅摩什嗬嗬一笑,笑音就像沙石過隙,沙沙作響。


    「一人成道,何需兩個洞天。陷空山雖然比不過霧隱軒,怎麽說也足夠我霞舉飛升,我還多此一舉做甚?至於為後世遺澤之類,嘿,當年屈拙語據此洞天,都能不遺本宗後進,我還比不了他?」


    陰散人微微抬起眉毛:「哦,這倒還有些意思。」


    「有意思的還在後麵。據我所說,陰美人兒前段時日去了夜摩天,一記四兩撥千斤,使得恰到好處,可有趣嗎?」


    陰散人眸光一閃,淡淡地道:「還好!」


    這兩個字裏,意緒之複雜,可就不是羅摩什所能理解的了。


    不過,僅就字麵意思而言,羅摩什還是明白了七八成,他笑道:「妳對那散修盟會觀感如何?」


    「外強中幹……不過,倒也能唬得住人。」


    「外強中幹?也就是陰美人兒才能說出這種話來!」


    羅摩什微微搖頭,旋又歎道:「或許是這盟會在妳隱跡之後方才成立,又在妳破關之前稍做收斂,妳才不知這其中的厲害!


    外強中幹?就算是一盤散沙,重到極處,也能壓得死人!可知百獸宗……」


    「獅駝小兒自去找死,棲霞也是大題小作,以她的能耐,一人便能將那驅獸雜耍的宗門滅掉,何需勞師動眾?」


    羅摩什方一錯愕,旋又反應過來,大笑道:「陰美人兒欺我!我就不信妳想不到,若在兩百年前,妖鳳即使能滅掉此宗,接下來會是什麽?無非是另一個諸宗圍攻,置之死地而後快罷了!


    「而如今呢,莫說是滅掉一個百獸宗,就算是將我這魅魔宗砸個稀巴爛,此界能有幾個應聲?」


    「兔死狐悲,不外如是。」


    陰散人回答得輕描淡寫,不過臉上神情卻是若有所思。


    不隻是她,在分光鏡後,李珣與水蝶蘭也都是有所觸動。


    並不是說羅摩什此話有振聾聵之功,而是以他這邪道第一人的身分,做出此語,便已經出了平常人物的感歎,而上升到一個不可忽視的「共性」層麵。


    羅摩什已如此,何況他人?


    陰散人評語之後,懸崖上靜默了那麽幾息時間。


    末了,還是由陰散人冷道:「事不過三,有百獸宗擋了第一波,便已是諸宗所能承受的底限,若古音之輩仍要得寸進尺,舉此界之力,散修盟會又算得了什麽。


    「而且,世人也並非都蠢不可及,百萬散修有幾個甘受驅使,又有幾個敢同諸宗為敵?羅老兒,你倒越活越回去了……而且,這與霧隱軒、幽明城何幹?」


    「如何不相幹?若不相幹,這霧隱軒的消息,怎麽會透露出來?」


    「哦?」


    「如妳所想,開啟霧隱軒的雲霧石,便是由散修盟會先一步得到,而我那不成器的弟子,自以為占了便宜,強搶過來,卻被半路劫殺,不知怎地,那雲霧石又落到什麽蕭重子手中,消息由此散出來。」


    羅摩什自斟自飲,銀壺中的血酒似是見不到底,一會兒便是七八杯下肚,或許這其中真有些許酒氣,幾杯下來,他眼神便有些迷離散漫,說到這裏,也不知想到了什麽事,竟是大笑起來。


    「古音這女人,說來確是世間罕有,不過莫怪我說,女人的心思也確實古怪得緊,古誌玄能有這麽一個侄女兒,真不知他是死不瞑目呢,還是含笑九泉?」


    這是李珣再一次聽到有人言之鑿鑿,說玉散人已死,心中不由大感震動。


    他這邊想法,陰散人自然也有所感應,當即便順著羅摩什的口氣,輕笑道:「聽你這麽說,古誌玄果真是死得透了。」


    羅摩什深深看她一眼,搖了搖頭:「死或不死,恐怕除了古音、棲霞等少數幾人,沒有誰能說得清楚。妳既去了夜摩天,消息當然聽得真切,可妳信麽?」


    「若說他哪天死在女人肚皮上,我一點兒都不吃驚。」陰散人冷誚一笑,又道:「但要說他死得如此無聲無息,天底下怕是沒人會信!」


    「此言深合我意!」


    羅摩什舉杯笑道:「不過,我們似乎跑題了,兜兜繞繞好不厭煩。若陰美人兒不介意,咱們再說這霧隱軒。坦白問一句,我們可有合作可能?」


    「合作?和你一起去尋那霧……」


    話未說完,羅摩什已放聲大笑,雖然笑聲嘶啞,可震蕩中依然將陰散人的話語斬成兩截。


    笑聲後,他隨手將銀壺酒爵拋到懸崖之下,左臉魔紋已紫得亮,映得他半邊麵孔妖異鬼魅:「陰美人兒又在欺我!何須去尋什麽霧隱軒,尋到妳不就成了?」


    「哦?有說乎?」


    陰散人沒有半點兒神情變化,語氣也輕飄飄的,可眸光中陰雲聚合,若有電光閃爍。


    羅摩什皺皺眉頭:「這可不像是陰美人兒的風格。妳知道我在說什麽,那個百鬼道士,最近讓妳「另眼相看」的那個!」


    「你的消息倒是靈通!」陰散人愈顯得漫不經意,悠悠響應道:「就這些?」


    「哪裏話,若隻這般,便要牽連到霧隱軒上,似乎也太過看輕妳陰美人兒了。」


    羅摩什啞然失笑,他說著話,目光卻越過陰散人肩頭,看向後方無盡的虛空中。


    那眼睛看起來全無聚焦,但接下來的話,卻錚錚然如利刃橫空:「我隻是不明白,以陰美人兒一代宗師的身分,怎麽對鼠輩的窺伺,一點兒都不在意呢?」


    千裏之外,霧隱軒中,李珣赫然驚覺,大叫一聲「不好」。


    但還沒等他有下一步的動作,羅摩什的眸光已越過這遙遠的距離,從分光鏡中,直直向這裏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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