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玄傀儡,這是幽玄傀儡!」


    聽到李珣的呻吟聲,古音很驚訝地看過來:「哦,很不錯呢,竟然一眼就能看出來!」


    李珣沒有回答,他的全副心神都集中在眼前這人的臉上,再容不下其它。


    現在,他可以十二萬分地肯定,此人必是玉散人;同樣的,他也可以十二萬分的肯定,這人已被煉成了幽玄傀儡,所用法門,無一疏失。


    玉散人,幽玄傀儡?幽玄傀儡,玉散人?


    荒謬!


    他又打了一個寒顫,隻覺得冷意已經透進骨髓深處,讓呼吸也艱難了許多。可與之同時,腦子裏的認知卻是越來越清晰:玉散人……死了!


    從遇到牛力士那一刻起,這個模糊的認識已潛伏了好長一段時間,又經由天芷的闡,終於在今日,變成了確信的現實。


    可是,與之前比起來,那感覺是完全不同的。


    此時此刻,李珣徹底明白。


    即便在此之前,牛力士與天芷已用不同的方式來驗證這一點,而他心中也已預設下成千上萬個「相信」,但在真正接觸到結果之時,他恍然覺,原來那已經在心底深處腐爛的根莖,依然是─「不信!」


    他怎麽能相信呢?


    他的仇人,帶給他徹頭徹尾屈辱的仇人,他心中幾百萬次詛咒的對象,甚至是他一生一世敵對追逐的目標……


    他幾十年的生命曆程裏,這個人像是一個巨大的陰影,籠罩著他,似乎無處不在,而在今天,卻用這麽一種方式宣告─對不住了,這隻是一個虛無的泡沫而已。


    那他是什麽?對著天空大叫的瘋子?還是狠揍空氣的傻瓜?又或是連生命都要用虛無來支撐的笑話?


    他忽地想到了坐忘峰,想到了臨淵台,想到了他從台上一躍而下,在無可憑依的虛空中翻滾、掙紮,被一層又一層的重力加諸身上,彷佛永無止境的墜落過程。


    一如此刻!


    不對!至少在那時,他依然知道自己墜落的方向,可如今,四顧茫茫,全無憑依。


    他的身體、思想彷佛也要被虛化掉了,也許在下一刻,他便將成為另一個泡沫,「波」地破碎,留不下半點兒痕跡。


    這是一場噩夢,他就在噩夢中窒息,似乎永遠都不會再醒過來。


    這時候,一個似乎很眼熟的影子從他眼前飄過,又冷冷回眸─也許這是錯覺。


    但那身影、那眼神就像是一把鋒利的劍,轉眼破開了令他窒息的噩夢包裹,讓現實的空氣猛地撲入他口鼻之間。


    李珣連打了幾個寒顫,但在這一刻,他卻真正地清醒過來。


    這時候,古音正用饒有興味的眼神打量他,李珣甚至能從她瞳孔的倒影中,看到自己蒼白的臉。


    尖銳的警報聲在他腦子裏炸響,無形的壓迫從四麵八麵聚攏上來。李珣現在稱不上多麽冷靜自若,但他卻仍憑借著本能,將自己的麵孔稍做調整,順勢成為一個被驚天秘辛驚呆了的家夥。


    「玉散人,真是玉散人?」


    「如假包換。」古音微微一笑,似是輕鬆自若,可她的眸光流轉間,如霧如紗,在玉散人身上輕輕抹過,那其中意味兒卻難以盡述,頓了頓,她悠悠道:「畢竟,我可隻有一位叔父啊。」


    隨著對話的進行,李珣腦子裏支離破碎的思路,終於開始一片片地拚接起來,也可以比較順暢地控製麵部的肌肉了。


    他咽下一口唾沫,齒縫裏還絲絲地透著涼氣:「可是……」


    李珣似是猛然醒悟,僵著脖子扭過臉去,盯著古音平靜從容的麵孔,張了張嘴,卻什麽也沒說出來。


    古音微抬眸光,與他眼神一對,那直貫心底的穿透力,讓李珣在心神受震之餘,更感覺到其中毫無偽飾的坦然。古音並沒有刻意地遮掩什麽,也完全不需要!


    李珣真正苦笑了起來,在這一刻,「虛擬的他」和「真實的他」在一個微妙的分岔之後,天衣無縫地合在一起。


    這讓他全心全意地問出了一句話:「為什麽呢?」


    「真對不住了,這個卻不是我今天要告訴你的。不過……」


    仍是那穿透性的眸光,古音盯著李珣,臉上卻是微笑:「我倒很想問你,這一回,我可是打中了靶子?」


    李珣心中輕跳兩下,但因心中已有所準備,聞言便苦笑道:「古宗主,這是說哪裏話來?先前那些也就罷了,可這個……


    好吧,我承認,貴叔父這情形,確實是讓我吃驚不小,但這和前麵那些事,似乎繞不到一塊兒去吧?」


    「是啊,看起來確實與你沒什麽關係。可是,有一點我仍不明白!」


    古音語氣先抑後揚,深得縱橫之旨:「之前我那幾句誅心之言,說得不甚好聽,你反應強烈,是在情理之中,不足為怪。


    可在剛才,為我叔父之事,你那反應是不是有些過激了?」


    「過激?有嗎?」李珣在盡力保持一個無辜的狀態。


    古音沒有再說話,她隻是微笑著,隨手掐了個印訣。亭子四周水氣被真息聚攏過來,漸蓄成形,接著憑空凝成了一麵水鏡。


    而水鏡之上,正是李珣方才見到玉散人時的神情變化。


    從來沒有人用這種方式來「駁斥」他,所以,李珣也還是第一次見到自己臉上,豐富至極的顏色變化。


    由鐵青到深紅,再由深紅到慘白,在麵部肌肉細微的抽搐擠壓之下,驚恐、憤怒、仇恨,甚至還有絕望……


    一切一切不應該展現出來的表情,在這一刻,被他表現得淋漓盡致,最終再以一個崩潰性的失神做結。


    果然!


    李珣閉上了眼睛,旋又睜開。心中出奇地沒有太多失措或是沮喪,他隻是恍然間明白,原來,當積壓了數十年的感情噴薄而出時,竟是這個樣子的!如此,他還有什麽可說的?


    古音揮袖抹去水鏡,在她做出這個動作的同時,李珣盡可能隱秘地提氣,準備應對一切的變故。


    古音應該已經察覺到了,可她反而在另一側欄杆旁邊倚欄坐下,目光則落向花木掩映的極遠處。


    「很奇怪是不是?對一個素昧平生之人的生死,看得比自己所受的屈辱和威脅更重一些。說來好笑,我曾經以為是林閣的緣故……」


    隨著古音的低語,李珣腦子裏不由浮現出那個已經模糊的身影,這回,連他都要笑了。


    古音回眸看他,言語間似乎也有些笑謔。


    「是了,如果這樣看,就太瞧得起你的德行了。若你能為林閣打抱不平,由棲霞而波及叔父大人,還能如此投入,你又怎能活到今天?那麽,就應該還有一個其它的緣故:有一個直接涉及到你,卻為我們忽略的事情。是不是這樣?」


    李珣沒有回答,此時他已不再去想別的事了,專注使他的神情如銅澆鐵鑄,再無絲毫波動,而眼中的寒意也已經蓄積到無法再遮掩的地步。


    事情已經沒法更糟糕了,與其虛與委蛇,還不如拚他一票!古音正好傷重……


    此念未絕,側方,一股相當熟悉的氣機脈動噴出來,勢頭並不如何霸道,卻穩穩地壓他一頭。


    玉散人!


    李珣的身子徹底僵住!


    很久以前,從意識到玉散人有可能已經死去的那一刻起,李珣心中某個角落,便蘊育著這麽一個疑問─不說人倫上的問題,僅就理智而言,玉散人在與不在,對妙化宗又或散修盟會的實力,會有怎樣的影響,古音應該有所認識。更別提要殺掉玉散人,她要付出什麽代價……


    現在,答案出現了。相應的,這被幽玄傀儡鎖定的感覺,真***糟透了!


    這一刻,古音穩穩占據了上風,但看起來,她並沒有快刀斬亂麻的意向。在一聲輕輕的咳嗽之後,她彷佛忘記了剛剛說了些什麽,又將目光投向遠處,同時示意李珣也學她一樣。


    「那裏,看到了嗎?」


    李珣怔了下,隨著她的目光向那邊眺望,在陽光映照下,李珣見得那處水波粼粼,似是一個小湖。


    古音悠悠道:「那裏是落玉湖,旁邊修了座水榭,名喚「一斛珠」,是叔父極喜歡的所在。」


    本來已僵硬到崩潰邊緣的氣氛,在她的溫聲和語中慢慢地緩和了,李珣一時間竟再也提不起搏命的念頭。


    但同時,他也並不清楚古音要表達什麽,他隻能在使不出力的尷尬中,繼續保持沉默。


    古音也沒指望他有所響應,隻是稍頓,便微笑著講下去。


    「當然,叔父的性情你應該了解一些,除了吟風弄月,便是眠花宿柳,所以,那也是他荒唐享樂的地方。也就是在那兒,他死在了女人的肚皮上,元神湮沒,想輪回亦不可得,皮囊則被拿來做這個傀儡……要去看看嗎?」


    李珣腦子裏閃過「勾魂蝕元神術」這個概念,腦袋不自主地點了一點。


    「好啊,隨我來。」


    李珣驚訝地看著她,看著她起身走出亭外,將最可能護她周全的幽玄傀儡拋在身後,一時間不明白她在搞什麽鬼,但最終還是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


    古音不準備再一步步走到水榭那邊,而是浮在半空,隨風飄流。


    李珣亦步亦趨,兩人不過就是三兩息的工夫,便來到湖麵上空,李珣也看到了那所謂的「一斛珠榭」。


    水榭臨岸修建,岸上修著一個長方形的廳堂,麵水處落地開窗,又有曲折石橋連入觀水亭台。


    總體來說固是雅致,卻是四麵透光,聯想古音所說,玉散人生活之荒唐,可見一斑。


    古音神情恬淡,看不出心態抑揚,她居高臨下,指著觀水亭台旁邊的水麵,道:「此水下千丈,是為北海泉眼之一,每日潮起時,水力相激,珠泡翻湧,如零瓊碎玉,美不勝收,這也就是此湖、此榭名稱的由來。可惜……」


    她話沒說完,兩人耳邊便又有歌聲泛起,唱的卻是剛剛那詞的下闕。


    「才因老盡,秀句君休覓。萬綠正迷人,更愁入、山陽夜笛。百年心事,惟有玉闌知,吟未了,放船回,月下空相憶。」


    歌聲入耳,李珣麵色微變。


    人的心理也真是古怪,明明是同一人,同一曲,時間也不過就差了半炷香的工夫。先前聽來,隻覺得歌聲繞梁,沁人肺腑,可如今再聽,卻有如蒼涼荒野中孤魂泣訴,鬼聲啾啾,讓他通身遍體都被寒氣浸了個透。


    古音察覺到了他心底的變化,卻不多說,待歌聲消散,便接著上麵的話,若無其事地說下去。


    「可惜,這落玉遺珠的景致,這幾十年來卻是看不到了。倒有另外一景,新近得來,值得一觀,我想,你對那景致應當很有興趣才是。」


    李珣心中仍被玉散人這歌聲所驚,聞言嗯嗯連聲,卻也不知自己答應了什麽。


    看他這模樣,古音哂然一笑:「也不過就是吟詞唱曲罷了,不過殘存下來的一縷神念作怪,虧你對幽玄傀儡有所了解,怎麽這麽不禁嚇?」


    李珣此時心態略有不穩,本來尷尬過了便罷,他卻本能地回了一句:「呃,是嗎?我隻是見過這傀儡如何出手殺人,倒是沒想過這節。」


    此言一出,兩人之間的氣氛更緩和一些,而古音眸光一閃,似有所悟:「聽聞你與幽魂噬影宗的百鬼道人是冤家對頭,莫不是從他那兒見到的?」


    「正是!」李珣回答得幹脆,但警覺之心亦起,裝作隨口回應道:「百鬼那廝禁法、修為都有可稱道處,但還是那「影傀儡」


    最是麻煩,我曾在上麵吃了不少虧。」


    古音聽了,微微點頭:「果然……那也好,若是大家談得妥,便再多勞煩你一件事罷!」


    「啊?」


    「下去吧!」


    話間,古音當先落下。


    李珣目光敏銳,看得清楚,在下落之時,古音分明從袖中取出一個玉瓶,倒出幾粒丹丸服下。落地後,也輕揉小腹,催化藥力,麵上更顯出難以遮掩的倦色。


    隻要動得快……


    李珣不免有些想法,但手指頭才一動,他忽又想起一件事來。


    當年在坐忘峰上,他無意間覺古音不告而來,卻因實力不濟,險被滅口。而那時,鍾隱是怎麽救他來著?


    古音卻不知李珣心中轉的什麽念頭,她在欄杆旁邊斜斜坐了,目光投向波平如鏡的湖麵,李珣一邊想著事情,一邊站在她身側,並沒有坐下來的意思。


    兩人一時間竟然誰都沒有開口,氣氛安靜得有些過分。直到日頭微微下落,斜暉照水,光芒映目之際,古音才微笑了起來:「你可知道,你站的地方,正是叔父他斃命之地?」


    李珣眼角抽了抽,沒有說話。


    古音將目光放回到這亭台中,環目四顧:「那真像是眼前一般。隻可惜,眼下不是夜裏,這湖中也不再有珍珠泉湧……越是這樣,你就越不能錯過另一個景致了,我想,你看了一定會很開心。」


    隨著她的話音,亭台之下,湖麵忽然波翻浪湧,以亭台中心,中分兩邊,現出一個可容兩人並行的甬道來,且尚有台階相連,一眼看去,見不到底,下麵似有隱隱微光,從這裏卻看不真切。


    以李珣的眼力,自然看出這是一處頗巧妙的禁法機關,所仗非是人力,而是避水珠之類。


    不過,在湖底修建這樣一個機關,有什麽使用價值嗎?


    容不得他多想,古音已站起身來,或許是藥力散的緣故,她麵頰稍帶紅暈,氣色好了許多。而她飄飛下落,走入湖水簾壁的身姿,亦如出水洛神,蹁躚飛舞,如幻如夢。


    李珣不知自己為何突然有此想法,但見古音在水壁之下回眸相召,也不怠慢,跟了上去。


    他身形沒入水麵之下時,上方劈分開來的水流倏然合攏,水力激蕩之際,浪花四濺,卻一滴都沒落到他身上去,但身子周遭卻也為之一暗。


    李珣腳步稍頓,但見前麵古音渾若不知,依然向前,隻能咬咬牙,亦步亦趨。


    他每下一個層級,上方水麵便合攏數分,絲毫不亂,而他向兩邊看時,湖底風光,透過水幕亦盡收眼底。偶有魚類成群結隊,從左右上下遊過,映著透下的天光,倒是別有情味兒。


    但李珣很快就把注意力放在了古音身上。


    昏暗的環境中,前方古音雪白的身影異常醒目,又因光影交錯,那身形若隱若現,正如她此時心思一般,難以捉摸。


    正暗自揣摩的時候,古音身形忽地放緩了一些,等到李珣走到她身邊,才調整步伐,使二人並肩而行,同時幽幽開口:「這其實是最糟糕的一種情況。」


    「呃?」


    「不是嗎?無論是什麽樣的症結,隻要彼此都還活在世上,總還有開解的可能。就像是我先前幾個猜想,就算你承認了,也沒什麽。勸解、商量、補償,總能想出個法子來,即便沒有,居中權衡取舍,也不是什麽難處。」


    聽她說得輕描淡寫,李珣本不讚成,可是聽到「權衡取舍」四字之時,心中一寒,倒是忘了反駁。


    古音則接著說下去:「隻有如你與叔父這般,有來無往,恨得莫名其妙的,才是絕大難題。欲殺無用、欲哭無淚,便是要找個泄的口子也難。更何況……嗯,我這回冒了好大的險!」


    聽她話中有未盡之意,李珣為之大皺眉頭,實在是搞不明白,古音究竟知道了些什麽。


    而現在,她又要引自己去何處?


    此時,那如水晶宮般的水道早已走完,兩人已在湖底更深處,這裏光線更暗,隻有兩側石壁上三三兩兩的夜明珠,出青色幽光。


    李珣現,這裏溫度比外界要低上太多,而且,隨著二人位置的加深,溫度也就越來越低,隱隱寒氣透膚刺骨,十分厲害。


    好像也察覺到了李珣的心思,古音隨口解釋道:「再向下約百丈,便是北海泉眼之一,此處水氣漸消而寒意漸長,**眼周圍更有萬載玄冰,經年不化。寒意封血脈,透骨髓,倒是煉製法寶的好材質。」


    話間,她身形倏止。


    李珣反應很快,亦停住身形,舉目望去,前麵好像擋著什麽東西。


    隨著眼睛對光線的適應,他很快看清楚,那是一扇鐵門,與甬道齊寬,將這通路堵得嚴嚴實實。


    麵刻著些應是禁紋的紋路,沉沉的寒意便從鐵門後麵透過來,堵得人喉嚨緊。


    「這是……」


    「監牢。」


    兩個字便如冰珠般從古音唇齒間迸出來,錚錚寒氣,令李珣身上一緊。


    他皺起眉頭道:「古宗主莫不是請我坐牢來了?」


    「哪有的事。我之前不是說麽,請你來看這落玉湖下新得的一景,因為立這監牢,堵塞了泉眼,去了湖上一景,但我想來,能新得此景,卻也是值得的。」


    古音微笑著走上前去,將纖手放在冰冷的鐵門上,隨著氣機幾次移換,鐵門上諸般紋路微微一亮,在一陣令人牙酸的「吱吱」聲中,向一側移開。


    滔滔寒潮,彷佛一頭被餓極了的猛獸,咆哮如雷,轟然衝出,瞬間將甬道充得滿了,溫度更是向下狂掉。


    直麵這寒潮,古音重傷未愈,不由得嗆咳兩聲,但很快她就緩過氣來,側開身子,讓李珣看到鐵門之後那片景色。


    「冷鎖烏金鏈,寒勾玉美人。這道景致,你可還滿意麽?」


    她沒有得到響應,隻因為此時的李珣,已經徹底凍結了。


    鐵門之後,是一個冰室。


    是冰室,其實就是玄冰之中開辟一個五尺方圓的地方,為的就是安置冰室之內這位青衣佳人。


    縱然有室外明珠照亮,李珣仍看不清她的麵目,因為這女子垂跪坐,長垂流,遮住了她的臉。


    而在她兩肩側上方,兩條手指粗細的烏金鎖鏈從半透明的冰壁下垂落下來,鎖鏈末端嵌著兩隻玉勾,而玉勾尖端,則將女子皓腕一穿透,將其拉高抬起,分張兩邊,由此牽動這青衣女子,兩臂側翻抬高,永受這吊墜之苦。


    寒潮在狹小的空間內呼嘯來去,吹蕩著細細的鎖鏈,牽動著女子手臂來回輕晃。


    徹骨的寒流已經將玉勾與她手腕皮肉凍在一起,一眼看去,竟分不清何為皓腕,何為玉勾。


    若不是女子口鼻間還有些微熱氣溢出,李珣必認定她已是一具凍屍,這也讓他僵硬的身子慢慢有了感覺。


    耳邊傳來古音的低語:「自從六十一年前辟得這冰室,便將她移入其間,再沒有出來過,但現在,她過得似乎還不錯。」


    李珣沒有說話,眼睛仍直勾勾地盯在青衣女子身上,古音目光瞥過他無意識間握緊,且在顫的拳頭,因冰凍而再度蒼白起來的臉上,露出一個微微的笑容。


    「你看到她不吃驚嗎?一位聲稱閉死關的宗門前輩,竟然被鎖於北海泉眼之上,受這寒潮冰凍之苦,這不比家叔的死訊更來得驚人?」


    李珣的臉色也如古音一般,蒼白了下去。


    但古音的低語依然回蕩在他耳邊:「果然……雖然我不清楚,你是怎麽知道這其中算計的,但事已至此,我們終於把所有的蓋子都揭開了。你恨嗎?」


    「……不」


    連李珣都不知道這個「不」字是什麽意思,他唇間吐出這字之後,氣息勻了一會兒,才能繼續說下去,卻是惜字如金,隻喃喃道:「何至於此?」


    古音妙目顧盼,在室內外二人臉上打了轉兒,方笑道:「你不明白?叔父已是那種模樣,這位一心要當我嬸嬸的,又怎會善罷罷休。也隻好鎖她在這兒,借著寒氣清清腦子。」


    頓了頓,她又用極微妙的語氣道:「怎麽,心疼了?」


    「不,我是說……絕妙!」


    李珣的聲音收得尖了,又拉出一個怪異的長調,他像是在加重語氣,又像中了瘋魘,腦袋脖子都在無意識地晃動,隻有他的眼神,從頭到尾,都死死盯在青衣女子身上,拔都拔不出來:「這法子,妙極了……我為什麽沒想到?」


    這幾個字在咆哮的寒潮中,很快支離破碎,再不成音。而這一句話,也像是耗盡了他所有的力氣,再有氣息從肺中擠迫出來的時候,已隻能與聲帶摩擦,出沙沙的低喘。


    古音近身來,想看看他的情況。然而,李珣反手一揮,將她擋在身後,接著側過半邊臉來。


    隻見他眼角餘光一瞥,古音的呼吸便不由一窒。但很快,她又反應過來,輕歎道:「我最擔心的就是這個!情之一物,最不可理喻,如此,我們還談得下去麽?」


    「談!為什麽不談!」李珣臉頰肌肉微微抽搐,但語氣卻出奇地穩定:「我記得清楚得很,妳剛剛說過,有勸解、商量、補償,是這樣嗎?」


    古音微怔,繼而恍然道:「若隻是這位,也談不上什麽補償,如你所想,如你所願,至於其它的,我們事後還可以再商量。」


    李珣哈地一笑,嗓音卻是啞的,他再看了古音一眼,深吸一口氣,邁步走進冰室之中,五尺見方的冰室立時顯得擁擠起來,他頭也不回,低聲道:「關門!」


    他身後,古音皺了下眉頭,卻依言輕撫鐵門,使其緩緩合上。


    但合到一半,古音又將它停了下來,悠悠道:「雖然事已至此,我仍想提醒你一句,別忘了你活到現在所憑靠的那些東西!」


    李珣沒有半點回應。古音想了想,忽又啞然失笑,點了點頭,在吱吱聲中,鐵門徹底閉合。


    室內暗了下來。


    但冰壁之後,卻又有一層淺藍色的波光閃動,漸漸地充滿整個冰室。


    隻一步,李珣便走到這青衣佳人身前,但對方沒有反應。


    李珣垂下眼皮,手指則輕輕地撫上了佳人出奇柔順的青絲,從這上麵,可以感覺到從她體內傳過來的微弱而堅定的生命脈動。


    所以,他笑了起來。


    指柔和一攏,將半邊簾幕撥開,放至佳人削瘦的肩後。


    藍色的光波歡呼著切入這乍開的縫隙,旋又整個地映射開來。李珣瞇起了眼睛,旋又緩緩地單膝跪地,讓自己的視線可以直直透過半邊絲簾,貪婪地汲取來自於嬌顏玉容之上的靈氣。


    他稍稍遲疑了一下,但最終還是慢慢地前傾身子,讓他的額頭輕貼在佳人前額之上。


    半邊青絲簾幕擦著二人的肌膚,波動不休。


    清涼光潔的觸感透過顱骨,直透入他大腦中去。


    這更讓他覺得,自己的頭顱之中像是溢滿了沸騰的岩漿,然後,將這驚人的熱量,再傳導至佳人那邊去。


    終於感覺到了來自於外界的壓力,佳人長長的睫毛扇動兩下,漸漸抬起。剎那間,朦朧閃爍的星光,讓整個石室都明亮起來。


    李珣唇角微微翹起,沙啞著嗓子,低聲呼喚─「青吟,青吟!」


    距離幾乎近無可近的兩對眸子直麵相接,無論是誰,都隻能看到彼此眼中朦朧的意緒,至於真義為何,誰也說不清楚。


    不過,在這種時候,口中的宣告更直接一些。


    久違的聲音在李珣耳邊流過,細微、低弱、簡短,而直接!


    「滾!」


    一聲入耳,滿室寂然。


    李珣先是睜大了眼,在怔了半晌後,喉嚨裏才嗆出一聲笑:「這個,莫不是妳對我說的……第一句真話?」


    青吟臉上沒有一絲表情,隻是想仰頭避過這太過「親近」的接觸,然而方一用力,腦後便被李珣手掌輕輕擋住。


    烏金長鏈低響幾聲,青吟努力要脫開眼前男子的掌握,但因受到諸多限製,終究還是無用。兩人的額頭仍然抵在一起,而且,隨著她身體的顫動,廝磨不休。


    這個過程裏,李珣一直保持著沉默,可他的身子,卻如銅澆鐵鑄一般,沒有半分動彈。


    漸漸地,青吟也停了下來,也許是數十年沒有這樣活動了,她出細細的喘息,而這柔和的氣息也就自然而然地拂在李珣麵上,再滲入到他的血脈裏。


    血液在霎時間沸騰了,心底最深處,被玉辟邪死死壓製的暴戾**,出一聲震天的嘶吼,在這驀然膨脹的偉力之下,玉辟邪甚至出瀕臨崩潰的呻吟。


    李珣伸出另一隻手,沾在青吟的腰身處,與在其腦後的手掌一起,輕輕地將她摟住。在一波前所未有的顫栗中,青吟唇間逸出一聲低吟。


    似痛苦、似絕望、似示弱、又似……誘惑。


    胸腔終於不堪擠迫,爆炸式的氣流猛然溢出喉嚨,又在緊咬的牙關後破碎撕裂,最終化為一聲嘶啞的悶吼。悶吼聲中,李珣猛然力,將這魂牽夢縈的身子,緊緊攏在懷中。


    「青吟仙師,我喜歡妳!」


    這是一聲模糊的低語,空靈、恍惚,似是穿越了時空,直融入久遠之前,那高峰層雲、青竹流水之間。


    而在下一刻,寒潮的咆哮聲中,又化入另一種聲息:「所以現在……」


    話音在寒潮中打了個轉,李珣終於側開了臉,讓二人的下頷都抵在彼此的肩窩上。他眼瞼垂下,看著青吟微微起伏的瘦削後背,咯咯笑:「我絕不會放過妳!」


    絕不!


    青吟的身子似是又顫了一下,李珣在微笑間閉上了眼睛,語氣輕柔地像是在哄小孩兒:「別怕,妳還有機會啊……叫人吧,叫人來幫妳!叫誰呢?


    「鍾隱吧,他神通廣大,無所不能……喔,對不住,他飛升了,無牽無掛!玉散人?也是個中能手,手眼通天……咦,差點忘了,他現在腦袋空空,純一個玩偶擺設。


    「那妳叫誰呢?妳叫誰呢!」


    猛地拔起的聲嘶力竭的吼叫聲,將滿室寒潮衝得支離破碎,而低回的餘音,恍惚中,卻有如失群孤獸的嗚咽,低低切切,直至於無。


    繼續期待幽冥仙途第二部續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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