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李珣兩腳真正邁入星河範圍的一刹那,他立刻就感覺到了這裏與外界的不同。


    雖然之前畢宿已經提醒過,但他還是被這裏湧動奔流的星力潮汐嚇了一跳。


    同樣是黑夜,可是星河內外卻是截然不同的。


    這裏的黑暗深處,閃爍著蒙蒙光華,這光芒並不能讓黑暗變得更明亮,卻好像可以穿透人體,與體內真息生莫名的反應。


    「這便是「穿魂光」吧。」


    李珣想起畢宿的警告。


    這溫潤的光芒,實是供星河運轉的星力散溢所致。看似無害,但在裏麵待得久了,又沒有星璣劍宗的獨門法訣吸納煉化,便會造成真息窒礙、經脈淤塞、骨骼病變等可怕的症狀。


    對星璣劍宗弟子是大補,對其他宗門的修士則比毒藥還要厲害百倍。


    然而,李珣眼下卻不能將這光霧擋在身外。


    因為按照畢宿的說法,其他宗門的修士一旦提氣,真息質性與彌漫的星力截然不同,便等於是在芝蘭之室,扔下一隻鮑魚,那種強烈的反差,絕瞞不過當值的高手。


    況且,若李珣真的不沾身半點兒,如何能讓宗門長輩看得出他「殫精竭慮」、「舍身忘我」的好處?


    故而,對這「穿魂光」,李珣隻能生受了。


    李珣此時站的是一條大河邊上,兩岸群山排陣,林立嵯峨危峰,黑沉沉的頗為壓抑。


    不過,隆隆的水響卻是極好的掩護。


    按照畢宿的說法,星河之內自成天地,計有三垣七嶽、九澤三江,分以天幹地支之數,在內規統禦星力流動演化,對外則聯結通玄界地脈、水係,以應天星變化。


    現在李珣所處的,便是「三江」中的擎蒼江。


    李珣抬頭看天,夜空中的星辰似乎比外界要明亮許多,彷佛天空也給拉得近了。


    他豎起一根手指,感受著星力實質般的流動方向,再輔以畢宿教給他的「星變圖」,很快就測出自己接下來行進的路線,李珣不敢怠慢,身形一振,貼著兩岸絕壁,輕煙般逸出。


    畢宿站在高空處,俯視的眼睛差點就掉出眼眶。他被李珣飛掠的度驚呆了。


    要知道,星河內部的地形雖不至於像星河本身一般,日日移位,可是在星力牽涉統禦之下,元氣流動往往一瞬千變。


    一個星璣劍宗的普通弟子,從入門時便必須修習星璣劍宗的法門,增強對星力的感知,同時熟習各種天星演化之道,直至十年奠基,才能在星河內小心走動而不觸禁製。


    而要達到「從心所欲而不逾矩」的境界,那真差不多要有個六、七十年了。


    李珣從記下「星變圖」到現在,才多長時間?更何況,他並沒有修習星璣劍宗的法門,不可能憑藉真息加強感應,隻能純粹地用腦子思考推演。


    這種種不利的情形下,李珣竟然能奔掠如飛,與其說是奇跡,還不如說是妖異!


    「他腦子裏裝的是什麽玩意兒?」


    畢宿突然覺得,自己因不放心而回返的舉動,真傻!但是,值了!


    本來他還以為,「明心靈竹」的名頭,可能由於背後古音的存在而注了水,心中正有些不屑。可在目睹李珣匪夷所思的手段之後,他心裏在突突地冒冷氣,方知盛名之下無虛士,更慶幸早早地現對方的可怕之處。


    以後與這人打交道,一定要慎之又慎才行!


    李珣狂奔了小個時辰,度才略微放緩,但與身體的動作相反,他心中卻是意興激蕩,越演越烈,恨不能仰天長嘯來泄。


    那畢宿真被權位迷花了眼,竟然如此大方地將「星變圖」交出來。


    也許這廝認為,「星變圖」奧義粗淺,算不得什麽。卻不知在李珣這堪稱禁法大師的人眼中,「星變圖」分明就是一條了解星璣劍宗無上秘法的絕佳途徑。


    李珣本身禁法天資便遠同儕,隻可惜無論是明心劍宗,又或幽魂噬影宗,包括血、陰二散人,在禁法上都算不得此界一流。


    所以,與回玄、星璣、不言這三大禁法宗門中的高手相比,李珣唯一的優勢,也隻是集諸家之長,思路別致而已。


    直到不久前開啟霧隱軒,李珣繼承了幾代軒主豐富近乎龐雜的禁法知識,尤其是不言宗禁法之精華,這才高屋建翎,將自身的禁法修為推上一個新的層次,至此眼界大開,隱隱間已是宗師氣象。


    而畢宿的大方手筆,則等於是幫助李珣完善他幾乎要定型下來的法度輪廓,使他一窺其宗門《化星秘典》之堂奧,李珣怎能不欣喜若狂?


    而且,好處還不止這些。


    李珣以心魔精進,甫為真人,卻精進太,境界極不穩固。說不定一個重創,便會再掉落下去。


    偏在此時禁法精進,以他一貫的修行促禁法、禁法推修行的修煉方式,等於是在下麵加了把火,李珣隻覺得渾身真息如沸,雲蒸霞蔚間,盡顯堂皇氣象,道基趁時吸納火候,消褪瑕疵,漸有穩重之相。


    「妙極,妙極!」


    李珣全憑幾十年修養磨礪,才勉強壓下心中狂喜,漸漸定下心來。眼見周圍地勢有變,大河奔湧依舊,隻是兩岸山勢走低,高崖之上,偶見飛簷。這已經是有星璣劍宗弟子居住的地界,行事更要加上十二萬分的小心。


    畢宿為他設計的「出事地點」,已經距此不遠,可是他推進的度顯然大大出原先的估計。


    不過,要想再進一步,也非常困難。


    「星變圖」所囊括的範圍就到此為止。


    李珣畢竟不是無所不能的神仙,他可以憑藉自身強大的推演能力算出星河運轉的走勢,但具體到細節,沒有了「星變圖」這樣可以套用的法規,他便需要繁複龐雜的計算,這是一點兒都偷不得懶的。


    他步伐放緩,腦中禁紋圖形此漲彼落,與外界星力流動相呼應,再作用到他身體之上,相比較方才的輕鬆自在,這時實在困難千百倍。


    可是越是這樣,越是能磨練人的。


    李珣清楚,這是一個驗證他對《化星秘典》理解的機會,同樣,也是一個繼續穩固他修為境界的機會。


    前行七、八十步,他身形倏止。


    任他在禁法上如何了得,也僅能勉強推出約百步的範圍,然後便要緩口氣,定定神,才能進行下一步。


    而每前進一段距離,計算的繁瑣程度便倍於之前,按照這個情況,恐怕就算走到天亮,他也未必能走出十裏路去。


    畢宿為他挑選的這處地點是非常講究的,此地恰恰位於擎蒼江與太微垣交界之處,擎蒼江附近由於星位轉移,這段時間正是氣機收斂,禁法不密的空檔,極有被人潛入的可能。


    而太微垣則是星河中樞所在,其禁法之周密,遠擎蒼江範圍。更重要的是,聚星台就在太微垣中,李珣潛入擎蒼江、受阻於太微垣,實是再正常不過,不容易引人疑竇。


    李珣眼下推演禁法,隻是愛好使然,打時間用的。


    他早已窺準了畢宿為他設計的「觸犯點」,也已估計好了時辰,隻待時間一到,便故意衝撞禁製,再以畢宿教給他的法子從另一條路線撤退,正好是擦過今夜另一個目標,也就是畢宿一心要蓋過的師兄「少微星」王羅的當值區域。


    想到王羅,李珣對今晚事態的展也抱持一種瞧熱鬧的心態。


    李珣以前也聽說過這類風聲,大約是畢宿與王羅均是天垣翁身後,繼承宗主大位的熱門人選。畢宿玲瓏多智,王羅沉靜淵深,都是背負宗門傳承的上佳人選。


    隻是在經過數百年試煉挑選之後,天垣翁終於還是傾向選擇王羅,可能近期便要公示天下。這也讓鑽營多年的畢宿無法接受,以至於要借外力,將競爭對手扼殺。


    卻不知,古音已對他生了厭,早做好了套索,等他自動向裏鑽了。


    「嘿,古音那女人,又怎會是輕易示好的?」


    李珣微微搖頭,忽又覺得這倒像是評判自己的處境,不免自嘲一笑。


    再回過頭來看周圍元氣變化,卻皺了下眉頭。


    他在禁法上最為擅長的便是「由此及彼」,也就是抽著一個線頭,慢慢將整條線索都整理清楚。這樣做的好處是一法通,百法通,隻要線索理清,中間枝蔓均清楚明白。


    偏偏星河中氣機運轉,全應天機,千頭萬緒,隨機變易,很難分得清頭尾,他先前有星變圖,算是抓著一個線頭,可眼下這根線卻與其他幾百根線糾纏在一起,勉力抽出來一些,偏就碰上了一個死結。


    這結不是說解不開,而是太費時間,李珣雖然見獵心喜,卻還能分輕重,暗歎一聲後,終於決定放棄。


    他正準備找處隱蔽的地點,等時機到來,眼角餘光處忽見強光一閃,那應該是一個禦劍飛行的星璣劍宗弟子。


    李珣這一路上也碰見了幾個,並不以為意,隻稍側身形,將身子隱在陰影之下。


    然而,回應著這道閃光,他腦中亦是靈光一現。


    李珣猛然抬頭,正看到這劍光在虛空中劃出一道似曲非曲的線條,朝著太微垣的方向飛去了。高空中的元氣震蕩到達地麵時,已微弱得很,但李珣仍若有所悟。


    先前在腦中糾纏不清的諸多氣機變化,似乎被這一道劍光軌跡剖開了些許,死結也有些鬆動,不過要想解開,依然不是一時半刻就能建功的。


    李珣搖了搖頭,幹脆盤膝坐下,手上無意識地劃動地麵,想找出症結所在,哪知**還沒有坐熱,天上又是一道流光閃過。


    李珣一驚抬頭,卻見這道劍光幾乎走的與方才同一方向,但度之快,遠在前一位之上。劃過夜空之時,其軌跡亦有不同,比前一位要簡潔犀利得多,根本就看不出任何刻意的轉向控製,從頭到尾,一以貫之。


    這劍光沒入虛空之後,李珣猛地跳起身來,二話不說,拔腿狂奔。


    他的度自然沒有禦劍那樣神,然而行進間從容流暢,倒像是再得了一份星變圖似的。


    當然,不會再有人送他星變圖,可是這前後兩個修士禦劍飛行的軌跡,足以抵得過一張星變圖而有餘。


    這兩人一前一後,恰恰都是在李珣思索星河變化的關節處,又同是從擎蒼江方位進入太微垣。且緩急不同,層次有異,幾乎就是一場最完美、最貼心的法門演示,讓李珣盡窺其中堂奧。


    而更為關鍵的,還是李珣此時的境界。


    由於玉辟邪的壓製和封鎖,李珣還不清楚邁入真人境會給修為帶來多麽大好處,可是在精神層麵,他已經隱隱約約地現了一些不同,眼下便是極好的例子。


    兩道劍光給予的衝擊隻是一刹那的事,李珣從這刹那閃光中,得到解開「死結」的啟示,這是他本身的禁法修為所致。然而,在劍光閃動的同時,他竟似拋開一切外障,在恍惚中以一種最直接的方式,直抵彼岸。


    這類似於直覺,但顯然又脫於直覺之上,玄妙至不可言道。


    李珣在修道途中,偶爾也有這麽一絲感應,但如今日這般,看似虛妄,卻無比真切,則是從未有過。


    所以,他才狂奔起來。


    這樣高的行進之中,對星河變化的推演與那直指本心的感應融而為一,幾乎是方才啟了個頭緒,便知曉結果,而中間各類枝節,無不了然於胸,倒似是本就印在腦子裏一樣!


    如此妙意,何等暢快!


    李珣心情越來越好,也越跑越快,最後終於腳不沾地,禦風而行。


    此時他離約定的位置,深入了何止百裏。


    當然,他也知道,這是由於自己長時間的思索被一朝引爆,才一不可收拾,大有勢如破竹之感。而突進數百裏之後,鋒芒漸挫,再這麽「囂張」下去,他絕對是討不了好。


    再飛行了約小半刻鍾,估摸著快要衝入太微垣腹地,他也心滿意足,又見時間差不多了,便決定返身折回。


    李珣停下身來,觀察四麵形勢。這裏地勢已低緩得多,像是個平原模樣,登高俯瞰,四野茫茫,偶有低樹清流,樓閣小屋散布其間,與星空輝映,靜謐清爽,當屬福地。


    李珣卻不覺得這裏有什麽福氣,隻因這邊星力流動比擎蒼江那裏更為明顯,且時有潮汐起落,倒與坐忘峰頂差不多。


    星力粘稠時,所生成的穿魂光便像鬼火一般,如具實質,李珣可以清楚地感到星力慢慢浸入毛孔,混入經絡血脈時所造成的不適。


    再待得久些,恐怕他真要不戰而自傷了。


    這時候,他偏偏想起了明璣。他才停留了幾刻鍾便是這種模樣,明璣自被禁錮以來,已過了近一個月,那她此刻又會怎樣?


    念頭萌生之後,李珣心中便有些堵。但畢竟還是理性占了上風,皺了皺眉頭,他方一回身,心中警兆驟起。


    根本就沒有反應的時間,李珣身子一轉,整個人影倏然間虛化了,與漆黑的夜空融為一體。


    才將身子隱下,太微垣深處便有道劍光疾射過來,飛掠的軌跡距離李珣不過百尺之遙,隻是對方停也不停,瞬間又飛向遠方。


    李珣長籲一口氣,知道這人隻是湊巧路過,並沒有現他。然而,他的眉頭也皺得更緊了。


    剛剛雙方差不多是擦肩而過,李珣很快便現,這人正是剛剛第一個從他頭頂飛過的修士,這樣來去匆匆,本身就有點兒不正常。


    重要的是,此人掠過的瞬間,他看得很清楚,對方臉上鐵青,情緒很不對頭,嘴上甚至還在喃喃地罵,其中有兩個字眼兒更是分外敏感,李珣遙遙地利用讀唇之術翻譯過來——


    「明璣!」


    這廝嘴上罵的竟然是明璣!


    李珣心中大為震蕩,他幾乎在瞬間就計算出對方這來回所用的時間,繼而判斷出那人最遠能夠到達的方位——距他現在立身之處,最多三百餘裏。難道這就要到聚星台了?


    他很快回想起畢宿所說的聚星台的消息。


    因為確定這把火不會燒到太微垣,兼又牽扯到宗門隱秘,畢宿解答時,隻說事之地是抵達聚星台的必經之路,離聚星台直線距離也不算遠。至於「不算遠」是多遠,他不說,李珣也沒有問。


    眼下看來,這距離竟似是觸手可及!


    李珣極罕見地猶豫起來。


    若是純以理智論,眼下他一身牽扯著各方變化,就算按著計劃一步步推行,猶恐不及,何況再節外生枝,惹出事來?


    可是,沒見剛才那廝也就罷了,偏偏那人罵罵咧咧過來,言語中又涉及到明璣,天知道眼下玉人處於何種境地!


    李珣在空中怔了半晌,而當他回過神來後,卻現自己的身子不知怎地竟又前飄了數十丈。察覺到這種狀況,他啞然失笑,同時,也做出了決定。


    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既然他心中起了念頭,便不應該再鼠兩端,尤其是時間緊迫,有這耽擱的空檔,指不定事情會起什麽變化。他嘿了一聲,身子猛然前竄。


    可才飛出數尺,李珣心中猛然一震,手掌不自覺地撫上胸口,那裏玉辟邪獨有的溫潤感覺依然存在。


    怎麽回事?剛剛他隱去身形的那招,怎會是……噬影**?


    李珣肯定自己沒有記錯,明心劍宗的隱形匿跡法門,遠達不到那般詭譎精巧。可這又是見鬼的出什麽事了?


    心中轉著念頭,李珣已經將噬影**的法門運了好幾遍,可除了攪得氣血翻騰,卻是什麽異象也沒有生。


    雖然心裏叫怪,可在眼下這情勢裏,他可不敢揭開玉辟邪,看看自己身上究竟出了什麽事,隻好將疑問按在心裏,悶著頭再向前衝。


    此時他銳氣已瀉,度也不可避免地降了下來,而越往太微垣中心去,虛空中流動星力、變易的氣機也就越是稠密複雜。


    李珣本來自信的心境已有些動搖,再這麽下去,也許過不了百裏路,他便要無以為繼。


    也許老天爺今晚上特別照應他,便在李珣心中忐忑之際,眼前虛空中,卻漸漸升起一片瑩潤的微光。


    這光也是穿魂光,但要清亮許多,顯然星力之粘稠,過他如今所在甚多。雖然相隔還有一段距離,但李珣已經可以肯定,那裏必是聚星台無疑。


    他與目的地之間的距離,竟比預料中要短了一半以上。由此可見,先前折返的那廝停留的時間實在不少。


    李珣皺緊眉頭,身形隨即落在地麵上。


    不是他不想飛,而是虛空中縱橫交錯的星力暗流,形成了一片彌天蓋地的大網,沒有特殊的心法,在其中實在是寸步難行。


    以李珣此時的理解,若想不驚動他人,無聲無息地潛入,幾乎就是不可能完整的任務。


    當然,李珣還是進行了一番嚐試。他擦著星力暗流的邊緣,走了七八步,但最後還是停了下來。


    這裏,他感覺到至少有五處極為厲害的禁製,正隨著他身體的移動,進行相應地微調。如果再繼續下去,突破了禁製的臨界點,那恐怕整個星河的人都要被驚動了。


    到頭來,這臨門一腳,反倒踢不出去了?


    任李珣心誌如何堅韌,眼下也很不甘心。


    他深吸了一口氣,抬起頭來,打量周圍的環境,不過,他身前一個小土丘,正好擋著他的視線。要想看得更遠些,除了登上這小丘,便隻能沿著星力暗流的邊緣,繞上好大一個圈子。


    此刻時間已經差不多了,李珣哪有閑工夫繞圈兒玩耍?


    偏偏前方禁製厲害,讓他無法輕舉妄動。猶豫了兩下,他忽覺得一股無名火從心口直竄上腦門,燒得他眼睛滾燙,不自主盯著山丘頂部,恨不能直直地衝上前去。


    也許是眼睛給燒傷了,他隻覺得眼前景物猛地模糊起來,一驚之下,又很快想到,這可能是心魔失控造成的,方一定心神,再定睛視物之際,他猛地張大了嘴,被眼前的景色驚呆了。


    眼前已經不再是那低矮土丘生成的暗影,放眼望去,星空似乎被天神的大手扯了下來,否則,人們無法解釋,本來遙在虛空最深處的星辰,為何會散落在天地之間,似乎觸手可及。


    李珣一眼便看到了七八顆明亮的「星辰」,在一望無際的大平原上空,疏散分布,放出清冷的光芒。與天空中閃爍的星光交錯,那種顛倒虛空的奇異觀感,令人幾不知身處何方。


    第一眼,李珣便明白,這一定是聚星台。


    即便這與他的既往常識截然不同,但隻要能感覺到,在這片遼闊的空間內,那一層又一層足以令人頭暈目眩的氣機連接,以及奔流於其中的滔滔元氣,便是傻子,也不會猜錯的。


    緊接著第二眼,李珣便看到了在平原之上,遙遙相對的兩個人影。雖然相距極遠,但在「星辰」光芒的照耀下,李珣仍識別出大致的輪廓。毫無疑問,這其中,有明璣!


    李珣應該激動的,至少他做到了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可是,在此刻,他隻覺得遍體生寒,寒意最終化為細密的冷汗,從背脊上滑落。


    他身後,至少有二十處可以抽乾附近數裏星力洪流的強大禁製,瀕臨噴的邊緣。


    這些敏銳而繁密的禁製已經現了有外人的侵入,可是「外人」在那瞬間,卻像是一個幽靈,用鬼魅的度、幾近於無的輕靈,從種種禁製之間一穿而過。


    眾禁製終究還是沒有爆出來,因為這度、幅度、量度,完全出了禁製產生反應的範疇。


    禁製的感應裏,剛剛經過的,隻是驟起的一陣風。


    噬影**是一次,剛剛又是一次!而這回,分明是血影妖身的手段!


    李珣手按著胸口上的玉辟邪,開始覺得自己的腦袋有些不夠用了他在這裏走神了一段時間,平原之上,明璣與另外一人仍在站著,似乎是在對話。


    李珣強按住心神,仔細打量平原上空這點點的「星辰」。


    如果他估計不錯,這些閃爍光芒的亮點,應該就是畢宿所說的「定星」,龐大的星力正是以這幾枚定星為中心,運轉不休。


    李珣眼前隻見這七八顆,照此推算,這三百六十六枚定星,分布範圍恐怕要廣及數百裏。


    這樣,明璣所站的方位,便應該是被箕胖子偷去定星的位置了,看來已是在聚星台的最周邊。


    也是這樣才合理,否則被箕胖子潛入聚星台核心處偷上一枚,天垣翁這好麵子的,早將那胖子千刀萬剮,再橫劍自盡了。


    也幸好如此,李珣此時便有了探聽其中虛實的主意。


    他伸手入懷,隨即便拈了一顆粉塵大小的顆粒,而這「粉塵」,其實便是透音砂。


    李珣稍稍測了下風向,隨即曲指一彈,透音砂便順著風兒,飄飄蕩蕩,直落向明璣二人所站立的方位。


    與之同時,虛空中探出一條瑩白如玉的手臂,手心上托著一個玉碗,正是收束透音砂的音波所用。


    李珣笑了一笑,將玉碗拿下來,又盤膝坐下,集中精神,聽著從玉碗內壁震蕩傳出的風聲,還有說話聲。


    透音砂的飄落軌跡盡顯李珣此時的神通手段。


    借用風向,隻使了一個初始推力,之後便全憑沙塵自起自落,偏偏力盡時,正落在數裏外兩人不遠處,借著餘力滾了幾滾,貼著草皮停了下來,這正好是與明璣相對那人的腳邊。


    玉碗中馬上就有了回應。


    「……有西聯合力;中部不夜城雖內撤,卻餘勢未衰,更有天芷上人以無上玄功坐鎮;偏偏在東邊,你我兩大劍宗,生出嫌隙,僵持不下,明璣仙子道心通達,理應知曉,這其中的問題所在。」


    這個聲音有點兒耳熟,李珣想了想,才記起,這正是幾天前在星河邊上,那個聞訊而來的允星,當時曾「暗示」箕胖子來著,是個人物。


    接下來的話音,便讓李珣心中一跳。


    這聲音遙遙傳來,不如允星說話那樣清晰,但沉靜自若,自有氣度。


    這嗓音,李珣自然最熟悉不過,正是明璣無疑。


    聽上去,她的中氣還頗為充沛,語字轉折中清亮動聽,想來身體無恙:「世人各有一副心腸,今日這般,明天說不定便換個模樣。允星道友可是這個意思?」


    「正是如此。」允星語氣極盡讚歎之能事。


    「仙子困守此地近一月,依然能把握外界大勢,實是難能可貴。仙子既知,便應該明白,所謂夜長夢多,好不容易各宗達成共識,正是勢頭最好的時候,若因兩宗爭鬥,使不久後水鏡大會不歡而散,日後散修盟會,又有哪方可以壓製?」


    遠處李珣聽到這裏,終於恍然。


    果然不出古音所料,通玄諸宗,終於還是忍受不了散修盟會這個衝擊傳統的龐然大物,決定合力將其扼殺,使通玄界的軌跡,再度恢複到正常軌道上來。


    不過因為玄海幽明城事件而延期的水鏡大會,竟然是暗中為諸宗會盟做準備,這卻是李珣事先所沒有想到的。這個消息,想必古音會非常感興趣,當然也不排除那女人早已成竹在胸。


    李珣一邊想著這事,腦子卻還有著其他的念頭。


    聽允星這言語,說是恭維並不為過,隻是與假惺惺的禮貌式恭維不同,他言語頗有些自內心的讚歎之意,合在一起,便有點兒古怪。


    尤其是他嗓音鏗鏘,性情也當是剛毅過人。偏偏一口一個「仙子」,又說出這些恭維話,難得之餘,更像是別有深意。


    李珣眼睛一轉,便明白過來:「下麵這廝必是要吃天鵝肉了……混帳玩意兒。」


    莫名其妙地罵了一聲,玉碗中又傳來明璣的聲音:「這事倒怪了,若是貴宗已有決議,允星道友對我講來又是何道理?」


    這一句話大有她運劍之犀利,允星明顯遲疑了一下,方苦笑道:「仙子必是在笑我。好吧,其實我想說的是,天垣師伯實乃性情中人,遇事不免就有些意氣用事。


    「平日裏也就罷了,可眼下局勢正緊,不論是你我二宗,還是整個通玄界,恐怕都等不得師伯他轉過彎兒來,所以……」


    連李珣都不得不承認,如允星般的硬漢做此婉轉語,實在有撼動人心的功效。


    然而,明璣又一劍斬在他要害上:「天垣宗主繞不得彎,便要我去繞彎迎他?」


    允星連解釋的力氣都被砍掉了,隻能苦笑連連,半晌才道:「仙子明鑒。眼下星河局勢動亂不休,大半個通玄界都在盯著這裏,時間實在耽擱不得。


    「而且這些時日下來,仙子體內傷勢日漸加重,偏又受透魂光侵擾之苦,再有我那不爭氣的師侄來搗亂,這樣下去,怎生得了?」


    這邊李珣心中方是一驚,明璣已冷淡言道:「這不應是道友關心的事情。至於你那師侄,我既然殺了他師父,他來報複,便沒什麽錯處。你將他勸走,我感激,但再多言,卻是不必。」


    李珣隻聽到那邊允星連聲歎息,偏偏明璣再不一言,讓他心裏如貓抓似的,安定不下來。而與畢宿約定的時間已經差不多了,若他再不有所行動,畢宿那裏指不定會有什麽變故。


    可他難道就眼看著明璣在這裏受苦?


    他終於還是坐不住了,站起身來,俯視平原上兩個人影。那裏,允星正來回走動,顯然心中煩亂,而明璣則靜靜屹立,沒有半點兒動作,也不知是刻意如此,還是被禁錮得動彈不得。


    是了,還有禁製。他這裏一廂情願地要救人,恐怕也沒什麽意義。


    天垣老兒在禁法上的造詣,一點兒不輸於玄化真人,同屬此界最頂尖的宗師之列。他布下的禁錮之法,又豈是可以短時間內解開的?


    等等!


    李珣忽地想起畢宿當時的說法:一旦定星失位,星河運轉便會受到影響。可他從來沒說過禁錮之事,也就是說……


    看著這短短數裏的距離,李珣的眼睛漸漸亮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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