鑽出柴房,左顧右盼一陣,這薛神醫看似鎮定自若,分明心中有鬼,那為首的鐵甲衛總覺蹊蹺。琢磨一陣,隨口問道:“薛神醫,你這偌大的醫館瑣事繁多,且你年事已高,獨自一人,怎能照料的及呀。”


    “老朽忙活慣了,倒也不覺得麻煩。想來再辛苦幾年,等實在幹不動了,便回老家安享天年啦。”薛神醫揣著手微笑著點頭應聲道。


    “常言道,醫者仁心,今日得見,果然如此。”那鐵甲衛小頭目仍沒有離開的意思,一麵與薛神醫東拉西扯,靜候他露出馬腳,漏出破綻,一麵環顧四周,觀察有何異樣之處,“看來薛神醫並非承天府人士,敢問薛神醫祖籍何處?”


    薛神醫躬身行禮,如實答道:“回軍爺話,老朽本是東平府人。”


    “東平府?好地方,好地方......”那鐵甲衛小頭目無心說話,胡亂應付,說罷便轉動腳跟,緩步慢行,仍在院中徘徊,背著手上下查點,他手下弟兄見狀也隻得配合他檢查,並無怨言。


    忽聞一陣窸窣動靜,聽覺敏銳的鐵甲衛便將那剛收入鞘中,尚未多時的佩刀一齊抽出,齊聲大喊道:“何人在此!何人在此!”又驚的那自始至終為韓追提心吊膽的薛神醫魂飛魄散。他雖知定是韓追提前察覺異樣,離開了柴房,但此地並無後門,鐵甲衛又堵住去路,如今正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插翅難飛,凶多吉少。


    為首的鐵甲衛示意眾人噤聲,自己則提著明晃晃的鋼刀緩步朝那動靜傳出之地尋去,原是一間茅房,其中尚有黑影蠕動,極為醃臢,叫眾人不自覺的掩鼻皺眉。倒是那為首之人,確有幾分大哥的做派,瞪了畏縮不前的眾人一眼,強忍著心中惡心與反胃,衝著那茅房小步挪去,將手中長刀一振,左手擋在鼻前,劍眉倒立,怒斥道:“何人在此!快快出來!否則,刀劍無眼!”


    旁人又齊聲附和道:“我等乃是奉命前來捉拿朝廷欽犯,其餘不問!若是坦蕩之人,就該速速現身!”


    話音剛落,那散發著惡臭氣息的茅房當中便鑽出一個矮小的身影。細看那人:蓬頭垢麵,披頭散發,遮住大半麵容,佝僂著身子,左右肩膀高低不一,手腳似乎也不甚靈便,一步一坎,顫抖不已。更令人作嘔的是,那一身破衣爛衫浸滿了糞水泥汙,就連皮膚與頭發上,都沾著那土黃之物,散發著異味陣陣,隱約間還能看見那蠕動的蛆蟲。


    縱使見慣生死的鐵甲衛,見狀也難以忍受,退避三舍,不敢上前,更有甚者,咳嗽連連,幹嘔不止。


    那為首的鐵甲衛手中鋼刀不禁也顫抖起來,指著那滿身糞土的家夥,麵目猙獰的回頭問那薛神醫:“這,這,這......此人是誰?!”


    “此人乃是醫館的挑糞工,挑糞工......”心領神會的薛神醫終於回過神來,瞬間明白了一切。倒也機靈,忙上前來打圓場,擋在那“挑糞工”與鐵甲衛之間招呼道,“髒了諸位軍爺的眼,勿要見怪,勿要見怪......”


    “媽的。真是晦氣!”鐵甲衛隨口痛罵兩句,甩了個臉色,便匆匆離去,不再逗留。不想這看似醃臢不堪的挑糞工,竟有如此能耐。但此事風險之大,絕非常人所能想象,就連薛神醫都戰戰兢兢,如履薄冰,不敢多說一句。生怕露出破綻,功虧一簣。


    待將一眾鐵甲衛送走,薛神醫又目送著他們走遠,這才慌忙回到醫館之中,後知後覺,自己裏邊貼身衣衫皆被汗水浸透,冷風一吹,冷顫不已。但他無暇顧及自身,又取了套幹淨衣裳,回到後院,驚見那仍舊滿身髒汙,醃臢不堪的韓追正跪在院中,麵朝著薛神醫方向,五體投地。


    “韓公子為何行此大禮?”薛神醫驚詫之間,仍要上前將韓追扶起,全不在意他滿身的髒汙,“你這傷還未痊愈,如何能經得起這般折騰?”可韓追卻自覺躲開,回避擺手道:“薛神醫不必如此,莫要被我髒了衣衫。”


    薛神醫卻強行把著他雙手手腕,極為嚴肅的凝眉言道:“韓公子何出此言?老夫行醫一世,閱人無數,從未見有似韓公子這般人物。文武雙全,學富五車不說,忠肝義膽,碧血丹心更是難得,偏又能屈能伸,有古時勾踐之奇。君乃士人,出身富貴,今欲為故主報仇,竟甘願承受如此屈辱。實有韓重言之風。乃真丈夫之性也。想來韓公子日後定能一展宏圖,舉世皆驚!”


    但薛神醫忽地又垂下眉眼,話鋒一轉,輕歎一口氣道:“但......”


    “但子求實不能久留此地。方才以拙劣之計,冒險躲過一劫。想來不久後定有他人來搜捕在下。若再在此地逗留,不僅自身難以保全,大義難以伸張,更會連累薛神醫。”韓追並非蠻橫無理之人,他素有骨節,但也知權宜行事之禮。今薛神醫與他有救命之恩,再生之德,本不可忘。而薛神醫不為己身,而秉持著為更多百姓分憂之責,向那些隻會窩裏鬥的豺狼卑躬屈膝,更是難得。於公於私,韓追都敬佩不已,自然不想將他牽連其中。


    薛神醫見他心中已然明了,也不再挽留,隻是親昵的拍了拍韓追的手背,兩人自此之前並未謀麵,卻如同多年舊友一般,相視一眼,會心一笑。


    “不知韓公子此一行,該往何處去?”薛神醫關切的問道。


    韓追笑曰:“天下之大,四海為家。害怕無有韓子求容身之地?上至漠北,下至南瓊,他們追到天涯海角,我便躲到天涯海角。但總有一日,我還會回承天府。到那時,一切將盡在我掌握之中。”


    “敬候佳音。”薛神醫鄭重其事的點了點頭,後撤半步,交疊雙手,躬身行禮,以表敬意。


    “子求,拜謝薛神醫救命之恩。他日定當厚報!”韓追亦恭敬回禮道。薛神醫並沒有回絕他的美意,而是撫須大笑,似要將滿懷苦楚盡皆笑出,笑得那麽痛快,那麽無奈,“小人高坐殿堂,君子四海為家。罷了,罷了......”


    但斟酌再三,薛神醫還是上前湊到韓追耳畔囑咐道:“所謂報答,老夫實不在意。但有一事,你務必放在心上。周大人救了你第一次,老夫救了你第二次。前路茫茫,不知還會遇見何人。但韓公子切不可再做殘害自身,自尋短見之事。君之命為重。”


    韓追毫不含糊,當即表態道:“薛神醫但請放心。韓子求之命,早非我一人所有。如今我亦是為周大人,為薛神醫而活。”


    “如此一來,老夫便可放心。周大人,也該含笑九泉了。”薛神醫心滿意足的輕笑幾聲,無意瞥見那搭在小臂上多時的幹淨衣衫,這才回過神來,一拍腦門,苦笑著說道,“你看看我這記性,險些忘了正事。時不我待,韓公子快快梳洗一番,換上這潔淨衣裳,趁早上路罷。”


    不想薛神醫一番好意,竟被韓追婉拒。隻說若是漱洗幹淨,換上了幹淨衣裳,不僅耽擱時辰,更是不好混出承天府城。薛神醫恍然大悟,但卻執意塞給韓子求些許盤纏,韓追無可奈何,隻得拜謝後收下。


    而當薛神醫正要將那韓追送出門時,韓追卻忽然止住腳步,徐徐轉身,目光落在那擺在榻上的白瓷骨灰壇,淚光閃動,沉默不言。薛神醫自然知他心思,便將周虔的骨灰壇捧到韓追身前,韓追二話不說將其裹在胸口,貼著胸膛,就要離開醫館。


    “一路保重!”薛神醫拜道。


    “保重!”韓追還禮。


    二人不再多言,麵色嚴峻,就此別過。


    為了讓“挑糞工”的身份更加真實,韓追還從薛神醫處討來一隻木桶,裝滿了糞水,雙手提了,裝作吃力的模樣。胡亂撕破的衣衫,滿身的糞土髒汙,亂爬的蛆蟲與大桶的糞水,這些必要之物無一不為韓追提供了最為隱蔽的偽裝。滿街行人皆避之不及,就連那些四處搜捕緝拿韓追的鐵甲衛,也下意識的將他繞開。


    正所謂天無絕人之路,船到橋頭自然直。且說那韓追就如此這般,在承天府關閉城門,全城搜捕的最後一刻,僥幸騙過那守門的士卒,成功逃出了承天府城。韓追不慌不忙,鎮定自若,毫無心虛膽怯之意,就如同先前與鐵甲衛對峙一般從容。加上這一身偽裝,叫那守門士卒都不肯多看一眼,便放他出城,殊不知,竟走漏了狄挽鳳挖空心思也要緝拿到案的朝廷欽犯。


    燕回南天掠飛簷,秋風橫掃鐵關懸。君子一笑三千怒,卷土重來莽少年。


    驚濤落日從四海,八荒變換誌不改。臥薪嚐膽風流盡,青雲重開我再來。


    渺小的身影,背著那偌大的城池,行於天地之間。滄海桑田,風雲變換,任霜雪不改熱血誌,韓追的步伐頭一次這般果決,朝南進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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