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得放鬆,背靠著零星亂石,眼看秋水拂波,月色微涼,故人不複。思緒萬千,滿懷愁苦,一時間竟不知從何說起。將那一掌可握的小酒壇湊到嘴邊,扯開布團,剛想灌入口中,卻又停下。


    想來周虔與韓追既是忘年莫逆之交,亦師亦友,又可以是情同父子,又可以是手足兄弟。因交情匪淺,故而並不拘束。但凡不是周虔處理公事之時,二人私下的對話都十分輕鬆,毫無壓力。


    “你年事已高,身體又不算康健。我總不讓你多喝,今日本想借這月色,雪色與絕色風景與你開懷暢飲,卻......卻無有多少好酒。罷了,罷了,周公在上,這酒,還是你先飲罷。”說罷,便微笑著將酒壇側傾,那清澈的酒水,翻著純白如雪的浪朵,墜入土坑之中,將骨灰壇周邊的泥土盡皆浸潤,透出一股淡淡的酒氣。


    直到將最後一滴酒也傾倒盡了,韓追晃了晃酒壇,又敲了敲壇口,輕笑著說道:“無有酒啦,無有酒啦......今日先欠著,他日,我定給你帶來好酒......以祭奠你的......在天之靈......你別怪我自作主張,我一定會給你一個交待。”


    韓追長歎一口氣,他並非不願接受這殘酷的事實,卻也相信周虔的魂魄還未走遠,定會在他身旁看著他。


    那鵝毛一般輕盈的雪花落在肩頭,濕潤成一瓣梅花,韓追探出手掌,碰了一朵,融在掌心溫熱之中,終覺幾分寒涼,便裹了裹難以蔽體的衣衫,又指著承天府皇宮的方向,自言自語道:“那兒,那兒曾是你耗盡一生心血的地方。如今內有狡狐,外有豺狼,這以姓為國的大薑,正宛若懸在崖邊的風鈴,任人擺布,搖搖欲墜......你卻,你卻為了這樣一個國,搭上了自己的性命,這真的值得麽......你究竟為甚麽這麽做,這真的值得麽?”


    眼神迷離,頭重腳輕,眼皮也越來越沉重。韓追覺得臉頰有些發燙,不知是這風雪與月色的罪過,還是那飄散在風中的幾分酒味,令他沉醉。但刺骨的寒風卻讓他在清醒與昏迷之間不斷徘徊,恍惚間眼前又浮現出周虔的身影,徐徐坐在自己身旁,韓追的嘴角不自覺的上揚。


    “我或許不知道你為何如此,但你想做的,我會替你去做......”


    冰冷的觸覺自指尖開始蔓延,直到占據整個大腦。堆積了一日的疲倦終於在這副軀殼最脆弱的時刻侵占了勝利的高地。


    韓追隻是想休息片刻,便合上了那孤獨的眼,不知過了多久。披著雨露均沾的月色與深邃孤獨的夜色,在那亂石旁,鏡湖邊,枯樹下,以地為墓,天為石碑,在睡夢中,為周虔舉行了一場盛大的葬禮。


    直到幹燥的衣衫再度被雪水浸透,直到那純潔的白落滿了肩頭,幾乎蓋住了韓追整個身軀,叫他成了一具雪人......


    而此時此刻,亦有一艘乘著月色順流而下的烏蓬船,與韓追一般寂寞。風起波揚,白浪翻騰,那一葉孤舟將最為凝滯的墨夜劈開,往那看似光明的南方遊去,將一切混沌拋擲腦後,不再回頭。而那烏蓬船中坐著的,竟是這大薑國曾經的太子殿下,如今新帝登基,被狄挽鳳遣回封地的安懷王。


    為了給新帝鋪路,狄挽鳳必須將安懷王遣回故地,再按照他的計劃,慢慢除掉這個心頭大患。故而安懷王特意一早就吩咐家眷乘馬車走陸路南下,自己則帶著自己唯一的兒子,也是將來要繼承安懷王爵位的長子,如今年僅八歲的薑遇鶴乘烏蓬窗,星夜順流而下。


    隨行的隻有三兩侍從,與安懷王最為信任的親信護衛,名喚錦帆。


    玉錦帆,真男兒,身長八尺,白淨瘦高,劍眉星目,殺氣凜然。出身江湖,沉默寡言,出手狠辣,驍勇果敢,敢比船火兒,靈動迅捷,尤勝浪裏白。他本無姓名,因有甘興霸之奇勇,故稱錦帆。早年乃是江淮一帶的水賊頭目,但隻劫掠過往客商,從不侵擾兩岸百姓。時而還會出手救些不慎落水的兒童,故而被江淮百姓稱頌為“錦爺”。錦帆水性極佳,陸戰也不含糊。膂力驚人,亦擅弓箭。精通一柄纏錦飛鐮刀,綴著鐵索,纏在腰間。取人性命,隨心應手。


    想當初,江淮重鎮庸梁府等地遭洪災侵擾,連年大水,田業盡毀,五穀不收,餓殍遍地。當地知府隻知叫苦,救災不力,致使百姓受累。那時的安懷王身為儲君太子,奉皇命南下賑災。一者乃是奉乾帝欲使其經受磨練,二者便是畢竟是太子儲君,比起外人,更為信任。


    不知是這安懷王有些頭腦,還是其手下有何奇人異士,為其出謀劃策。安懷王並未走官道,而是明麵上派遣隨行官員走陸路大道至庸梁,自己則帶著大批賑災銀糧乘樓船走水路直下江南,隨行隻帶親信一十三人侍候,不僅沒有帶一兵一卒,更是沒有穿著公服。


    輕裝簡從,掩人耳目,為的便是明察暗訪,收集證據,查出那庸梁府知府貪贓枉法,賑災不力的證據,才是除卻賑濟災民的本來目的。


    不想行至東安水域一帶,被水賊攔截。那攔路打劫的,便是如今的錦帆。安懷王的隨行親信皆被錦帆手下殺死,唯獨安懷王臨危不懼,義正言辭的怒斥錦帆等眾。大罵他們鐵石心腸,喪盡天良。竟連朝廷發放給庸梁災民的錢糧都要劫掠。


    錦帆並非魯莽之人,便向他問起詳情。待安懷王講清緣由後,錦帆不肯相信。他見庸梁官員賑災不力,府衙外滿街皆是餓死的百姓,那些家夥卻還高坐堂上終日把酒言歡,鶯歌燕舞。叫本就是被官府逼上絕路的錦帆深惡痛絕。他本欲傾盡全力幫助災民度過難關,奈何這水災叫手下兄弟也不好過,手心手背都是肉,僧多粥少,錦帆也無可奈何,終日為此苦惱。


    今若能截下這批錢糧,不僅能能叫自家兄弟果腹,更能救濟災民,一舉兩得。如此好的機會,錦帆怎可錯過?


    錦帆見安懷王正氣凜然,談吐不凡。不像是甚麽貪官汙吏,便問他身份若何。安懷王坦誠自己太子身份,錦帆仍不肯相信,安懷王遂取出禦賜劍印,皆有先斬後奏之權,錦帆等眾這才作罷。


    但他們仍不肯放過到嘴邊的肥肉,逼迫安懷王交出這滿船錢糧,便可放他一條性命。安懷王卻寧死不屈。錦帆見他有這般氣節與豪勇,不似尋常官員,心想或許他真能幫助災民。畢竟發放賑災錢糧隻能救一時之急,若是這庸梁府的貪官惡霸不除,當地的百姓便一日抬不起頭來。


    而以錦帆的勢力,水上還能作主,但若要與官府及當地督府軍作對,便是以卵擊石。


    萬般無奈之下,錦帆隻能選擇相信安懷王,便力排眾議,不僅率領手下弟兄向驚擾了安懷王並殺害他許多親信致歉,還表示願意化妝為隨行侍從,暗中保護安懷王進入庸梁境內,以防那些居心叵測之人被揭穿後孤注一擲,魚死網破。並且在事後,錦帆一人承擔先前的所有罪責,任憑安懷王發落。


    但錦帆同時也表明,倘若安懷王不能履行自己的諾言,還庸梁府百姓一個公道,哪怕被朝廷追殺到天涯海角,他也會親手解決這太子爺的性命。


    安懷王聞言大驚,被錦帆的氣魄折服,敬佩不已。又覺此人五官端正,豪氣幹雲,通人情,曉事理,全然不似打家劫舍的奸邪小人,亦非行事魯莽的江湖人,竟破天荒的應下此事,帶著錦帆一路明察暗訪。


    幸賴錦帆在這一帶的百姓之中頗有名望,使得安懷王收集證據十分輕鬆,他也間接感受到了“錦爺”的好名聲,對錦帆讚賞有加,十分喜愛。事實證明,在後來的諸多變故之中,也幸得錦帆暗中保護,才讓安懷王屢次脫險,成功懲處了那些借著天災,大行人禍,中飽私囊還企圖謀害太子,膽大包天的貪官汙吏。


    庸梁府除卻心頭大患,賑災銀兩也很快發放到了災民手中,持續多年的災情竟在短短數月之間便得到改善,百姓普天同慶,歡呼雀躍,高呼青天,足見庸梁府官員是如何的失職。


    安懷王離開庸梁府的那一日,百姓們夾道相送,泣不成聲。而錦帆也履行了自己的諾言,散盡錢財,遣了諸多兄弟,孤身一人來向安懷王負荊請罪。可安懷王對他喜愛有加,讚他忠勇無雙,乃是少有的人才,便赦免其罪,反將錦帆收在身旁做親信侍衛,已然多年矣。


    因錦帆忠誠不二,武功高強,安懷王時常封賞。但錦帆卻分文不用,皆封存入庫,隻留每月俸祿。行事低調,從不顯山露水,藏在暗處,就連狄挽鳳等人也不知其底細。以此來暗中保護安懷王的安危。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白馬辭太平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玄魚幻夢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玄魚幻夢並收藏白馬辭太平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