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看這一張不大不小的飯桌之上,四人圍坐,三人拘束慌張,滿桌菜肴,大半已然見底,全仗那莫隨風一人風卷殘雲,他似乎並未在意其他三人為何不動筷子,隻顧著將自家肚皮填飽便罷。


    可葉藏看在眼中,雖然不曾怪罪莫隨風有些不顧禮數,但還是有些過意不去,覺得招待不周,怠慢了尹溫烈,故而側過身來,朝那尹溫烈拱手行禮,苦笑一聲致歉道:“尹將軍,招待不周,多有怠慢,還望海涵。”


    尹溫烈並未直接回答,而是無奈地擺了擺手,長歎一口氣,終是無話可說。可那一旁默不作聲的葉居霜,見狀不知從何處來的勇氣,竟猛然抬起頭來,一對星眸死死盯住尹溫烈,忽地憋出一句話,小心翼翼的問道:“莫......莫不是飯菜不合口味?要不要我再做些來?”


    此言一出,飯桌旁的三個男人都陷入了沉默,同時僵在原地,手足無措,但卻各懷心思。看那莫隨風,咬牙切齒,眼中冒火,師妹從未對他這般殷勤,但分明能感受到那恰如其分的距離。今日不知怎的,這般溫柔好心,百般體貼,奈何對象卻不是他。


    怎奈尹溫烈已然亮明身份,莫隨風對他敬重有加,故而不敢輕舉妄動,隻敢在心底琢磨埋怨,吃飽喝足,那不悅的表情便又浮現上來。


    而那葉藏則是心情複雜,五味雜陳,既高興女兒邁出了這第一步,又替她的未來而擔心。至於那不解風情,如同呆鵝一般的尹溫烈,自然是錯愕不已,連連擺手拒絕道:“不必不必,不勞葉姑娘費心。”


    “但尹將軍似乎沒甚麽胃口,不知為何?”葉藏有心助自家女兒一臂之力,又想著好好招待尹溫烈,此事才能做成,便推波助瀾道,“要不要稍等片刻,叫霜兒去備一點小菜,小女的手藝不錯,興許將軍會喜歡。你我再借此小酌幾杯,如何?”


    尹溫烈激動的站起身來,恨不得將脖頸搖斷,連聲拒絕道:“葉前輩不必如此費心!”說罷,又長歎一口氣,遂在屋中踱步起來,“哎,不瞞前輩說,今日我心中有事,實在是無心享用這飯菜。前輩的好意我心領了,大可不必再多做準備了。”


    葉藏聞言便落下那手中的酒杯,雖已有三分酒意,但頭腦還算清醒,故而又問道:“不知將軍所想何事?莫不是因為那《廣武遺誌》?自桃花迷陣中提起,將軍便......”葉藏欲言又止,並未把話挑明,但明眼人都能看個明白,心照不宣,隻在心底暗自琢磨,猜測。


    “哎......”尹溫烈剛想將心中愁緒盡皆吐露,又不知葉藏究竟目的如何,轉過身來,剛要開口,卻又戛然而止,緘口不言。葉藏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微微一笑,心領神會,便斟了一杯酒,親手捧與尹溫烈,輕聲說道:“尹將軍不妨滿飲此杯,待老夫將此事的來龍去脈交代清楚,再決定是否要將將軍所知之事告知我等。”


    尹溫烈低頭看了一眼那白裏透紅的桃花酒,有些詫異,雙手懸在半空,不知該不該接。倒不是因為擔心那酒,畢竟葉藏自己已然喝了大半,若是做了甚麽手腳,首當其衝的便是他自己。隻是若是尹溫烈坦然接過這杯酒了,便是領了葉藏的好意,到那時,即便發現這真是一條賊船,隻怕也是回頭無岸。


    但這葉藏不愧是深諳人心,仿佛能洞察人性,將人心底所思所想一覽無遺,見尹溫烈不肯受此一杯薄酒,他又果斷許諾道:“老夫懇請將軍再逗留片刻,聽老夫說一段陳年舊事。倘若將軍聽罷後不為所動,依舊不相信我等,屆時老夫當即差人送將軍下山,日後再不糾纏,如何?”


    “此話當真?”尹溫烈半信半疑的問道。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葉藏極為爽快的說道,又伸出左手,立掌於尹溫烈身前,“倘若將軍不信,老夫可立下字據。倘若將軍肯信任老夫,你我便擊掌為誓,若老夫反悔,便受那老天五雷之刑!”


    尹溫烈聞言不再猶豫,終是上前與也葉藏擊掌,兩隻手緊緊握在一起,二人目光灼灼,點頭應下此事。尹溫烈又從葉藏手中接過那酒,似乎了解了一樁心事,舉杯一飲而盡,又倒轉酒杯,麵朝眾人,示意自己未曾留下殘酒,抹了抹嘴,便向葉藏拱手拜道:“既然如此,願聽前輩指教!”


    兩人遂又坐回桌旁,可那莫隨風卻極快的抓住那身旁葉居霜的手腕,當即說道:“師妹,師父既有要事告知尹將軍,你我在此多有不便,還是先行離開為好!”說罷便要拉著那葉居霜站起身來。


    奈何這葉居霜本無此意,對這突如其來的一招顯得更為意外,不知是莫隨風無意之間的力道過大,攥得葉居霜有些疼痛,還是局促之間未能回過神來,葉居霜嚶嚀一聲,被莫隨風生拉硬扯的站了起來,卻呆若木雞,手足無措,亦不肯遂莫隨風離開。


    莫隨風滿眼驚詫,師妹向來聽她的話,為何今日一反常態,他甚是不解。見師兄緊緊盯著自己,麵帶責怪之意,既有些慚愧,更有些自責,隻得滿臉愧疚,小心翼翼的抽回被師兄緊緊攥住的手腕。


    掙紮之間,如雪的雙頰又暈開一片桃紅,下意識的瞥了一眼不遠處的尹溫烈,好似犯了錯的孩子一般,不知所措。萬般無奈之下,隻得向父親葉藏投去求救的目光。


    “無妨,無妨。”領會女兒心思的葉藏急忙開口為葉居霜解圍,化解這極為尷尬的氣氛,“風兒,霜兒,此事你們也知曉一二,今日再聽聽也不妨事。”莫隨風聞言縱有無奈,也隻得從命。師命難違,他便又乖乖坐回原位,垂著腦袋,隻是微微抬起眉眼,暗中窺視著尹溫烈的一舉一動。


    葉居霜與莫隨風終於安靜下來,不再折騰。葉藏也終得機會,將那葉家先烈浴血奮戰,致使再難支撐偌大家業,最終隱居桃花峪的事跡盡皆告知尹溫烈。尹溫烈自始至終,麵色凝重,表情不變,極為端正,畢恭畢敬的跪坐在一旁,以此來表達對葉家先烈的敬意,隻有那眉頭,時而舒展時而緊蹙,似乎透露出那尹溫烈多變的心境。


    葉藏永遠不敢忘記這個故事,也永遠不敢忘記祖宗的教誨與囑咐,這個故事他已然記不清講過多少遍,也不知自己如今在講述這個故事時,抱有的是怎樣一種態度,從曾今的激昂慷慨,到如今的平靜遺憾,他似乎已然有些麻木與恐慌,害怕自己習以為常,害怕自己漸漸遺忘。


    但這一次他依舊懷著敬畏的心,又一次的將這個故事講與外人,而尹溫烈並未像曾今那些聽故事的人一樣一笑而過,而是與他一樣正襟危坐,好不端正,這讓葉藏不禁鬆了一口氣,慶幸這世間除了桃花峪外,還有有良心的人,也慶幸自己還沒有完全麻木,淪為隻會講故事的傀儡。


    終於說完最後一句話,葉藏長歎一口氣,也長舒一口氣,抬起眉眼去看那尹溫烈,隻見他眼中似有淚光閃動,不知是被葉藏所講的故事感動,還是情至深處,回想起自己曾經經曆過的那些苦難與痛楚。但令葉藏有些意外的是,像尹溫烈這樣身經百戰的將軍,為何沒有司空見慣,看淡生死,還會因此落淚?


    葉藏心中有無數的困惑,故而開口問道:“將軍可曾聽過這個故事?”


    他本以為尹溫烈難以知曉,畢竟此事已然經曆百年風霜覆蓋,飛沙血洗,真假莫測,除了葉家自己的宗譜外,全無典籍可以考證。故而知之者甚少,即便是知道,也不過是當作茶餘飯後的談資笑柄,聊以消遣,並不當真。這叫一開始便對祖宗所創下的壯舉烈跡深信不疑的葉藏痛心不已,甚至開始懷疑,此事存在的真實性。


    但出乎意料的是,尹溫烈竟然點了點頭。可還未及葉藏發問,那尹溫烈竟搶先一步說道:“在下對這故事的真實深信不疑,但敢問葉前輩,又是從何處得知?”


    原來那葉藏本有意未將自己與祖宗的關係說出,今見尹溫烈發問,遂坦誠答道:“實不相瞞,那率領數百壯士扼守墜雲山,與北戎軍交戰數個時辰,全軍覆沒,擊退北戎的,正是先祖葉凝。”尹溫烈聞聽此言虎軀一震,大為驚詫,噌的站起身來,微微後仰,但很快又難以置信的湊上身前問道:“此話當真?!”


    “自然當真!”葉藏鄭重其事的回答道。


    “可有憑證?”尹溫烈神采奕奕,目光灼灼,又繼續追問道。


    “自然有憑證!紅口白牙,豈有半句虛言?”葉藏斬釘截鐵,這便起身,“請將軍稍後,老夫去去便來。”說罷便快步走出正廳,少時便回,那手裏鋪開一張銀繡藍布巾,掌心端端正正的擺著一本殘破不堪,上了年頭的古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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