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根川中遊一段,由良家等地方有力武家,因為義銀的畫押信已然騷動。


    而在利根川下遊流域,武藏國與下總國分屬西東兩岸,此刻在武藏國境內,義銀的畫押信也掀起了陣陣波瀾。


    武藏國下屬二十一郡,是僅次於陸奧國四十四郡,天下第二多郡的領國。


    武藏國內由西到東,三條主要河流形成類似川字的地理形態,分別是多摩川,荒川,江戶川。


    其中,江戶川為利根川下遊。


    武藏國多水,三條主流加上支流,水網密集,在廣大的平原地帶肆意橫流,造成諸多水患。


    島國不比天朝,沒有大禹治水那種集中力量辦大事的精神。


    千百年來,武藏國一直是守著平原沃土受窮,因為無法解決水患問題,就無法開拓千裏沃土,成就關東糧倉。


    而這個問題,現在終於有了解決的苗頭。


    在武家義理促進會的引導下,關東土倉資金紛紛以借貸形式進入水利治理。


    特別是龐大的利根川改道計劃,將對泛濫的江戶川流域,作出一勞永逸的分流大計。


    隻要解決了水患,獲得千裏沃土,武藏國的石高可以從五六十萬石,一躍提高到百萬石以上,這是何等振奮之千秋偉業。


    也因此,下鄉視察利根川中下遊兩百餘村,建立武家義理促進會,為當地人貸款搞水利謀福利的斯波義銀,便是當地人心中真神。


    北條家占了武藏國的地,卻得不到武藏人的心,特別是荒川以東諸郡,因為這三年的利根川水利工程,人心已經徹底歸屬斯波。


    因為北條氏康以書信勸降東武藏歸順,北條家在當地根本收不上稅來。


    再加上當地心向斯波,要是哪天北條家和斯波家鬧起矛盾,東武藏諸郡說不準立馬就造反。


    所以,東武藏之地對於北條家,已然成了一塊雞肋,這才有了北條家臣團支持北條氏政,以東武藏之地換取上床票的怪事。


    按照武家最看重土地的秉性,若不是東武藏之地完全無法消化,北條家也不至於白送給斯波義銀。


    但這送,也是有講究的。


    北條家送出的東武藏之地,並非與西武藏之地一刀兩斷的平分,而是北條家控製不住的荒川以東。


    也就是河越城東邊的足立,琦玉,葛飾等等諸郡,以江戶川流域為主的利根川下遊。


    而斯波義銀要求出兵的畫押信,就是往這塊區域送。


    別看這裏才幾個郡,但都是平原地帶,人口稠密,例如琦玉郡北部的小郡大裏郡,也有一町六十三村,人口約四萬。


    按照十抽一的戰時動員,這六十幾個村可動員四千農兵,每個村能出六七十號壯女。


    此刻,在大裏郡的久下村,一眾村落的地頭地侍正在開大會。


    春寒剛去,天氣尚未轉暖,村屋中間的大鐵鍋下,還有殘存的木炭,一頭黑一頭木。


    幾個村落的地頭圍繞大鐵鍋盤著腿,身後各村派來的地侍一層層往外坐,把小屋子擠得滿滿當當。


    還有些人在門外窗外探頭探腦,隻因為實在擠不進來,隻能在外麵旁聽。


    最裏圈的幾人,一起看向還在搓草鞋的幹癟老嫗,這老家夥開會都不忘幹活,隻見她手腳麻利,一會兒功夫已經搓好兩條鞋幫子。


    一皮膚皺黑的老太婆忍耐不住,開口道。


    “久下,你別搓了,特麽的,搓得我心煩。你把我們喊過來,到底有什麽事?”


    久下放下做到一半的草鞋,看了她一眼,罵道。


    “你吉見一向是個大聰明,你能不知道為什麽?


    斯波家的同心眾前幾天騎馬從我院子衝過去,大裏郡每村都沒落下,你特麽的裝什麽傻!”


    久下從懷裏掏出一份信件,放在自己麵前,說道。


    “大家都別裝啞巴,說說吧。”


    今日到底為什麽事而來,大家心裏都清楚,不少人懷裏還揣著和這封信類似的一封信呢。


    久下冷哼一聲。


    “大幡,你先說。”


    被點名的大幡,是個一臉老實的粗壯婆娘,她麵帶難色,隻是把目光撇向吉見。


    久下冷笑道。


    “原來大會之前,你們幾個已經先開過小會,私下串聯呢。”


    吉見被眾姬目光聚集,心頭一慌,暗罵大幡這個蠢貨不懂掩飾,嘴上卻死硬死硬。


    “胡說什麽呢!我和大幡同路,路上聊幾句怎麽了!”


    久下哼了一聲。


    “行呀,那你們聊出什麽了,說來給大家聽聽,參考一下。”


    被擠兌到牆角的吉見一咬牙,豁出去說道。


    “新春起始,萬物複蘇,各家各戶都在忙著春耕,一年累到頭的收成能有多少數,全得看這幾天的辛苦賣力。


    祖上傳下來的規矩,再急不過春耕,再忙不空秋收。忙完春耕,怎麽說都成,但這幾天不能動員。”


    吉見話音未落,一人指著她的鼻子就罵。


    “吉見!臥槽尼爹!


    平日裏,武家義理促進會派人下來詢問困難,調度水利工程,你每次都是哭慘哭窮,要拿大頭。


    老娘看你吉見村的確是窮得叮當響,也沒和你多計較。


    但你特麽的有好處衝在前麵,有了事往後麵縮,算什麽東西!”


    吉見話已出口,這會兒隻能是硬著頭皮,梗著脖子。


    “你深穀特麽的也沒少拿啊!你在我麵前衝什麽衝!”


    深穀哈哈大笑。


    “老娘吃了聖人的糧,拿了聖人的好處,就做不出吃碗麵,掀碗底的醃臢事!


    你們一個個摸摸良心,哪家名門上族把我們當過回事?除了搜刮糧食,她們甚至懶得下鄉,唯恐沾了我們地裏的爛泥!


    隻有聖人,心心念念記得我們的苦,特地下來看了一圈,回去就給我們送糧送錢,還派人來規劃水利,帶著我們搞。


    你們摸著良心說,這幾年,水患減弱,各村的糧食多收了幾成?一兩成總有吧?


    還有你,你吉見村門口的蘆葦蕩自從少了水患,縮小了範圍,燒荒開田,多了幾十畝地,你特麽的都忘了嗎?


    這會兒和我說什麽春耕耽誤不得,還想拿捏我來著!


    我現在就告訴你,老娘已經從地裏抽了一半人回來,要去下總幫聖人打仗!


    不就是少三成秋收嘛,沒有武家義理促進會之前,老子村裏就是少三成!今年,就當做回到過去餓一年!”


    吉見臉色赤紅,硬著的脖子嘎嘎作響。


    “好!你深穀豪氣!你家不怕餓死人!但你憑什麽讓我們大家一起跟著挨餓!


    自古以來的規矩,春耕秋收農忙之時,拒不出兵也不是罪!”


    久上陰森森懟了一句。


    “自古以來,也沒見過貴人下鄉探視我們,給我們送錢送糧,幫著我們搞水利的事呀。”


    一旁的大幡忍不住低下頭,麵帶愧色。吉見瞪了大幡一眼,沉聲問道。


    “久上,你給句明話,到底想我們怎麽著?”


    久上冷冷說道。


    “我能有什麽明話?我能讓你們怎麽著?


    我今年五十七了,從我出生開始,就沒見過太平的時候。


    足利和上杉打,北條和足利上杉打,北條和太田打。


    打來打去,那都是貴人們的霸業,而我們這些土裏刨食的卑賤人,就是負責出糧出人,替貴人們去死的命。


    沒人在乎我們,我們隻能自己在乎自己。


    這些年,各村團結一致,向祖宗盟誓,有福同享,有難同當,總算是熬下來了。


    說實話,有福同享是沒見到,有難同當是年年都有。


    五十多年了,從我記事以來,也就這三年的日子好過了一點。


    太太平平不打仗,不用擔心女兒出去砍人被宰了,也不用煩惱女婿晚上在內院哭得慘烈,更不用擔心小孫女撕心裂肺喊著奶奶我餓。


    我這一輩子受苦受累,真沒想到老了之後還能看到這麽一天,全家人開開心心吃頓飽飯,不用為明天擔憂發愁。


    這種好日子還能過多久,我不知道。但我知道,要是聖人在下總國有個好歹,我們的好日子明天就到頭了!


    那些個貴人高高在上,她們會管我們死活嗎?也隻有聖人!聖人會低下頭,憐憫得看我們一眼!


    地裏的糧食少收三成,我們會餓一年,但要是聖人不在了。。我以我五十七年的人生向你們保證,你們要餓一輩子,苦一輩子!


    珍惜吧!珍惜眼前的好日子!能過一年是賺一年!我願聖人青春永駐,萬世不朽,板載!”


    久上越說越快,聲音越來越高昂,最後幾乎是在嘶吼,甚至岔氣咳嗽起來。


    屋內諸姬沉默不語,寂寥無聲,隻聽到老嫗劇烈的咳嗽聲在村屋內回蕩。


    不知是誰先喊了一聲。


    “聖人板載!”


    這似乎是點燃了所有人的內心,在一瞬間爆發起衝破屋頂的萬眾呼聲。


    “聖人板載!”


    眾姬發自內心的呐喊聲,讓吉見臉上鐵青,卻又無力發駁。


    久上一直看著她,直到眾姬的聲音慢慢散去,才說道。


    “你們不想出兵,我也不勉強。


    當初各村盟誓,結為姐妹,共同進退。今日,你們做不到,那就得退出去。


    從此以後,大家各自安好,各走各路,互不相欠。”


    吉見咬牙道。


    “我們退!”


    久上冷漠道。


    “好,除了你,還有誰?”


    吉見站起來,屋內陸陸續續又起來幾人,大幡猶豫了一下,也跟著站了起來。


    久上點點頭。


    “你們走吧,我會把你們留在寺院的誓書送回,你們自家存的那份也一並拿出來燒了吧。”


    吉見僵硬得點點頭,轉身就走,幾人跟著往外走,隻有大幡看了眼久上,咽了口唾沫。


    “對不起,不是我願意這樣做,隻是村裏好不容易吃上幾口飽飯,真的不能耽擱了春耕。


    其實大家隻要等春耕結束。。結束了就可以一起出兵,何必鬧成這個樣子呢?”


    久上冷冷看著她不說話,為她的愚蠢天真感到可笑。


    等你們都春耕好了,黃花菜也涼了,不管聖人那邊是勝是負,我們這群人全是不知恩義的罪人。


    大幡說話沒人理會,她尷尬的要死,已經走到門外的吉見回頭大喊一聲。


    “大幡!你到底走不走!別在這裏丟人現眼!”


    大幡渾身一震,無奈歎了一口氣,轉身跟著吉見走了出去。


    她人剛出屋子,就看到小女兒站在門外,一臉陰沉看著自己。


    大幡伸出手,拍了拍女兒的肩膀說道。


    “走,我們回去。”


    兩人身體貼近,大幡忽然感覺心口一涼。


    她渾身的力氣仿佛都被抽走了,低頭一看,肋下隻見刀柄,整把刀都已經順著肋骨下方刺了進去,直接紮入心髒。


    大幡用盡全力抬起頭,看向眼前的小女兒,一直被她寵愛的小女兒此刻麵容猙獰,一把將她推倒。


    想要開口說些什麽,大幡卻是什麽都說不出來,身子軟軟癱在地上,眼睛瞪得大大的,怎麽都合不上,就這麽氣絕身亡了。


    而她最後的意識,隻聽到耳邊傳來小女兒正氣凜然的大喊聲。


    “尊聖討奸,天誅國賊!”


    走在前麵的吉見回頭發現突發情況,眼都紅了。


    隻見大幡被自己的女兒一刀刺入心髒,生死未卜,她女兒拔出腰間肋差,正在割自己母親的腦袋。


    “弑母狂徒!還不住手!”


    吉見想衝上去,一眾姬武士卻擋在她麵前,對她橫出半截刀刃。


    “滾!叛徒!趕緊滾!”


    吉見與跟著她一起離開的幾人,驚悚得看見大幡之女割下大幡的腦袋,就這麽血淋淋走進村屋,無奈退走。


    大幡之女毫不留情得把大幡死不瞑目的首級,摔在久上麵前。


    “大幡村會參與動員,為聖人而戰!”


    久上看了這小姑娘一眼。


    “你做得了主?”


    大幡之女用刀割破自己的手掌,以血抹額。


    “母親不忠不義,已經被我斬首示眾。


    大姐與我一起留學斯波領,都是武家複興社成員,我等心中隻有一個領袖,一個聲音,就是聖人!


    我以藍衣眾的榮耀起誓,大姐必然與我信念一致,大幡村一定會動員的,請您相信我們,拜托了!”


    久上看著伏地叩首的大幡之女,點點頭。


    “是個明事理的好孩子,比起大幡這個蠢貨,強得不是一點兩點。


    好吧,大幡村的誓書不會被退回去,你家依然是我們村落聯盟的一份子。”


    久上掃視全場,大喝道。


    “既然大家都是一條心,那我就不廢話了,趕緊各自回去動員,聖人那邊還在等著我們呢!”


    “嗨!”


    眾姬武士一哄而散,隻留下久上和深穀還坐著。


    深穀看著大幡死不瞑目的雙眼,搖了搖頭。


    久上問道。


    “你怎麽還不走?”


    深穀回答。


    “大幡這個老實家夥,竟然被吉見幾句花言巧語打動,結果被自己的女兒割掉了腦袋,也是可憐。


    可恨那吉見真就厚著臉皮走了,我實在是咽不下這口氣。”


    久上看著離開村屋,已經走遠的眾姬,淡淡說道。


    “有什麽咽不下氣的,等幫聖人打完了仗,我們回來再慢慢收拾吉見她們。”


    深穀愕然道。


    “幹她們?祖上傳下來的規矩,我們各村之間可是不開戰的。”


    久上冷笑道。


    “我可沒有壞規矩,誓書都送回去燒了,她們就不適用老規矩了。


    再說了,各村提前動員,耽擱了春耕,秋收要少三成,這缺口怎麽辦?讓各村今年冬天挨餓,看著那些個背信棄義的混賬吃飽喝足?


    她們不忠不義,就別怪我們心狠手辣,回頭平了她們的村子,分了她們的糧食,我們也好過日子。”


    深穀點點頭。


    “是這個道理。”


    她拿起大幡的腦袋,站起來。


    “我找個地方把大幡埋了,畢竟是幾十年老姐妹,算是有始有終。”


    久上點頭道。


    “你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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