筒井順慶進退兩難,隻好暫居在興福寺東北不遠的東大寺,思索對策。


    就在她左右為難的時候,更大的麻煩找上門來。


    靜室內,筒井順慶歎息道。


    “人欲靜而風不止,明智光秀,鬆永久秀,與她們結交為友,我真是三生有幸呀。”


    見主君說著氣話,陪坐的鬆倉重信苦笑搖頭。


    案牘上放著三封信,一封來自細川藤孝,一封來自鬆永久秀,一封來自明智光秀,目的都是興福寺的一乘院門跡,覺慶法師。


    筒井順慶專心與興福寺博弈,妄圖壓倒宗派成為大和之主。她雖然不敢對北大和的斯波領地動手,但興福寺的尼姑們的確好對付。


    可沒想到,她為了排除外患,結交的兩位武家密友,把天給捅破了。筒井順慶心裏百分百確定,足利義輝之死和這兩人脫不了幹係。


    足利義輝全家死光光,足利家最近的血親就是興福寺的那個足利雙生女,覺慶。


    細川藤孝來信要人,直言三好家謀逆,問筒井順慶是跟著從賊作亂,還是撥亂反正。


    鬆永久秀代表三好義繼來信要人,言辭懇切又不乏威脅。三好家上洛成功,正是錦上添花的好機會,勸她要懂得好歹,切莫自誤。


    兩封信把筒井順慶整懵了,她一個尼姑武家,根本不想摻合幕府那些破事,但麻煩來了她推都推不掉。


    誰讓她現在圍著興福寺,對長覺法師磨刀霍霍。覺慶就在寺中,武家大佬們不找她找誰?


    筒井順慶鬱悶,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她還沒想清楚如何處理,明智光秀的信也到了。


    看見主君神色晦暗不明,鬆倉重信小心問道。


    “主君,我們現在怎麽辦?”


    筒井順慶思來想去,她不論把覺慶給細川家,還是給三好家,都會得罪另一家。


    誰知道未來是哪方笑到了最後,現在站隊未免太早。為今之計,隻好試試明智光秀的辦法。


    她咬牙說道。


    “我們撤軍回筒井城,把細川三好雙方的信交給長覺法師,讓興福寺自己看著辦。


    至於明智光秀那封信。。也送進去。”


    明智光秀的信並沒有要人,隻是說了許多足利雙生女落入雙方手中的壞處。筒井順慶害怕長覺法師誤判,不如給她看看,也提個醒。


    興福寺與尼姑武家之間的佛國之爭,是宗派內務。筒井順慶並不想長覺法師摻合進幕府那個漩渦,最後把大和佛國也賠進去。


    鬆倉重信一臉可惜,說道。


    “主君,我們就這麽撤了?


    京都大亂,斯波謙信公必然會從關東趕回來。若是不趁著現在把事做成,等他回來可就沒機會了。”


    筒井順慶瞪了她一眼,不禁歎了口氣,說道。


    “你以為我願意嗎?但這事是我們能摻合的?


    足利將軍身為天下之主,全家都慘死於京都。三好家上洛行大逆之事,幕府各方已經紅了眼。


    我現在不退,就別想退了。細川,三淵,斯波,三好這四家的軍勢殺過來,我打得過誰?


    萬一在興福寺打起一場五軍亂戰,別說和她們開戰,就算是她們相互大打出手,我們也扛不住這場兵災人禍。


    我要的大和佛國是一塊富庶寶地,不是一片焦土。趕緊把信交給長覺法師,讓興福寺出麵放逐那個覺慶離開大和國,去別處折騰。”


    筒井順慶將三封書信送入興福寺,宣稱匪患掃除,太平無事,對興福寺的保護結束。然後她帶軍連夜收拾鋪蓋跑路,回筒井城去了。


    ———


    興福寺,中金堂偏殿靜室。


    長覺愕然問道。


    “筒井順慶真的退了?”


    胤榮點點頭,看起來並不高興,反而有些沉重。


    “的確是退軍了。”


    在場的人還有覺慶,三人同時看向案牘上的三封信,心思各異。


    筒井順慶這兩年殺伐決斷,趁著斯波義銀不在,迅速整合尼姑武家內部,掌控了大和中南部局勢。


    興福寺長覺在她連番手段之下,不斷敗退,最後隻能閉關裝死,以待時機。


    而今日,這位咄咄逼人的尼姑武家首領竟然倉惶退走,讓興福寺諸尼不敢對這三封信背後的含義稍有輕視。


    長覺掃了眼在場的覺慶,開口問道。


    “這件事,你們怎麽看?”


    興福寺兩大門跡,大乘院與一乘院,分別由長覺與覺慶擔當,覺慶本身就是有參議權的高階尼官。


    寶藏院諸尼是維護興福寺安全的寺中尼兵,主持胤榮又是槍術達人,上次以棄武之妙招應對筒井順慶,被長覺法師信重。


    三人關門密議此事,將決定興福寺的態度。


    胤榮當機立斷說道。


    “不用理會!


    興福寺是方外之地,不參與世俗紛爭。覺慶法師是我一乘院門跡,安心禮佛,早已不問俗事。


    三好家與細川家要人的請求,恕我興福寺無法答應,明智光秀的勸告更是無稽之談。


    逃?逃什麽逃?出家本就是求取解脫。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還能逃去哪裏?往凡塵泥潭裏逃嗎?”


    胤榮尖銳點出了問題所在。


    三好細川兩家是要把覺慶當槍使,興福寺不能做幫凶,否則真言宗裏外不是人,不符合宗派利益。


    而明智光秀的勸告更是包藏禍心,覺慶呆在興福寺還好,一旦離開,必然會引發更多人的擔憂。


    到那時候,她不想摻合進去,也由不得她拒絕。你一個尼姑不在廟裏好好待著,出來幹嘛?是不是自己有了什麽野心?


    這時候,興福寺怎麽做都是錯,幹脆蒙頭裝死。出家嘛,就是我覺得看不見,那就啥也看不見。


    長覺並不讚同胤榮的想法,她擔心說道。


    “這些武家利益熏心,為了得到所謂的幕府大義,什麽事都做得出來。要是她們強硬來搶,我們該怎麽辦?


    我們必須確保興福寺的安全,不能讓寺院陷入兵災之危。”


    胤榮冷笑一聲,說道。


    “怕什麽,三好家和細川家難道真敢在大和國大打出手?


    興福寺東北是東大寺,西北是郡山城,正北是為斯波謙信公建造的新居城,多聞山城。


    我倒要看看細川藤孝敢不敢占據多聞山城,鬆永久秀敢不敢在東大寺開戰,毀了這座古寺門跡。


    斯波家的重臣敢不敢讓近幾斯波領陷入戰亂,等謙信公回來,她們要怎麽交代?


    她們信中言辭激烈,不過是恐嚇,真動起手來可不是那麽簡單。”


    長覺仔細一想,還真是這個道理。


    當初她把北大和送給斯波義銀,嚴重侵犯了筒井順慶為首的尼姑武家利益,使得自己在這兩年的爭鬥中得不到尼兵團支持。


    但反過來說,因為有北大和斯波領這個緩衝在,任何對興福寺的威脅都要先過斯波家這關。


    尼子勝久敢借道給細川藤孝,但她敢讓細川家與三好家在北大和開戰嗎?還是在斯波義銀新居城的多聞山一帶。


    要知道,多聞山不遠的大和口是大和國與伊賀國的要道,連通兩地斯波領。這地方打起來,留守的斯波家臣團無法向斯波義銀解釋。


    胤榮見長覺意動,又給她心中天平再加一個籌碼,說道。


    “我聽聞,將軍的遺體現在相國寺中,為了給將軍主持儀式一事,天台宗與臨濟宗鬧得很不愉快。”


    長覺猛地驚醒過來,對胤榮點點頭,又看向低頭默念經文,看似神遊天外的覺慶。


    當初鐮倉幕府在鐮倉建立五大官寺,是為禪宗寺格。等到鐮倉幕府覆滅,京都仿造鐮倉五山,建立了京都五山,也屬於禪宗。


    禪宗三脈中的臨濟宗是足利幕府初期,宗派上最重要的支持者,順理成章占據了五山之利。


    特別是五山之一的相國寺,由權傾天下的足利義滿創建,臨濟宗相國寺派也因此實力大增。


    這些年,平安兩宗漸漸壓過禪宗三脈。


    真言宗在奈良舊地使勁,合並法相宗,拿下了興福寺。而天台宗走幕府上層路線,與大禦台所關係相當密切。


    從天台宗中分出去的日蓮宗與淨土宗,也各自走出了新路。日蓮宗在商人町人中傳播信仰,淨土宗在關東一家獨大。


    淨土宗的異端,淨土真宗又稱一向宗,更是佛教中的戰國大名,一向一揆令天下側目。


    南都六宗和禪宗三脈,在世俗層麵,已經無法與平安兩宗抗衡。


    三好三人眾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竟然把足利義輝的遺體送給了臨濟宗相國寺派,讓禪宗得到一個天大的便宜。


    天台宗必然震怒,足利將軍家明明與她們關係最密切,結果喪葬這麽重要的儀式,竟然不是在天台宗手中舉行,沒法忍啊。


    宗教信仰,最關鍵的就是涉及生死,這是宗派提高影響力最重要的事。足利將軍作為天下之主,她的儀式當然要搶。


    胤榮此時提起臨濟宗與天台宗在相國寺鬧騰,並不是教唆長覺法師跟著去搶一搶。真言宗在京都實力遠不如天台宗,想搶也搶不過。


    她是在提醒長覺,這次幕府變局,已經涉及到各宗派之間的新一輪洗牌。真言宗拿著覺慶這張好牌,不應該隨便丟棄。


    不管未來誰成為新的幕府將軍,都繞不開覺慶這個足利遺孤,這就少不了真言宗的好處。


    現在局麵太亂,看不清利弊得失。一動不如一靜,沉默裝死才是興福寺最好的選擇。


    長覺終於被說服,肅然道。


    “從今日起,興福寺閉門謝客,不理凡塵俗事。”


    她看了眼案上的三封信。


    “這些信,燒了吧。”


    “等一下。”


    長覺與胤榮同時看向覺慶,沒想到她會在這件事塵埃落定的時候發聲。覺慶看著她們詫異的表情,微微一笑。


    這兩位站在興福寺,站在真言宗的立場,把事情考慮到很妥當。可惜,她們不懂覺慶的心思。


    覺慶將三封信拿起來,這些信她之前已經看過。此時,她想再看一遍,幫自己下定決心。


    先看了三好家的,再看細川家的,最後把明智光秀的那封,仔仔細細又看了兩遍。


    長覺與胤榮對視一眼,神情凝重。從覺慶的行為來看,她們似乎明白了什麽。


    從天皇朝廷開始,出家還俗就是貴族的一個遊戲規則。佛寺的門跡顯貴,就是為這些貴族子嗣準備的另一種門第家格。


    日本社會等級嚴苛,龍生龍,鳳生鳳,尊卑有序深入骨髓,就算是方外之地也不能例外,門跡寺格就是佛教的貴賤之別。


    覺慶可以輕鬆繼承一乘院門跡,就因為她身體裏流淌著河內源氏嫡流,足利家的血。


    為了不爭搶繼承權,貴族往往會把多餘的孩子送去寺院,成為高階尼官。一旦家中絕嗣,迎回子嗣繼承家業也是常有的事。


    不但貴族如此,天皇與將軍也是如此。遠的不說,足利家自己就做過這種事。覺慶顯然是動心了,畢竟那可是將軍之位,天下之主。


    兩名得道高尼默默等待她的答案,心中思慮萬千。


    如果足利幕府出現一位與真言宗關係密切的新將軍,是不是比天台宗和臨濟宗打破頭搶足利義輝的喪葬儀式,更加有影響力。


    說不心動是假的,但風險也非常大,讓人心思潮湧,難以抉擇。三位高階尼官各自想著心事,靜室內隻有覺慶翻看信件的聲響。


    時間不知流逝多久,覺慶的額頭已然滲出汗水,這個決擇實在太難。


    跨出這一步,也許是天堂,也許是地獄,也許連地獄都是奢望,會一腳踏入萬劫不複之境地。


    但要讓她放棄,也是太難。


    覺慶青燈古佛二十年,前不久才在連綿不斷上門進香的幕府武家好奇打探中,了解到自己的身世。


    足利雙生女,一人成為天下之主,執掌幕府叱吒風雲。一人卻要在興福寺誦經禮佛,清心寡欲。


    憑什麽?憑什麽!


    足利一族覆滅,覺慶學問不差,當然明白奇貨可居的道理,多年修行也澆不滅心頭驟起之欲火。


    最終,覺慶將手中三封書信放近案上燭火,看著它們一角火起,燃燒成燼。


    “座主,我想還俗出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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